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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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這些殘疾者們還有家人,那是不幸中的萬幸,至少他們的家人不會輕易拋棄他們。但是,像沙強這種單身漢,父母在災禍中雙雙死去,親戚們又自顧不暇沒法照料他,結局就十分悲哀了。 她記得在很久之前,那時候她還不是懷家的什么大奶奶,族里的一個小姑娘去給沙強送吃的,回來之后哭得稀里嘩啦,哽咽著跟她說自己看到的一切。 小姑娘說,上一次送給沙強的豬rou都爛得發臭了,上頭長了白花花的蛆,可他沒rou吃啊,已經太久沒人給他送了,他又不想出門,不想見到其他人,就把那些蛆蟲一條條拈起來放進嘴里嚼。她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他吃蛆蟲的一幕。 她還說,在自己離開之前,沙強突然說話了。 他已經太久沒開過口了,一講話嗓音嘶啞得可怕,他說,“小姑娘,你幫幫忙,殺了我吧,我自己不敢,動不了手?!?/br> 她渾身僵硬,什么話都說不出來,趕緊一溜煙跑了回來。 但懷金芝也記得,這個曾經為沙強難過得流了許多眼淚的小姑娘,在幾年之后她某次提起沙強的時候,疑惑地回問道,“金芝姐,你說的是誰???” 看,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人們只在乎跟自己有關的一切,針不刺到他們身上,他們就不會知道究竟有多痛。即便在某個瞬間有那么一點的觸動,也會很快地就被拋到九霄云外。 這就是人,這就是人的本性,某種意義上,也是人的生存之道。 懷金芝抽出手帕,捂住鼻子,只剩下一雙看不出感情色彩的眼眸露在外面。然后,她半蹲下了身子,伸出纖長的食指,直直地從尸體肚皮上的裂口中插了進去,還輕輕翻攪了一下。 圍觀的人忍不住“嘩”了一聲,這具死尸光看著都讓人直犯惡心,她竟然還親自上手去觸碰。尤其是里面那些拉木家和沙家的人,原本就對懷家既尊敬又忌憚,見了這一幕,這種復雜的感覺在他們心中更加強烈了。 懷必也著實吃了一小驚,沙月華更是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忍不住低呼一聲:“大奶奶!” 話音未落,懷金芝已經站了起來,側頭對一旁的人吩咐道,“把沙強好生埋葬了吧,記得代他親人在他的樹前擺上三杯酒,燒上一對蠟燭?!?/br> 那人有些猶豫,“是,但……埋在哪里?” “自然是葬林?!睉呀鹬ヮD時有些不悅,“他犯過什么事兒嗎?” “沒、沒有?!?/br> “那便是了,既然他沒犯過事兒,清清白白的,為什么不能入葬林?”懷金芝又問,眼神寒涼得跟山巔的白雪一樣。 對面那人被問得冷汗涔涔,連連道歉,然后趕緊找人一起把尸體拖下去埋了。 處理完沙強的下葬事宜,懷金芝回過頭來,看向懷必,“說說,為什么在你家門口會鬧出這種事兒?你做過什么,為什么針對的……是你?” 懷必原本覺得自己沒有什么事情好心虛的,只是一轉念又想到家里藏著的那兩個外人,心里頓時咯噔一聲。 他強自鎮定,臉上的表情八風不動,“大奶奶,您這話可就問得奇怪了,莫名其妙被人盯上,我和小然才是倒霉的那個,怎么反過來要我們做檢討?” “還好意思說?我看就是因為小然?!睉呀鹬ズ吡艘宦?,“你一聲不吭領著她回來,我是懷家人,縱著你們這些晚輩,也就不計較什么了,可她眼睛里封的那大虺,不曉得有多少人還恨得牙癢癢,不來鬧你們還能去鬧誰?” 原來大奶奶指的是這個,懷必不動聲色地松了一口氣。 他低下頭不說話,用眼神表達了自己歉意。 懷金芝無奈地微微搖了搖頭,然后道,“不請我進屋里坐坐?” 沙月華一下子緊張了起來,迅速地跟懷必對視了一眼。 懷必推開門,“大奶奶,您請?!?/br> 與此同時,他垂眼掃了一下懷金芝那根碰過尸體的手指,他發現沙強的血跡還殘留在上面,而她就這么晾著,明明手里就有一條手帕,她卻沒有任何要將血跡擦拭干凈的意向。 懷金芝不疾不徐地走進了正房主廳,待她落座之后,沙月華突然想起上次自己惹怒了大奶奶的事情,于是頗為殷勤地問道,“大奶奶,您要喝些什么茶?糖茶,姜茶,還是……鹽巴茶?” 說完她在心里默默祈禱,千萬不要是鹽巴茶,弄起來麻煩得要命。 “糖茶吧?!睉呀鹬ハ肓讼?,回答道。 沙月華乖巧地點點頭,離開主廳去了廚房。 “阿必,你這屋子,聞起來好像有些不對勁?!睉呀鹬ッ碱^微皺,說著,又翕動鼻翼嗅了嗅屋內的空氣。 