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
其實他沒有騙容華,他謝子臣從來就是一個汲汲于權勢的小人,如果沒有蔚嵐,這天下姓誰,這江山主人是誰,于他又有什么關系? 可他有了蔚嵐。他知道什么是蔚嵐愿意豁出性命的東西,也知道叛國是蔚嵐多么看不起的事情。 在蔚嵐面前,他永遠像一個孩子,哪怕是用了性命,也希望她心里的謝子臣,永遠是一個完美的謝子臣。 他不會被她厭惡,不會被她唾棄。她會微笑著看他,拉著他的手,叫上那么一聲,子臣。 謝子臣抬眼看著周遭,知道時機到了。 腦海中全是蔚嵐的模樣,走馬燈一般閃過。 她身著紫蟒頭戴金冠的模樣,她手執小扇風流瀟灑的模樣,她鳳冠霞帔坐在床邊被他挑起蓋頭的模樣,她在水榭被謝清提問含笑侃侃而談的模樣。 他記得她所有模樣,美好的丑陋的,狼狽的從容的,她仿佛是嵌入他生命,融入他骨血,他世界的所有,無一不烙上她的印記。 最后是他們第一次相識,他坐在馬車里,她在馬車外匆匆打馬而過。 “抱歉,”她說:“在下長信侯府蔚嵐?!?/br> 想到這個畫面,謝子臣低笑出聲,也就是這一刻,□□猛地刺入他的身體,他聽到一聲暴喝:“謝子臣??!” 謝子臣抬頭看去,是山頂上的蔚嵐,他猛地縮緊瞳孔,一劍斬向了身后人。 她才剛剛來到桓衡身邊,甚至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在那千軍萬馬之間,看見了謝子臣。 她目呲欲裂,什么都沒來得及說,騎著馬就從山頭沖了下去?;负忏读算?,隨即反應過來,怒吼道:“蔚嵐,你給我回來!” 蔚嵐沒有回頭,桓衡趕緊點兵,帶著人就跟了上去。 蔚嵐駕馬一路沖下去,山路險峻,根本不適合騎馬,她捏緊韁繩,臨到山下,馬才在石頭上,一個趔趄,就將她狠狠摔了出去。蔚嵐準備甩到石頭上,渾身都疼,她卻什么都沒想,翻身爬起來,就朝著謝子臣沖了過去。 周邊是砍殺聲,嘶吼聲,刀劍揮砍過來,她提著劍胡亂揮砍,沖到了那人面前,在謝子臣倒下的瞬間,一把將他接到懷里。 “我帶你走……”蔚嵐看著滿身是血的人,幾乎是亂了神志,沙啞道:“我帶你走……我們這就走……” “別動……”謝子臣被蔚嵐抱在懷里,艱難道:“阿嵐,我疼?!?/br> 蔚嵐微微一愣,她看著傷口流著的人,知道能讓這個人說疼,大概是真的疼。這樣的傷口,如果強行移動,怕不是救人,是送他提前上路。 于是她呆呆看著他,也不知道怎么的,眼里就有了霧氣。 謝子臣瞧著她,艱難抬手,撫開她的眼淚:“怎么哭了呢?” “阿嵐啊……”謝子臣溫和道:“青州軍……我給你保住了。這一戰后……狄杰大傷元氣,乘勝追擊……漢室收復……指日可待……” “別說了……”蔚嵐轉過臉去:“我帶你回去?!?/br> “我……回不去了?!敝x子臣閉上眼睛:“阿嵐,我好疼啊……” “可是想一想……這樣的我……作為丈夫,阿嵐……大概很歡喜吧……” “歡喜什么??!”蔚嵐終于忍不住,怒吼出聲來:“桓衡逼你,你就投誠啊,你從此就當一個狄杰人啊。你謝子臣不是從來心里無家無國,你裝什么英雄???!” “謝子臣心里無家無國,”謝子臣沙啞出聲:“可是他有你啊?!?/br> “我家阿嵐心懷天下……” “誰說我心懷天下……謝子臣……” 她抱緊他,低頭哭出來:“我想要的天下,是有你陪著的天下,你死了,我要這天下做什么?” 謝子臣微微一愣,他苦笑出來:“那真是……對不起了……” 說著,他慢慢閉上眼睛:“下輩子,我再陪你吧?!?