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蔚嵐自然是應允的,她也隨意拿了棋子。 流水之聲潺潺, 合著蟬鳴蛙叫,酒香水汽,讓人覺得心中格外寧靜, 謝子臣盤腿坐著,將棋子扣在棋盤之上,慢慢出聲道:“以往與阿嵐相處,不是在學堂,就是在朝中,偶爾游玩,也是一大批公子盛邀,到沒有單獨與阿嵐好好出來游玩過?!?/br> “怕是這些年,子臣就沒有好好游玩過吧?” 蔚嵐不由得笑了,謝子臣握著棋子愣了愣,隨后方才想起來,從十二歲重生而來起,他的人生似乎就是一張繃緊的弓,沒有一刻放松。 他也曾是熱愛游山玩水的人,當年他一個人,外界雖然都說他陰冷滲人,卻都不得不承認,他是個極會享受的人。 他培養著盛京最好的歌姬,有著盛京最好的美酒,知道盛京最好的風景,哪怕從來都是他一人獨行。 那時候他沒有什么出生入死的朋友兄弟,也不愿意將這樣隨性的一面展露在不相干的人面前,便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帶上家中蓄養的歌姬,到那些少有人知的美景處,然后看那些歌姬唱歌跳舞,又或者是自己溫一壺美酒,獨飲度過這漫漫長夜。 蔚嵐是他第一個帶出來游玩的人。 想到這里,謝子臣不由得笑了笑,這笑容沒有往日的拘謹,像個十七歲的少年,落落灑脫:“的確,可我也是極愛游玩的?!?/br> “子臣,”聽到這樣的話,蔚嵐心里不由得涌上了一些憐惜,卻是打笑道:“我一直知道,你骨子里,是有那么幾分壓不住的狂傲的。若你不是庶子,怕這盛京風流公子的名頭,輪不到王曦?!?/br> “有你魏嵐在,”謝子臣似笑非笑打趣道:“本也就不是王曦?!?/br> “不敢不敢,”蔚嵐心中警鐘大響,忙道:“在下是個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正經人?!?/br> 謝子臣嗤笑了一聲,將棋子落到棋盤之上,抬頭看向江邊。 江邊是一片桃花林,桃花扎根在江邊,到轉彎處,江面變得狹窄,桃樹也靠近了來,桃樹上有藤蔓攀著生長,與對面桃樹上的藤蔓交手而握,彎曲著身子扭曲交織在一起,仿佛是一座拱橋。進入這藤蔓之下,光線就暗了下來,月光從這些藤蔓藤蔓間灑落在小船之上,斑駁點點,桃花花瓣打著轉落下,這奇異的景象,讓蔚嵐不由得抬頭而望,覺得美不勝收。 謝子臣靜靜看著對面的人,這地方他來過很多次了,以往只覺得景色甚好,卻在這個人加入這畫面的瞬間,覺得一切都格外不同起來。 仿佛月光有了溫度,仿佛桃花有了魂魄。他看著她含笑看著這一切,不自覺探過了身子,低頭吻上了她冰涼的唇。 蔚嵐微微詫異張口,他的舌尖便探了進來。 那是一個極其溫柔纏綿的吻,小船平穩順水而下,光線忽明忽暗,桃花落到他們兩人發間,蔚嵐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等光線再次亮起來的時候,謝子臣直起身子,抬手拂了她頭上的花瓣,蔚嵐睜開眼,看見他蒼白的臉上帶著些潮紅。 他手指拂過她的面頰,沙啞出聲:“此生得君相伴,朝生夕死,亦無憾矣?!?/br> 蔚嵐沒有說話,她平時雖然情話一套一套的,可是正兒八經的時候,她向來是更為沉默那個。她目光眺望過去,發現出了那片桃花林之后,江邊就是村莊了,這里的房子沿江而建,一路長排排過去,卻離得較遠,一個個村落夜里亮著燈,不遠不近,恰到好處。兩個人仿佛是仙人游景,遠離紅塵喧囂,靜靜端望著這萬家燈火。 謝子臣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神色中帶了些感慨:“這條江的下游分支,便是護城河了?!?