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來這個世界這么多年, 從未有一刻讓她覺得是如此艱難的。前線打了一個月,朝中卻拖著沒有將信息告知于眾,甚至還全面封鎖這些信息,明顯就是皇帝想借著這次機會對桓松下手?;杆膳c朝廷從來都是這樣相互依持的關系,桓松手握大軍保住北邊防線,朝廷提供糧草供養大軍, 如果臨時停了糧草補給, 七十萬軍, 桓松一時也是沒有辦法的。如果皇帝想對桓松下手, 那么桓衡就真的成為了質子,質子命運如何, 歷史上向來清楚, 她不忍看著桓衡落入這樣的境地。 可是一旦她出手幫了桓衡,就等于她要拋下在南方的一切根基, 舉家北遷,叛離朝廷, 一路上風險重重,可能是要葬送滿門的事情。 她的抱負、理想,頃刻間就可能毀于一旦。她若叛變, 除非帶著桓衡日后南下掃平大楚朝廷,否則就將一世只能偏安北境,絕無位于人臣的可能??赡戏奖揪臀H缋勐?,同室cao戈之時,自然就是狄杰陳國出兵之日,她蔚嵐不想當這個滅國的罪人。 看著面前人清澈茫然的眼神,蔚嵐伸出手去,撫在了他的臉上,眼中不由得有幾分苦澀。 交出他。 她的內心告知自己,理智告訴自己——交出他。 交出桓衡,協助皇上刺殺桓松,而后自己同南方世族一起侵吞那七十萬大軍,她聲望在北方本就不錯,桓松一死,桓衡為質,她必然就能接管那大半軍隊,從此在南方之中,如日中天,而大楚也將自此不必南北割據,能有一統天下的資本。 可她張了張口,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的內心無法應允她的行為,她第一次如此茫然無措。她看著面前人鮮活的模樣,完全無法想象,如何打折他的雙膝,彎下他的脊骨,削了他的驕傲與猖狂。 她的阿衡…… 她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字眼,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認識到,這個人在她心里,竟然是有這樣重要的位置的。她一時辨別不清這到底是怎樣的感情,可是當這四個字浮現的時候,她內心突然安定下來。 她的阿衡。 這天下是蘇家的天下,這桓衡卻是蔚嵐的桓衡。 她將他從風雪里背回來,她在戰場護著他,她教他做人做事,而他也不顧一切從北地而來。 她從未懷疑過,桓衡屬于她。 她蔚嵐的東西,從來不能讓人傷害染指,哪怕是天子也不行。 蔚嵐眸色漸深,摩挲著桓衡的面頰,桓衡忍不住紅了臉,側過頭道:“阿嵐,怎么了?” “去收拾東西!”蔚嵐將他一推,冷聲道:“北方有戰事,我帶你走?!?/br> 一聽這話,桓衡立刻冷了臉,毫不猶豫轉頭去了房里,而蔚嵐行色匆匆來到大堂,魏華抱著魏熊,魏邵扶著魏老太君,全家人緊張道:“阿嵐,怎么了?” “北境有戰事,陛下欲以扣押糧草之行逼迫桓松,我欲送桓公子北歸?!?/br> “不可!”魏老太君大喝出聲來:“阿嵐,你怎可做出如此違背陛下意愿之事?!我魏家滿門都在盛京,你這是要將魏家滿門置于何種境地?!” “奶奶,”蔚嵐聲音中全是苦澀:“我送你們出府?!?/br> “魏嵐??!”魏老太君展現出了從未有過的魄力,怒喝道:“你即刻將桓衡送入宮中,你若不送,我便一頭撞死在這里!” 蔚嵐沒有說話,手中握著謝子臣送她那把小扇,垂下了眼眸。 “奶奶?!蔽祶箯奈捶^軟,而這一次,她掀起衣擺,便跪在了眾人面前,而后叩首俯身,沙啞道:“蔚嵐任性妄為,還望奶奶恕罪。蔚嵐必將傾盡全力保住魏家,但桓公子,蔚嵐一定要送他回去?!?/br> “為什么……” 魏老太君顫抖了身子,揚起拐杖,竟是忘記這只是個女兒身一般,一杖一杖擊打在蔚嵐身上,哭著喊道:“我魏家滿門,竟還不如一個外人嗎?!讓你當世子,你便當成這樣子?!” 蔚嵐不敢換手,她匍匐在地上,仍由那拐杖砸落在自己身上,疼痛讓她無比清醒,她如此清楚感知到了自己的內心。 她要送桓衡回去,她要讓桓衡站在那個位置上,她蔚嵐的的人,她要護著,寵著,讓他一世天真。她容不得這世上任何人欺負他,也容不得這世上任何人糟踐他。 她不但要送他回去,她還要幫他安定北方,建立北方最堅實的防線,然后,她要回到盛京來。 她要成為桓衡的依靠,讓桓松今日之事再無發生的可能。誰都不能斷了北方軍的糧草,誰都不能亂了北方軍的人心,她答應過桓衡,他們要攜手并立,收復北方,光復漢室江山。 哪怕這條路太難,可是她也得走。 