第56節
熊悅在南院,林瑯被牙郎領著繞過人流,一走進閣子就撲進熊悅懷里,撒嬌撒潑起來。 “大人明明說了忙完找妾的,怎么自己來玩了?” 昭念也在邊上,看見林瑯來了比熊悅還要喜悅,笑著說:“是斗大人請的,所以只喊了悅大人??蓜偛艕偞笕讼尤松贌o趣,所以把姑娘喊來了?!?/br> “原來無趣才想到妾,有趣的時候就不要妾了?” 林瑯兩手握拳在熊悅胸膛上一陣亂敲。旁人看來是嬌嗔的打鬧,但林瑯是真使了勁。 熊悅被捶得胸悶,但還是保持微笑,抓住林瑯的手腕,故作嚴厲道:“我等會兒跟你道歉,現在快見過斗檻大人和賢姱姑娘?!?/br> 林瑯這才消停,扭頭往昭念身邊看去,那邊坐著一個三十余歲的威武男子,和一個英氣十足的俏麗姑娘。 威武男子叫斗檻,濃眉如劍,飛跨入鬢,表情格外嚴肅。斗檻是楚公族斗氏子嗣,因斗氏世代為將,所以族人都有一種威嚴之氣。 斗檻是城中巨富,平日事務繁忙,不常在家,這次好不容易回城一趟,就被女兒賢姱攛掇請熊悅出來一聚。 賢姱是斗檻獨女,不過斗檻的夫人現有孕在身。賢姱十六七歲,長得花容月貌,英姿勃勃,最引人注目的要數她那一雙秀目,明若朗星,一對上就移不開眼睛。 楚地民風比之中原要奔放許多,民眾熱情四溢,女子更是美麗潑辣,閨中之女出行自如,對中意之人還會大膽追求。這賢姱就是既美麗又潑辣的,而且很中意熊悅,一有機會就頻頻示好。 林瑯端出惶恐的樣子對斗檻父女作揖后,靠入熊悅懷中與他親密地私語起來。 賢姱面上浮出明顯的慍色,扭頭瞪了自己父親一眼,責怪他剛才為何不攔下熊悅。 “悅郎,該下注了?!辟t姱說道,聲音脆得很,一點沒有女子該有的矯揉造作,非常耐聽。 熊悅不看她,只笑著點點頭,抓起幾枚銀錢在“大”和“小”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后壓在了“小”上。 林瑯一把將注錢拿起來,嬌聲說:“大人是妾的大人,必須壓大!”說著就放到“大”上。 “已下的注是不能拿起來的?!辟t姱出聲制止道。 林瑯眼睛一抬,看向賢姱,今夜第一次對視,短短碰撞就出了火花。 “是嗎?妾從沒來過這種地方,不知道規矩。不如賢姱姑娘讓妾一次好了?!?/br> “規矩就是規矩,必須遵從?!?/br> 林瑯聽后嘟起嘴,在熊悅懷里扭起來,倚到他耳邊告狀似地說:“大人,妾沒來過這種地方,真不知道規矩,就不能讓妾一回嗎?兇巴巴的好嚇人……” 熊悅大喇喇地摟住林瑯的腰,扭頭對賢姱好聲說:“這局就這樣吧,下局我叫她務必遵守規矩?!?/br> “不行。不講規矩的游戲還有什么好玩的?!辟t姱不依不饒,緊緊盯著林瑯。 林瑯也慪氣起來,不滿地嘟噥道:“不玩就不玩,這無趣的把戲有什么可玩的?” “那就別玩了!”賢姱聽見了,生氣地把手里的銀錢往臺面上一撒,對熊悅拱手道:“悅郎,今晚只能不盡興了?!?/br> 熊悅假裝驚駭,連聲道歉,可林瑯不識趣,一直在邊上扇陰風,把賢姱攪得越發生氣,到最后直接喊來牙郎把他二人送出南院。 等熊悅和林瑯走后,斗檻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就是大王送去鞏城的質子?” “對,父親覺得如何?”賢姱剛還堆滿臉頰的惱怒一下子全散了,轉頭笑著問父親。 “似乎挺喜歡自己的寵妾?!?/br> 賢姱不屑地哼了一聲,“那都是故意裝給我們看的?!?/br> “裝的?”昭念驚訝地問。 “虧昭大人總去熊悅府上,這都看不出來?” “為何要裝?” 賢姱輕笑一聲,反問道:“大王明確說了中原之事要全部向熊悅稟報,昭大人為何還要隱瞞或拖延呢?” 昭念聽罷想了想,又問:“賢姱姑娘怎知道他們是裝的?” 