/br> 護城河三個字觸動了蔚嵐的神經。畢竟江曉的尸體就是從護城河里發現的,蔚嵐不由得突然警惕起來,便就是這個時候,撐著船的女子突然驚叫了一聲道:“公子,那是什么?” 蔚嵐立刻起身,同謝子臣一起來到船尾,而后便見到月色下,一個麻布口袋正順著江面飄了下來。 月光正好,蔚嵐和謝子臣的眼里超凡,可以清晰的看見那麻布口袋染了血色,血正從口袋里滲透出來,染了江面。 所有的美好景象在這一刻都顯得格外詭異起來,蔚嵐正想下水打撈,卻被謝子臣直接攔住,淡道:“已經死了?!?/br> 蔚嵐愣了愣,她不大明白,為什么謝子臣這么確定里面的人已經死了。 這個時候,那個口袋順水飄到了船邊,謝子臣叫了一聲:“綠袖?!?/br> 撐船的女子得令,立刻用船槳一抬,便將那個口袋挑到了船艙上來,蔚嵐連忙上前,打開了那個被裝得鼓鼓的袋子,繩子剛剛松開,rou便松垮滾落了出來。饒是在戰場已經見慣了殺伐的蔚嵐,也一瞬間不由得覺得有些反胃,僵住了自己的動作。 見她面色不大好,謝子臣便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道:“先別看了,回去叫了仵作再看吧?!?/br> “往上游去!” 此刻再察看尸體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這個尸體是從上游來的,此刻或許拋尸的人還沒走遠。 叫綠袖的女子立刻調了頭,沿著原路回去,蔚嵐緊盯著岸邊,船行了沒多久,蔚嵐就看到了岸邊一處被壓彎的草叢。 “停在那里?!?/br> 蔚嵐指了那處草叢,綠袖依言靠了過去,蔚嵐和謝子臣下去之后,往前行幾步,便看見草叢上沾染著血跡,可見這尸體的確是從這個位置扔下來的。 蔚嵐撩起衣擺,蹲下身去,看著那地面上的腳印,丈量片刻后,便道:“是個七尺六寸左右高的男子,應該習過武,力氣頗大,可以單手扛著人走。他身形應該很瘦?!蔽祶顾妓髦?,站起身,順著腳印前去。 腳印走得很直接,沒有踩任何小路,幾乎就是看見什么雜草荊棘就砍開往前。蔚嵐看了草被砍斷的草面,皺眉道:“是個擅長用劍的人?!?/br> “而且對這里并不熟悉?!敝x子臣補充開口,指著旁邊一條小道道:“本來順著那里,便可以走進來的?!?/br> 蔚嵐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點了點頭,跟著腳步走出去。 腳步一直走到外面人多一點的地方就斷了,因為人來人往,混雜在了一起。蔚嵐看著面前斷了的腳步沒有言語,謝子臣繼續道:“他家離這里應該不遠,所以不用馬車?!?/br> “那也許他家貧呢?” “家貧的人,能養得起思歸?” 謝子臣提醒道:“在南方樣養思歸并不容易?!?/br> 蔚嵐應了一聲,她已經讓人去問了養花的老板,等買思歸的人的名單出來,又住在這一片附近,身形高瘦習過武的男人,兇手的范圍便被縮小了許多。 可是這樣順利,蔚嵐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覺著這一切仿佛是有人在引導一般。出來游個湖,就能遇到兇手拋尸? 蔚嵐皺著眉頭,與謝子臣一起折回了船上。謝子臣掃了她一眼,看她一直不說話,便道:“你最近和嵇韶走得很近?” “我與嵇兄關系一直不錯?!蔽祶剐α诵?,沒有半分心虛的樣子。謝子臣卻道:“聽說你很喜愛那個叫言瀾的?” 蔚嵐:“……” 謝子臣引著她坐到船上,給她倒了杯酒,看上去十分平靜。蔚嵐不由得有些好奇,謝子臣的醋意她是領教的,王曦請她去一趟乘風閣,他就能在朝廷上把他們全參了,現在他知道自己天天去找言瀾,卻這么平靜? “我只是欣賞言瀾而已,”蔚嵐思索著,謝子臣是不是覺得言瀾一個琴師,身份低微,直接干掉就好了,不需要生氣?