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奶奶流淚，淚水順著臉上的紋路拐了個彎落在枕頭里，她聲音很輕，雙眼執拗的盯著孫女，“縈縈，奶奶對不起你，是奶奶錯了?！?/br>
    秦縈終于沒忍住，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看著眼前的一片白色漸漸模糊。

    “縈縈，奶奶對不起你跟你mama?！?/br>
    眼眶泛熱，秦縈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也叫不出那一聲陌生的“奶奶”。

    “秦縈，奶奶都這么說了，你倒是說句話?！?/br>
    這是大姑姑的聲音。

    接著，是小姑姑哽咽的聲音：“秦縈，千錯萬錯，我們都有錯，你就不能滿足一下奶奶最后的心愿嗎？”

    秦縈其實沒想到，最后奶奶會向她道歉。

    只是，她沒有一絲快意，余下的全部都是難過，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是什么樣的情緒。很令人崩潰的，腦門嗡嗡作響，眼前仿佛快速閃過一幕幕小時候自己跟mama委屈的畫面。

    看不清奶奶的臉，她面對這樣一個老人，實在做不到冷心，也無法熱心。

    “這幾年奶奶見不到你，這事兒都怨我，怪不得別人。我只有你爸爸一個兒子，當時你mama生了你之后再也沒能懷孕，我就把錯都怪到你頭上?！敝苣棠淘捳f得斷斷續續的，渾濁的雙眼望著天花板，“我想你要是個孫子多好?！?/br>
    “縈縈，這些年，奶奶很想你?！?/br>
    這句話，扯斷了秦縈最后緊繃的弦。

    她捂住自己的嘴，當著滿房間她一個都不喜歡的親戚們露出了自己深藏的軟弱。

    周奶奶伸手，想給孫女擦擦眼淚，但夠不到，她急得連呼吸聲都重了，“縈縈，你別哭?！?/br>
    秦縈用手背擦眼淚，確認自己能見人了，她抬起頭，看向周奶奶。

    落在奶奶身上的目光是溫柔的，她讓自己露出笑。

    “您好好休息吧?！彼f。

    周奶奶搖頭，再次向她伸出手，“縈縈，奶奶給你準備了嫁妝。前幾年奶奶就種了棉花，都給你打成棉被了。鄉下的習俗，姑娘出嫁娘家都要準備被子，奶奶給你準備了很多，全部都放在杭州家里你隔壁的房間?！?/br>
    許是人年紀大了，想得也通了，這才發現一直委屈了這個唯一的孫女。

    “還有一張存折，奶奶知道秦家有錢，你不缺錢，但這是奶奶攢下來的退休金，你結婚的時候，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奶奶把卡放在你爸爸那兒，記得到他那兒取?！辈恢苯咏o孫女，是怕她拒絕，也想最后為自己的兒子孫女做點事，讓他們多見見緩和緩和。

    “縈縈，奶奶等不到你結婚了，你結婚了就讓你爸爸給奶奶燒根香，告訴奶奶一聲啊?！?/br>
    病房里有壓抑的抽泣聲。

    秦縈動了動唇，許久才艱難道：“您別說話了，休息會兒?！?/br>
    她把包扔在地上，蹲下來，雙手終于握上奶奶始終朝她伸出的手。

    手上的觸感糙糙的，帶著歲月的痕跡，也是一雙做慣了農活的手。

    她曾經期盼過這雙手能摸摸自己的腦袋，就像是對其他表哥表姐一樣，可從來就沒有過。

    “不行，再不說，我怕來不及了?！敝苣棠涛站o秦縈的手，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另一只手也試圖握過來，卻怎么都沒力氣，“你讓奶奶說完?！?/br>
    秦縈眨眼睛，把眼淚水都眨干凈，她聽到奶奶說：“你幫奶奶跟你mama也說一聲對不起，她是個好媳婦，是我們老周家沒有福氣?！?/br>
    她愣住，“奶奶”兩個字就在嘴邊，然而她努力了多次都沒能成功脫口。

    “致林，你好好讀書，看你jiejie學習多好，要跟她學習?！敝苣棠剔D過頭，仍舊握著秦縈的手，一個個開始點名字，大約是知道時間不多，說得很快很快，“畢業了好好工作，要獨立了?！?/br>
    秦縈在床頭蹲了很久，蹲得腿都麻了，奶奶依然在說，只聲音越來越弱。

    然后，聲音徹底沒了。

    病房里接連響起哭聲。

    她的手還是握著奶奶的，很緊很緊。

    最后，秦縈離開病房，眼前有些暈眩，踉蹌了一下。

    沒想到被用力拎住，落入溫暖的懷抱。

    她緊緊抓住余時安的衣擺，一雙眼睛泛紅，“我很努力的嘗試了，可是到最后我都叫不出‘奶奶’，我是不是很冷血？”

    第四十九章

    周奶奶的墓地買在杭州老家, 第二天, 周父叫了輛車回杭州。

    秦mama跟秦縈到的時候, 他手上的手機差點沒拿住, 被周致林接住了。他輕咳，掩飾自己的失態。

    “你也來了？”周父想叫她的名字，卻怎么都喚不出口。

    秦mama攬著秦縈，點頭，“節哀?！?/br>
    周父看向女兒，她戴著墨鏡, 看不清神色, 一聲不響的站在邊上。

    “一起去杭州？”他心緒復雜，十二年來第一次見她, 竟不知是何滋味，“謝謝你，還能來送媽最后一程?！?/br>
    “你別誤會, 我不是為你, 更不是為你們周家，我只為了我的女兒?！?/br>
    她不能讓自己的女兒獨自去面對周家人。