/br> 蔚嵐沒有說話,她死死抱著他,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那一分鐘,她什么都不想了。 周邊的喊殺聲,周邊的嘶吼聲,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死死抱著這個人,只覺得,如果他死在這里,那么干脆一起走下去,或許還能再次重生相遇。 她身體微微顫抖,咬緊牙關,遠處傳來桓衡的嘶吼聲:“蔚嵐!” 然而她聽不到,也不想聽到,直到有粘稠的血液落下來,蔚嵐帶著眼淚抬頭,就看見桓衡手持【長】【槍】,護在她身前。 他背上插了羽箭,整個人遮擋在她面前。 他的眸色深沉似海,咬緊牙關,吐出兩個字:“起來?!?/br> 蔚嵐沒說話,她靜靜看著他。 血液一滴一滴落在她臉上,她眼睛里映著他的面容。 桓衡從未見過這樣的蔚嵐,眼中一片死寂,仿佛隨時都可以死去。他沒見過她痛哭流涕的模樣,也沒見過這樣絕望的模樣,驟然見到,他內心瘋狂刺痛起來。 他覺得幾乎無法呼吸,卻仍舊咬著牙,再次開口:“阿嵐,站起來,我帶你走?!?/br> 蔚嵐沒說話,她笑了。 笑容艷麗如花,她放開謝子臣,站起身來突然抱住了桓衡。 也就是那瞬間,長劍猛地貫穿桓衡的身體,桓衡微微一愣,就聽蔚嵐道:“阿衡,你知道嗎,我曾經以為,無論你做什么,我都會原諒你?!?/br> “如今我才明白,阿衡,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一定會原諒?!?/br> “阿嵐……”桓衡沙啞出聲,他從來沒覺得這么疼過,不是傷口上,是心上。 在蔚嵐說出口的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想開口,想挽留,然而卻發現,這一期是他一手促成,他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和力氣,去說一句挽留的話語。 于是他只能反復叫她的名字:“阿嵐……” 那人抱著他,將劍再次捅進他的身體里。周邊是喊殺之聲,蔚嵐的十萬人馬終于趕到,加入戰局,徹底扭轉了局面。 桓衡想要去擁抱蔚嵐,對方卻猛地推開他?;负馐チ?,扶著自己在一邊喘息。無數士兵涌上來,蔚嵐護在謝子臣身邊,她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只是死活不肯離開。 她本就已經力竭,如今也是強弩之末?;负庾o在她身邊,哪怕身上都是她捅出來的傷口,他卻也沒有退后一步。 三個人身邊圍滿了士兵,也不知道是砍殺了多久,終于才聽魏華到三人身前,恭敬道:“魏相,我們勝了?!?/br> 蔚嵐面色慘白,張了張口,一句話沒說話來,就直接昏死過去。 桓衡一把接住她,虛弱道:“將謝子臣抬下去,我背她回去?!?/br> “桓衡,”魏華皺起眉頭:“你……” “求你了?!被负馓а劭粗喝A,沙啞道:“這一輩子,我怕也就只能,最后背她這一次了吧?” “你的傷……” “無妨?!?/br> 桓衡將蔚嵐抗在身上,便跟著人群離開。 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然而他卻也覺得,沒什么所謂了。 在蔚嵐沖下山那一刻,在蔚嵐不顧生死擋在謝子臣身前那一刻,在蔚嵐嚎啕痛哭那一刻,他突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只要這個人活著,這個人好好的笑著,似乎也沒什么重要。 