她怕謝子臣做出什么傷人性命的事來,忙道:“你若不喜歡,我不去就是了?!?/br> 聽她的話,謝子臣嘲諷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我只同該計較的人計較?” “那……我想請問一下,”蔚嵐遲疑道:“哪些是該計較的?” “以后你會明白的?!?/br> 兩人回了城中,謝子臣讓綠袖提著那一袋尸首,三人就去了義莊,連夜讓仵作連驗尸后,和第一具尸體的驗尸結果并沒有什么區別,而死的人,仍舊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丞,楚臣。 楚臣死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各方,第二天蔚嵐上朝時,參她辦事不利的帖子如雪而來。 皇帝雖然如今不喜蔚嵐,卻也覺得臣子們是因為太過害怕失了理智。蔚嵐接這個案子還沒有兩天,一般人可能連案情都沒搞清楚,怪只能怪那兇手實在是太過兇殘,剛殺了一個人又頂風作案,而且殺的還都是大理寺的人。 平時都是大理寺抓人查案子保護被害人,這一次卻是大理寺的人集體上書,請求刑部加派人手過來保護他們。 對此,刑部尚書林尋表示——滾! 可是大理寺人心惶惶,畢竟兇手太過兇殘,而且就是盯著大理寺來的,皇帝還是批準,將南城軍撥了一批人出去,保護大理寺的官員。 蔚嵐也瞧出了這事兒可能和大理寺當年辦的案子有關,便去尋了大理寺的人來一一詢問,卻也沒有人能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花店老板還有一家出去接貨沒有回來,最后一份名單遲遲出不來,蔚嵐每天奔波在外面查案子,每晚回來得都很晚。然而一周過去,兇手的蹤跡沒查到,第三條人命卻出來了。 第三個死的人,便讓人有些驚訝了,在大家都以為這是一個盯著大理寺來的兇手的案子時,第三個死者,卻是戶部侍郎,張云楠。 張云楠是兵部尚書張程的同胞弟弟,張家勢大,他的死和江曉楚臣這樣的小角色是決計不一樣的,張家在朝廷上驟然發難,直指蔚嵐辦事不利。之前蔚嵐才帶著人打過張程的兒子,張程想起來就怒氣上涌,竟就在朝堂上指著蔚嵐叫罵時,看著她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氣不過來,一腳踹了過去! 蔚嵐靜默不動,看著這個老尚書撲過來,就在這時候,誰都沒想過,那個仿佛一直置身事外的御史中丞謝子臣突然從人群里沖了出來,手中笏板朝著張程一笏板就抽了過去! 他是個文官,向來是沒動過手的,大家都只知道謝御史一張嘴天下無敵,結果今個兒眾目睽睽之下,謝子臣就以一個笏板,一板子將那個看上去有他兩個人寬的兵部尚書直接抽飛了去! 張程就感覺臉上劇痛,而后被那巨大的力道抽了狠狠撞在了大殿柱子之上,他被撞得頭腦發暈,就聽謝子臣冷聲道:“大殿之上公然向魏大人行兇,你當陛下何在?!當王法何在?!當御史臺何在?!當我謝子臣死了嗎?!” 一連四問,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那個站在蔚嵐身前的黑衣身影,連他話里那句“謝子臣何在”的不妥之處都沒聽出來。只當謝子臣一個盡職盡責的御史,將律法規矩刻進了骨子里,當著他的面冒犯規矩,就像當著他的面打媳婦兒一樣! 然而別人沒聽出來,王曦卻是懂的。前面三個“何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那最后一句…… 敢當著他的面打蔚嵐,是當他謝子臣死了嗎? 