身為女兒家,理當將最難的路留給自己,將自己心尖尖的人護在手心。連個男人都護不住,她蔚嵐重活一輩子,又有什么活法? “奶奶,阿衡不是外人,”蔚嵐閉上眼睛,嘆息出聲:“阿衡是蔚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br> 一聲雷響,大雨磅礴而落。謝子臣剛剛踏入門口,便聽到這樣一句話。 他停住步子,看見魏老太君震驚的表情,謝銅在他身后撐著傘,聽大雨打在雨傘之上,滴滴答答。 周邊一切仿佛都安靜下來,只有桓衡急促的腳步聲,他匆匆忙忙提劍而來,出聲道:“阿嵐,我們……” 話未說完,他便看到屋里的場景,目呲欲裂。 “你們在做什么!”說著,他便沖了過去,想要扶起蔚嵐,焦急道:“阿嵐,他們是不是打了你,阿嵐……” “阿衡,讓開?!蔽祶箙s是無比堅定推開了桓衡,然后深深再拜:“蔚嵐將送桓公子北歸,平定北境,他年南回盛京,與桓公子成結盟之勢,內安大楚,外平中原。望奶奶、父親、哥哥、小弟,各自珍重?!?/br> 說著,蔚嵐直起身來,卻是將目光看向了抱著魏熊的魏華,魏華上前了幾步,聽她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哥哥,林夏在密道外等你們,密道口放有偽造的身份證明和□□,出去后往前走一百里的青城里,有一戶姓林的人家,那戶人家已經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從此你們就是他們。一切我都已經安排好,勞煩哥哥照顧家人,他日,”蔚嵐捏緊拳頭,卻是看向了眾人,然后揚聲開口:“我必南歸,迎你們再回長信侯府!” 魏華沒有多說,他只是點點頭。魏老太君哭聲不止,由魏邵扶著,低低勸慰。作為一個父親,他早已經放棄了去管自己孩子的權利,只希望自己能不成為他們人生道路的絆腳石。 染墨替他們打開了密道,又派了一批暗衛護送他們,魏華將魏熊交給魏邵,提著劍殿后,眼見著全家人都進了密道,魏華突然頓住了步子。他似乎是隱忍了很久,又忽然轉身,從密道門口折了回來,將蔚嵐一把狠狠抱進了懷里。 “活著回來?!彼曇羯硢。骸安蝗晃覛⒘嘶负??!?/br> “好?!?/br> 蔚嵐眼里忍不住有了笑意,魏華壓低了聲音,用所有人都無法聽見的音量,附在蔚嵐耳邊:“喜歡他,就娶了他!” 蔚嵐微微一愣,卻是朗聲笑了起來,眼里帶了寒芒。 “若我真的喜歡他,”她低笑出聲:“必然娶了他?!?/br> 可是她還不懂什么叫喜歡,她只知道,她要桓衡好好的。 等魏家人都被送走后,蔚嵐終于回過頭來,她看著院子里站立了許久的謝子臣,含笑道:“子臣?!?/br> 謝子臣靜靜注視著蔚嵐,眼中風起云涌。然而他卻一聲不吭,雙手并在身前,在廣袖之下,用一只手壓住另一只手,淡道:“他如此重要?” “是啊?!蔽祶褂行o奈,眼中滿是苦澀:“我也不想他如此重要?!?/br> 可是,偏生有些人,天生就讓你無可奈何。 “你這是在毀了你自己?!庇甑卧桨l大了,謝子臣覺得這雨簾迷蒙了他的眼,讓他不大看得清對面人的模樣。 他一直以為,那個人對她是很好的。從來都要送他回家,下雨打傘也要傾斜給他,無微不至的體貼,讓他以為,這人已經無法做到更好。 可如今他卻明白,那些幾乎都只是她的習慣而已,她要掏心掏肺對一個人,到底能做到怎樣的地步。 他顫抖了手,卻不敢讓人發現,隱在衣袖之下,讓他覺得十分有安全感。內心狂躁又平靜,憤怒于她為什么能為桓衡做到這樣的程度,卻又早已意料,她就是能做到這樣的程度。 他早就知道,桓衡是不一樣的,和他,他們盛京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桓衡與蔚嵐,這兩頭從北地來的狼,無形中似乎早就有了這樣驚人的默契,團抱在一起,讓人無從插手。 可是他不曾知道。 在蔚嵐對他伸出手的時候,在蔚嵐親吻他的時候,在蔚嵐對他如此溫柔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有那么一個人,貫穿在蔚嵐的生命里。 可他能怎么辦? 她來過他的生命,給了他貪慕的溫柔與光芒,他就難以放手。 他不是沒想過守住這份內心,也不是沒想過逃離,可是是她纏上來,是她一次次鍥而不舍的追逐,是她先說的喜歡,卻也是她先說的放手。 這世上哪里有這樣好的事?他謝子臣,又哪里是那樣好相與的人,讓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靜靜注視著她,感覺風雨愈大。