他以為只要謝子臣死了,他就能有機會。 可那一分鐘,他才明白,哪怕謝子臣死了,他也不會有半分機會。 他以為只要蔚嵐在他身邊,他就足夠。 可看著她滿臉是淚那一刻,他才懂得,喜歡那個人,哪怕她落一滴眼淚,也會心如刀割。 他喜歡她啊。 這么喜歡她。 喜歡到她將劍刺入到他身體,他也只是覺得—— 阿嵐一定傷心了吧。 桓衡背著她,覺得眼前帶了虛影,他走走停停,覺得疲憊無比。 蔚嵐模模糊糊感覺有人背著她往前走,隱約聽到那人說話。 “阿嵐,”桓衡沙啞開口:“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是這么背著我,從風雪里走出來?!?/br> “當時我好冷,趴在你背上,被你背回來的時候,一路上我都在想,等以后我長大了,一定要這么背著你走一次——” 蔚嵐沒說話,她模糊想起很多年那個瘦弱的孩子來,她將他從雪里刨出來,將他帶回來。 她護著他長大,她也曾經以為,她會這樣護他一輩子。 “你記不記得,你十四歲那年生日,是咱們一起過的。那天我本來打算給你做一碗面,結果突然就有敵襲,那次我受了傷,你把我提在馬上扛回來,回來面都爛了,我同你說是張哥做的,其實是我做的。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把面吃干凈了。我有時候就告訴自己,你是知道的,所以才會吃干凈。有時候又不敢確定,你到底知不知道?!?/br> “還有那一次,你帶我去屠蘇城外山頂上看桃花,那天你坐在樹上睡了,我就在樹下看你看了一個下午,你睡太熟跌下來的時候,你問我為什么能立刻抱住你,我告訴你是我動作快,其實不是,只是我看了你一個下午沒挪過眼,所以你一落下來,我就能把你接在懷里?!?/br> “還有殺狄杰王那一戰……” 桓衡絮絮叨叨,把年少時的事都說了一遍。 少年相識,南下相隨,盛京求學,避禍北歸。 他人生里最美好的時光,都與她相伴相依,所以驟然失去,他如燕雀離枝,惶恐無措。他拼了命想要再次擁有她,為此不顧一切,卻又在徹底失去的片刻才知道,只要這個人好好活著,這個人活得幸福歡樂,哪怕只是將他將他當做弟弟,也已經足夠。 他該知足的。 人生哪里有盡善盡美,是他強求太多。 失去就就是失去了,不能回頭就是不能回頭,分別就是分別,錯過就是錯過。 從來沒有一件事沒有緣由,所以不該強求。 他將蔚嵐背到帳篷門口,染墨驚呼著過來招呼蔚嵐,他看著蔚嵐被人抱走,終于一頭扎到地上。 這一段路,終于是,走完了。 蔚嵐迷糊著醒過來時,房間里只有染墨。染墨見她醒過來,著急道:“世子,你還好嗎?” “子臣……”蔚嵐沙啞出聲,染墨連忙扶起她道:“世子您別擔心,姑爺如今穩定下來了,林大夫說已經沒事了?!?/br> “穩定下來了?”蔚嵐微微一愣,最初見著謝子臣的時候,她幾乎以為謝子臣是必死的。染墨給她倒了水,安撫道:“林大夫說辛虧沒有移動謝大人,傷口保護得很好,現在穩定下……” 話沒說完,蔚嵐就從床上沖了下去,染墨趕緊追上去,看見蔚嵐出門就抓著人問:“謝子臣呢?謝子臣在哪里?!” “世子,這里!”隔壁帳篷的謝銅出來,抬起簾子,大喊了一聲。 蔚嵐立刻跑了過去,她長發散披,跑得跌跌撞撞,一路沖到帳篷里,就看見安安穩穩躺在床上的謝子臣。 他面色蒼白,傷口剛剛被縫合好,蔚嵐站在門口,一時居然不敢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