王曦哀嘆了一聲,突然覺得自己是這個朝堂上最聰明的人。 蔚嵐沒有王曦旁觀者清,整個人都是驚呆了的。其實她已經做好一腳踢死張程這個老不死的準備的,卻沒想到謝子臣下手更快更狠,一笏板抽臉上,估計得養好久。 但是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在謝子臣滿臉正氣說完這句話后,連忙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看著張程道:“張尚書,你一介老臣,怎的……唉!” 蔚嵐搖了搖頭,周邊所有人也回過神來了,皇帝這才反應過來張程做了什么勃然大怒道:“張程,你好大的膽子!” “陛下!” 張程連忙翻身跪下,一張嘴,一顆牙混著血就掉了下來,支吾不清道:“是臣失態了,可臣的親弟弟沒了,臣也是……” 說著,張程便哭了起來。 一張肥rou橫生的臉老淚縱橫,看的周邊人都忍不住軟了心腸。 張程是隨著皇帝從太子開始出生入死的,也是立了汗馬功勞,如今皇帝不喜蔚嵐,方才如果他打了,道個歉也就沒什么大事了,蔚嵐要是敢打他,皇帝也就有了懲治蔚嵐的理由。張程也是個人精,正是有了這樣的盤算,才對蔚嵐動的手。誰知道謝子臣就沖了出來? 張程恨恨咬牙,一下子對謝子臣這個庶子恨到了骨里。 謝子臣冷眼瞧著他,眼中全是不屑。 “好了,”皇帝開了口,看著蔚嵐道:“魏侍郎,這事兒歸你管,你查了也有好多天了,人沒抓到,已經死了三個朝中大員。再給你七天,限你將兇手及時捉拿,否則拿你是問!” 聽到這話,蔚嵐眼中有了冷意,她單膝跪下,領了皇令。 從大殿出來后,蔚嵐直接朝宮門外出去,趕往了張家,張家的人去扶張程,張程恨恨看著謝子臣,謝子臣察覺到他的目光,撣了撣衣袖,嗤笑了一聲,便朝著外面走了出去。 張程怒從中起。 不過一個庶子,不過一個御史中丞,怎么就敢和他兵部尚書叫板?! 這朝廷山不轉水轉,早晚他要等著謝子臣落到自己手里! 張程眼中全是冷意,目送著謝子臣出去。 他被人攙扶著上了馬車,剛剛回到府中,就看到蔚嵐站在門口等他。 張程被人扶著走下來,捂著臉,冷哼道:“怎么,魏大人是來道歉了?” “張大人說笑了,”蔚嵐勾了勾嘴角,左手在袖下壓住右手放在身前,注視著張程道:“我來這里,張大人不知道為什么嗎?” “魏大人什么意思?”張程皺了皺眉頭。 “今日朝堂之上,張大人的神情,似乎,并不只是悲痛而已吧?”蔚嵐上前一步:“張大人,是在怕什么呢?” “你胡說!”張程怒喝出聲來,蔚嵐看著他的模樣,漫不經心道:“我是不是胡說,張大人心里有數。蔚嵐破不了案子,大不了革職查辦??蓪τ趶埓笕藖碚f,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張大人,還不肯同我說嗎?” “說什么?”張程聲音有些緊張,暗中捏緊了手掌,蔚嵐觀察著他的神色,繼續道:“您同張侍郎,江大人,楚大人之間的舊事,您還不肯說?” “舊事?”張程冷哼出來:“我同他們,能有什么舊事?魏大人,案子你能查就查,不能查別裝神弄鬼,你給我讓開!” 說著,張程便一把推開蔚嵐,氣勢洶洶往里面走去。蔚嵐目送著張程進了屋里,手中的扇子打著轉,思索著往外走去。 “世子,”染墨跟上來:“您怎么知道他們之間有舊?” “知道?”蔚嵐笑了笑,目光轉向遠處,慢慢道:“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猜測試一試他,除了他,我本來還打算試一試和此案所有有關的官員??扇缃癫⒉挥昧??!?/br> 說著,蔚嵐上了馬車:“去大理寺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