她的感覺一貫很靈,剛踏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里頭有幾絲陌生的氣息在流動,給她帶來莫可名狀的異樣感。 “也許是太久沒住人了吧?!睉驯匮凵耖W了閃,語調模糊地回答道。 幸好這時候沙月華端著茶回來了,懷金芝沒有再追問下去。 沙月華將茶盞擺在桌上,“大奶奶,喝茶?!?/br> 再怎么說,大奶奶畢竟是跟懷必血緣關系最近的一位長輩,又是懷家如今的主事人,在懷必的婚事上有最大的話語權,沙月華暗想,她必須努力挽回一些印象分才行,不能跟往常一樣隨心所欲的了。 懷金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將沾有血跡的那根食指伸出來,放進茶杯里攪動了幾下,原本半干的血液隨著茶水被激起的波瀾,慢慢在杯中擴散開來。 沙月華見狀,臉色微微一變。 她泡的茶,大奶奶竟然用來洗手? 完了,完了——她滿腦子都是“完了”兩個字??磥砩洗文欠捳媸前汛竽棠虤獾脡騿?,她大概別想一次半次的就成功討她歡心了。 正當沙月華孩子氣地腹誹著懷金芝小心眼的時候,對方抽出了自己的手指,慢條斯理地用絹帕把上面的茶水擦拭得干干凈凈。 然后,她端起了那杯泛著淡淡血腥味的茶,一飲而盡。 沙月華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懷必則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寨子里所有的東巴族人都對一件事情心知肚明,那就是,擁有懷氏血脈的人,大部分都會有一些特殊的本事,比如說他,可以催眠別人。 這是他身上自有的,不像沙月華,她如果要制造幻象,只能借助沙家家傳的那枚寶貝戒指,而他只需要自己的一雙眼睛還在。 擁有奇特能力的懷氏后裔之中,有些人比較招搖,平常喝多了酒便賣弄幾手,但大多數人都是比較低調的,某些人甚至一生都不會去動用自己的能力。 至少懷必知道自己的一位表叔就是如此,他能點石成金,卻從來不去這么做,懷必好奇地問他為什么,那位表叔叭叭地抽了兩口煙筒,反過來問他,“我不愁吃喝,在山里過得舒服自在,要這些黃色的破石頭有啥用嘛?” 到了外面,懷必才曉得有多少人對表叔的這種能力夢寐以求,以至于他每每想起這事兒,想起表叔那不屑一顧的表情,都覺得有些好笑。 此時此刻,懷必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 從來沒有人曉得大奶奶的本事是什么。 ☆、石脈鬼燈(12) 沙月華忐忑地看著懷金芝, 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不知道在大奶奶做完這一連串頗有些詭異的動作之后,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老實說, 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期待。 沒想到, 懷金芝只是慢悠悠地將手帕疊好,收進自己的袖籠里。然后, 她站起身, 拍了拍圍腰上沾的灰塵,施施然地說道:“我先走了?!?/br> 就這樣, 就沒了?!沙月華頓時感到十分錯愕。 “您……不想說點什么嗎?”她忍不住問道。 懷金芝看起來頗為認真地想了想,微微一笑道, “茶不錯?!?/br> 沙月華嘴角抽了抽, 誰要聽這個了?她感興趣的才不是這個。 懷必心中也有些不解, 但他知道大奶奶做事一定是心里有數的,于是頷首道,“大奶奶, 慢走?!?/br> “放心,我回去睡上一覺?!睉呀鹬ゲ辉倮^續故弄玄虛, “等我醒來了以后,一切就會有答案了?!闭f完,她踅轉身子離開了懷必家。 沙月華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愣了半晌, 扭過頭,看了看桌子上那杯被喝得干干凈凈的血茶,一下子又回憶起了早上過來時見到的那具殘破不堪、散發著惡臭的尸體,于是胃里頓時又難受了起來。 她指了指那個茶杯, 又指了指旁邊放著茶壺和幾個空杯的托盤,對懷必說道,“你幫我洗了吧,我不想再碰它們了?!闭f完,她癱坐在了椅子上。 “好好好?!睉驯貞邢聛?,見她那副樣子覺得有些好笑,還不忘損她兩句,“人都親手殺過,還見不得那玩意兒?” 也不知道當初那個天天把“殺”字掛在嘴邊的小姑娘是誰。 “那不一樣,我動起手來可是干干凈凈的?!鄙吃氯A說道,表情頗不服氣。 她知道他指的是之前在深圳殺了一個謝家人的事情。