蔚嵐卻沒看他,轉頭向桓衡伸出手去,溫柔道:“阿衡,我們走吧?!?/br> 桓衡看著蔚嵐的手,遲疑了片刻后,堅定抬頭道:“阿嵐,我自己走?!?/br> 蔚嵐面色一僵,桓衡靜靜看著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清晰,哪怕身處險境,可他覺得內心這樣甜蜜。 阿嵐選擇了他。 她愿意同他回到北方。 如果是之前,大概他會覺得十分開心,可是現在的境地,他卻不愿意了。他揚了揚手中的劍,滿臉驕傲道:“阿嵐,我自己能走的。不說了,我先走了?!?/br> 說完,他便轉身,蔚嵐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大步跟了上去,溫柔道:“如果這樣好走,那我送一送你,也無妨?!?/br> “蔚嵐!”謝子臣高喝出聲:“他可以自己走,你沒聽到嗎!” “我要送他走,”蔚嵐冷下神色:“你沒聽到嗎?” 說著,蔚嵐一把拉扯過桓衡,便朝著馬廄而去,謝子臣閉上眼睛,因為憤怒微微顫抖。 “公子……” “去城門前布置一下,陛下如今必然已經要動手了?!?/br> “公子為何要幫他們?”謝銅有些苦澀:“留下魏世子,不更好嗎?!?/br> “若是留得住,”謝子臣苦笑出聲來:“你以為我不留嗎?” 蔚嵐是一定要送桓衡出去的,哪怕是用命去換。為了不拖累家里人,給他們時間逃脫,蔚嵐不可能和他們一起走密道,必然是要從城門突圍而出。長信侯府外面如今應該已經布滿了探子,只要蔚嵐出門,必然就封鎖城門。他若不幫,蔚嵐……走得出去嗎? 他不知道。 她從來都在他意料之外。 蔚嵐從馬廄與桓衡一同引馬出來時,謝子臣已經站在了門口,他看著蔚嵐,眼中滿是悲憫,最后一次道:“回去吧?!?/br> 蔚嵐看出他的意思來,卻是笑出聲來:“謝子臣,是我辜負你?!?/br> “既然知道是辜負,”謝子臣淡然開口:“為什么不彌補?” “子臣,”蔚嵐眼中有了柔軟,溫和道:“日后,我必當補償?!?/br> 說完,她面色一變,大喝了一聲“駕!”,便帶著桓衡打馬就朝著謝子臣沖了過去。謝子臣雙手攏在胸前,面色不變,陰冷又蒼白的面容上表情無悲無喜,看不出半分情緒,他只是靜靜注視著那個架馬朝他沖過來的人,眼中落滿了那個人的身影。 即將臨到謝子臣身前時,十幾個暗衛拔劍而出,謝子臣淡然開口。 “我不會讓你做任何有損陛下之事?!彼穆曇糁腥抢湟?,蔚嵐燦然一笑,馬高高躍起,身體在馬上靈巧的彎成一個詭異的曲度,長劍朝著周遭劃去,逼退眾人之后便突然出現在謝子臣面前,謝子臣連連疾退,蔚嵐緊逼而上,頃刻間兩人交手數招,桓衡及時趕到,從背后一鞭子就將謝子臣卷起,蔚嵐直接一拉一點,便將謝子臣點了xue位放到了自己的馬上。 雙方這一動作將暗地里的暗衛驚了出來,謝子臣被蔚嵐環在懷抱之中,朝著追來的謝銅大喊:“快去稟報陛下!魏世子帶著桓衡跑了!” 聽到謝子臣的話,蔚嵐不由得低笑出聲來。 “子臣,”她眼里帶了幾分贊賞:“你莫不是想跟我一起去北方吧?” 她仿佛是在詢問,謝子臣幾乎想將那句好說出來。 別說去北方,去狄杰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是這個人,就這樣抱著他,感覺天涯海角,也沒什么不可以。 然而這些話他不能說,不是時候,也不是時機。他感覺著那人身上的香味和溫度,慢慢道:“阿嵐,結業之后,我就再沒這樣靠近過你?!?/br> 蔚嵐心中一軟,將手攬在他腰身之上,護著他。 周邊羽箭紛飛,蔚嵐手中長劍叮叮當當避開這些羽箭,時不時還要照看一下身后的桓衡,桓衡與她配合慣了,兩人又都騎術精湛,兩匹馬根本不帶減速,一路朝著城門沖出去。守城的人是謝家子弟,見三人來到,便趕緊叫人開始關城門。城門緩緩合上,這時他才瞧見蔚嵐竟是劫持了謝子臣,他不由得臉色大變,一時竟不敢做得太過。就在片刻前皇帝下了詔令,必須活著留下桓衡,至于蔚嵐,若執意阻撓要桓衡出城,格殺勿論??芍x子臣是如今謝家最看重的子弟之一,若真的折在這里,他又怕家主問罪,只能假做阻攔的模樣,揚聲道:“大膽蔚嵐,還不放了謝御史!” “真是不好意思了,”蔚嵐竟是將謝子臣朝著身上一甩,一副要用謝子臣當盾牌的模樣,大笑著道:“你們大可射箭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