賢姱揚起下巴,略微得意地說:“有次我無意中看見林瑯在庭中練習射箭,那神情和架勢跟剛才簡直判若兩人?!?/br> 第65章 隱瞞 坐上馬車熊悅才笑出來, 手還放在林瑯腰上,捏了捏,說:“做得很好?!?/br> 林瑯拿掉他的手, 往邊上一靠, 冷笑道:“你這個公子真可憐,讓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br> “父王子嗣眾多, 我這個出去做過質子的,地位真不高?!毙軔偣首鬏p松地說。 “那也不必到現在還不召見你啊?!?/br> 熊悅嗯了一聲, 看來這件事他沒少思考, “我六歲不到就被送去鞏城, 相對于楚更像個周人。父王是不是懷疑我背叛楚國了?” “你有嗎?”林瑯故意反問道。 熊悅斜睨過來,“周和楚,傻子都不會選錯吧?!?/br> “或許你父王覺得你個是傻子?!?/br> “我倒是無所謂, 但如果我不得寵,拿不到兵權,你要報的仇就沒著落了?!?/br> “說得也是?!绷脂樍ⅠR正色起來,建議道:“不如賄賂一人, 要他替你到楚王面前問問?” 熊悅搖頭,說:“這里的人表面客氣,可都不能相信, 再說我現在也拿不出賄賂人的錢財?!?/br> 林瑯xiele氣,歪靠在車板上嘀咕道:“我這個落魄公女,怎就跟了個落魄公子呢?!?/br> 這話似乎戳到了熊悅的傷心處,二人都沉默下來。等馬車在府門前停下時, 熊悅發現林瑯已經睡著了。 熊悅把林瑯小心翼翼地抱進門,玉姐一直在值房里等他們,這會兒她見林瑯睡了,便沒有出聲,輕手輕腳地幫熊悅開路。 熊悅的屋宅是昭念幫忙物色的,只有三間院落,不大不小,住起來很舒坦。屋中傭人一只手就能數完,也是昭念幫招的。 熊悅信不過昭念,所以在這個家里十分拘謹,反倒是對自己目的不純的林瑯和玉姐成了最信得過的人。對此雙方嘴上俱不承認,但心里都十分認同。 熊悅把林瑯抱回屋里,放上床榻后沒有離開,在床沿坐了下來。玉姐有些吃驚,低聲提醒了一句。熊悅點點頭但還是沒動,扭頭看著睡得十分安穩的林瑯。 “悅大人,你若有事先跟我說,我會轉告給林瑯的?!庇窠阏f。 熊悅又點點頭,眼睛還是看著林瑯。 “悅大人?”玉姐聲音稍微高了點,神色有些不安。 熊悅總算看過來,眉宇有些模糊,他猶豫片刻,微微把嘴張了張,可還是閉上了。然后他站起來,什么都沒說就走出了屋子。 今夜月朗星稀,把院景照得清澈如畫。 熊悅沉默地走出院子,突然駐足抬頭,望著夜空中的勾月輕輕嘆口氣,隨后快步鉆進了書房。 熊悅禁止林瑯來書房,怕她偷看去自己的筆跡,仿寫下來做壞事。所以書房在熊悅心里是最清靜的地方,一些隱蔽的心事只有在這里才能慢慢回味。 他有些疲憊,在客榻上緩緩坐下,身旁的矮幾放著一壺剛泡好的熱茶。抬手給自己斟上一杯,看著青色的茶水慢慢升起,熊悅不知不覺地輕吟道: “顏沉,你可別真的死了?!?/br> 顏沉從魏王姬遲手中成功借到魏軍之后,東西二周君不用親自去見秦王了,但秦王的召請書還須周國使者退還給秦王。于是顏沉從大梁回來之后,在以宮他為首的西周群臣的力薦之下,又匆匆動身去各面會秦王。 嬴策因攻周之計連連被破,心情正是煩悶,所以此次面會極其危險,稍有閃失就可能性命不保。但君命不可違,顏沉淡定出發,深知此行備受矚目,不光東西二周和秦國,連卷入亂局的韓趙魏,甚至在南方蟄伏不動的楚都在默默關注著他。 這次恐怕就是顏沉一直等待的機會。成,則名揚四海,敗,亦名留青史。但敗就意味著死,死就見不到林瑯了,所以他一定要活下來。 “各”這個名稱的由來,是因洛水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形狀極像一座閣樓,于是該地因此得名。秦王攻伐中原的大軍就屯守在各,離洛水有一里遠。 