那時候,他們倆一起偷偷潛進了懷然租的房子,沒想到跟謝家派來監視懷然的人狹路相逢,她一時緊張,腦子空白,手起刀落就把人家給結果了。 思及此,她突然意識到現在懷必家里就有一個活生生的謝家人,于是擔憂地說道,“現在那個謝憑就在這里,萬一他要給他家的人報仇……”她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早知道不帶他進來了!” 懷必摸摸她的頭發,“這兒是我們的地界,他孤身一人,有什么好擔心的?” 這話讓沙月華寬心了不少,“也對,如果他敢動什么歪心思,哼?!?/br> 懷必輕聲笑了笑,端起托盤,“我去收拾茶具,你上去告訴他們一聲大奶奶已經走了,省得他們一直憋悶在屋子里?!?/br> “好?!鄙吃氯A應了一聲,突然起了一些為難懷必的心思,問,“對了,我泡的糖茶,你不打算嘗一口么?” 其實她是知道的,懷必從來不喝糖茶,他不喜歡吃甜的東西。 “以后有的是機會,不急在這一時?!睉驯氐卣f道。 沙月華聽出了他話里潛藏的意思,或是她以為的他話里的意思,心里頓時樂開了花,她撥了撥頭發說道,“好吧,那我就暫且放你一馬?!?/br> —————— 懷金芝回到自己屋內,立在繡架前,凝視了一會兒她親手繡出的那條黑龍。然后,她伸手輕輕拂過龍身上泛著青光的鱗片。 她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沙克,他一如既往地沒給她什么好臉色。 沙克告訴她,懷家門口死人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寨子,現在搞得人心惶惶,很多族人都在說,祭祀大典舉辦前鬧出這樣的事兒,是不祥的征兆。甚至有人認為,這是龍神不高興了,用這種方式來警告他們。 懷金芝嗤之以鼻,這件針對懷必乃至整個懷家的事情,根本就是有人故意為之,跟神靈沒有任何關系,更何況,她并不覺得龍神會如此血腥殘暴,讓一個誠心誠意地信仰它的東巴族人死得如此凄慘。 她只要睡上一覺,把一個夢做完,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但懷金芝沒有將她的打算告訴沙克,她不信任他,一點都不。 從之前三家主事人商議時的情況就看得出來,他是最為保守的一個,完全沒有任何搬出玉龍雪山的意愿。倘若允許她抱有惡意去揣測一番,她還懷疑懷必家這兩天的事情跟沙克脫不了干系呢。 于是,她三言兩語地將沙克敷衍了過去,匆匆離開。 懷金芝想到這里,收回了放在繡布上的手,和衣躺在了床上。 她在夜里常常睡不著,然后便獨坐在窗前或者床邊讀書,希望看得累了之后,疲憊的雙眼能夠給她帶來哪怕一絲的困意。 但這次,還大白天的,上午還未過半,外頭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充斥在屋子里,光線明亮,而她合上雙眼,夢境就立刻飛快地涌了過來,像一片巨大的烏云一樣,沉甸甸地蓋在了她的眼瞼上。 飲下某種生物的血,哪怕只有一丁點兒,在接下來的夢境中,她就可以經歷對方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就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對方曾經看見過的所有。 這就是她懷金芝的能力,她一直以來認為毫無用處的能力。 當然,即便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刻,她還是認為它一無是處。 她沒有像只老鼠一樣躲在暗地里窺探別人隱私的嗜好,并且她對別人的生活也不感興趣,尤其是她的族人,每一天過的都是一成不變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眼可以由生望到死,她不覺得有什么是值得她飲下鮮血去看的。 在這一次飲下沙強的血之前,懷金芝只有過兩次類似的經歷。 第一次在她七八歲的時候,嘴邊不小心沾上了野兔的血,她下意識地把血舔掉之后,夜里就做了一個古里古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出生,長大,在草窩里打滾,奔跑在山林中,然后被一箭射殺。一切都是如此清晰而真實。 夢境向來是光怪陸離沒有邏輯的,但這個夢有條有理,有前因后果,所有事情都按照時間順序發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