    周父怔住，呆呆的模樣, 半晌, 干笑：“我懂了?！?/br>
    秦mama卻搖頭：“有句話想對你說，去邊上走走?！?/br>
    “好?！?/br>
    走開一段距離, 秦mama停住，去看自己的女兒, “其實你不懂，有件事沒人告訴你，所以你永遠都不知道。十二年前剛到美國，因為我們這對失敗的父母，因為我們帶給縈縈那段糟糕的經歷，她每周要靠家庭醫生開導才能疏導情緒?！?/br>
    而秦縈一直瞞著他們，后來才說漏了嘴。

    周父震驚，張口艱難道：“我不知道……”

    “對啊，你當然不知道?！鼻豰ama聲音平靜，甚至是溫柔的，“那會兒你滿腦子想的大約都是那對母子。你別誤會，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懺悔，周竟寒，十二年后，我只想我女兒好好的。你還有個兒子，或許不會在意，但縈縈是我唯一的女兒，別勉強她，也別把你的某些想法強加在她的身上，我不希望重蹈覆轍?！?/br>
    說完，她轉身離開。

    秦縈見mama過來，扭過頭看，周致林還在，眼睛與她的一樣紅紅腫腫的，卻沒像從前那樣粘著她試圖激怒她。

    “阿姨，您好?！彼q豫，完全沒了囂張的模樣。

    做好了被冷遇的準備，一如每次他想引起秦縈的注意，次次失敗了一樣。

    沒想到，秦mama笑得和善，“你好?！?/br>
    周致林愣了愣，撓頭，“阿姨，您上車坐吧?！?/br>
    “好，謝謝?！?/br>
    秦縈跟著秦mama上車，一輛商務車，她們坐在最后一排。

    周致林給兩人關上門，周母走過來，拉他走，“又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了？”低聲訓斥。

    “媽，你別這樣，她們能來已經夠可以了?！?/br>
    “你……你就向著人家吧！連你奶奶最后都向著秦縈了，你讓我怎么自處?！?/br>
    周致林沉默，松開周母的手，眼神里是超脫年紀的成熟，“媽，您做錯了事，我是您的兒子，我為您還債?！?/br>
    周母眼皮跳，久久說不出話來。

    去杭州兩個多小時的車程，秦mama所在的車只有她跟秦縈。

    秦縈已經摘了眼鏡，昨晚，她在mama懷里哭了很久，眼睛很不舒服。

    她靠在mama肩頭閉目養神，聽到手機打字的聲音，她提醒：“mama，車上別打字?！?/br>
    秦mama笑：“這都要管？”

    “余時安說的，他老這么對我說教?！?/br>
    秦mama仍舊在打字，想的卻是昨天與余爸爸見面的情景。聊了很久，都是不想讓女兒知道的。

    余爸爸心疼兒子，她心疼女兒，為人父母之心，什么事都說開了，也就煙消云散了。

    秦縈猶豫，還是問：“mama，您不介意了嘛？”剛才對周致林和顏悅色的。

    “不可能不介意，不過周致林跟你一樣都沒得選，遷怒的事情mama做不來?！?/br>
    “可我就做不到，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他們當年的嘴臉?！彼止?。

    秦mama關了手機，捏一把女兒的臉，換來秦縈不滿的抗議，她就摟著壓制住。

    “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別勉強自己?！?/br>
    “真幸運，我有個好mama?！?/br>
    秦mama笑，沒答。

    幸運的是她，她一直覺得自己并不是個好母親，但她有個好女兒。

    到了杭州老家，比起十二年前，房子新翻修過了。周爺爺周奶奶不愿意住到城里的公寓樓，喜歡守在老家鄉下的小別墅，周父就把房子裝修得漂亮又舒服。

    秦縈的房間在三樓，以前她爸爸親手布置的。

    秦mama打開房門，腳步一滯。

    “沒想到這里還跟從前一樣?！彼月钥匆槐?，拿起小沙發上的櫻桃小丸子娃娃，“可是，你早就不喜歡小丸子了?！边€有所有粉色的東西。

    秦縈忽的想起奶奶最后看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溫和與慈愛，帶著nongnong的懊悔，在向她說對不起。

    她走進去，把包放下，坐在床邊。

    床單是秦縈小時候喜歡的粉色，蚊帳上掛著幾個小鈴鐺。鈴鐺是新的，金色的鈴鐺。

    那會兒很小，要學會分床自己睡一間房，她怕，爸爸就在她的床頭放了個大鈴鐺，說只要她搖鈴鐺，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他就會進來。

    后來回鄉下看爺爺奶奶，晚上天暗下來，特別恐怖，她更加害怕，爸爸也在她的蚊帳上掛了一圈鈴鐺。

    聽著叮叮當當的聲音，她就很安心。

    再后來，她最討厭的東西之一就是鈴鐺。

    走廊的紗窗開著，鄉下的風很大，蚊帳被掀起一角，叮叮當當的聲音在房間里好似在唱歌。

    秦縈鼻子發酸，爬上床把鈴鐺全部拆下來放在床頭。

    “今晚mama跟你睡?！鼻豰ama看著她一個個把鈴鐺都拆了，眼圈泛紅起來，“縈縈，mama這輩子估計都原諒不了你爸爸了，但mama還是希望你學會放下，別為難你自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