顏沉見到秦王嬴策,盛贊秦王之孝,然后應周君之請把溫囿獻給秦太后做養地。溫囿之美天下聞名,一年又有一百二十金的收益,周君用此地示好,誠意明顯。嬴策聽罷非常歡喜,當即替自己的母后收了下來。 之后嬴策說起攻周一事,這回顏沉一改剛才的逢迎之色,在朝堂上昂首雄辯道:為王之國計者,不攻周。 周國微小,攻下不過得到周室的重器財寶,這些寶物比之上國所擁有的微不足道,但會給上國帶來征伐天子的惡名,并且引來天下諸侯的擔心。 諸侯畏懼上國,必定聯合對抗。上國卻因攻打周而兵力疲敝,又被天下諸侯聯合孤立,如此一來上國將無法稱霸,更不能號令天下。 嬴策聽后臉色難看,登時拂袖離去,把顏沉一人涼在殿上。其實嬴策的壞臉色是裝出來的,他很欣賞顏沉的圓滑和膽色,認為是個曠世之才,想留下來為己所用。 于是之后幾天,嬴策都在試探或者勸導顏沉留在秦國,可都被一一回絕了。嬴策十分郁悶甚至惱怒,卻因顏沉的忠誠更加賞識他。 顏沉歸期已到,但嬴策不愿放人,拖延幾日后,突然從伊闕傳來一則重大的消息——韓、趙、魏三軍聯合討伐秦軍! 嬴策大駭,質問顏沉。顏沉坦白此為二周說客之功,早在秦軍攻打伊闕時,東西二周君就在他的主張下,派說客游說韓趙魏三國,主張合縱抗秦之計,等日后秦軍無退兵之意時,三軍聯合逼退秦軍。 嬴策震怒。顏沉卻毫無懼色,力勸秦軍退回商地,而且嬴策已經拿了周國溫囿的大好處,所以不算無功而返。 嬴策怒氣難消,下令監/禁顏沉。與群臣商討三日,最后迫于三國聯軍的威懾,決定撤軍,連同顏沉一起返回商地。 回到商后,嬴策更想策反顏沉,但顏沉的態度更加堅決。到此地步嬴策總算認命,猶豫再三決定放顏沉歸國。 可是這時,謀臣張儀站出來說道:若留不下顏沉,就請將他給處死,教他不為任何君王所用。 嬴策略有些動搖,但他惜才,不想親自動手,于是讓上天來決定顏沉的死活——他放顏沉孤身出城,只給他三天的食飲,讓他走回洛陽。 商離洛陽二百四十公里有余,沿途土地貧瘠人煙稀少,吃光攜帶的干糧水飲之后,很難再找到充饑之物。 如此惡劣的境地,秦王讓顏沉用兩條腿走回去,看似是不殺之恩,其實是殄滅良心之舉! 嬴策以為顏沉會知難而退,改變主意留下輔佐,可是這個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嬴策在城樓上看著顏沉大步離去的身影,終于放棄了??墒菑垉x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張,他背著秦王派刺客尾隨顏沉,三日后放出冷箭射死了他。 熊悅回憶完,發現手里的壺還舉著,茶水已經漏了一地。 他趕緊放下茶壺,起身換到別處坐下,方一坐定,又想出了神。 這個消息是他清晨外出時,從逃難的庶人口中聽來的。他聽完全身發冷,怔忡了半晌,回神后又把那粗人叫回府里,教他只講顏沉向魏王借兵一事,專門說給躲在屏風后面的林瑯聽。 回憶完這些熊悅又變得恍惚,他想出去透透氣,但是站不起來,只好扭頭看向門外,再次說道: “顏沉,你一定要活下來。自己的妻子,還是要自己養才好?!?/br> 第66章 船上 顏沉睜開眼, 后背立刻疼了起來。眼前一片白光,周圍開始搖晃,整個人好像懸浮在霧中被人推來搡去。 朦朧中有人平心氣和地說了句“洛陽到了”。白霧立刻被這聲音吹散, 雖然還在晃蕩, 但能看清自己身在何處。 顏沉躺在一間不大的屋子里,屋子在一艘船的樓臺上, 這艘船行駛在洛水,順流而下, 前方可以看見巍峨的洛陽城了。 顏沉搖搖晃晃地坐起來, 上身赤/裸, 纏著一圈圈浸過藥漿的布條。他稍一弓身,背后就疼得發緊,伸手找水喝, 可什么都沒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