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人生不是只有奪嫡一件事。分寸有度就行。 鄭濯得了他的支持,放手大干,手底下的探子從此便多了樁差事:打聽瀾滄縣主喜歡吃什么,喜歡看什么。做得絕了,甚至去扒元家的泔水桶,觀察府上每天的菜色變化。 陸時卿開玩笑說過分了,好好的手下大材小用。但因探子的直接上線是他,消息都先落到他這處,他到底想著幫一把,先過目一遍,根據那些訊息,替鄭濯仔細算計起來。 他雖不懂風月,擋不住腦子靈光,看見個東,就能把西南北都猜準,探子沒打聽出來的,也能舉一反三,等整理完的結果送到鄭濯手上,就是活脫脫的葵花寶典。 鄭濯也不矯情言謝,幕僚嘛,拜把兄弟嘛,是這么用的沒錯,只管瞧著寶典,帶元賜嫻游山玩水,吃香喝辣。 過了幾個月,陸時卿問進展如何。 鄭濯說挺好的,反正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攤給她看了,心結也算解了,倆人能交上心,偶爾說笑扯嘴皮,得閑玩賭戲,嚴肅起來也論朝事,講天下談百姓。 就是說,甭管元賜嫻動沒動心,反正夠把鄭濯當朋友了。 他聽完以后問鄭濯:“照這么說,朝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你也講給她聽了?” 鄭濯說是,還道:“她挺聰明的,能幫上我忙,前幾天刑部那個案子記得吧,本來那天我都準備上奏了,被她攔的?!?/br> 陸時卿覺得好笑:“我說你哪得來的慧根?!?/br> 鄭濯嘆息,像感慨在腦子上被他和元賜嫻甩了一截,末了說:“其實咱們談事可以叫上她,她腦袋里的主意,跟你挺合?!?/br> 陸時卿說算了吧,不跟小丫頭論國事。 但后來有一回,碰上平王對元家不利,鄭濯還是把元賜嫻帶去了徐宅,與他一道商議。 陸時卿就費點了事,扮成了老師。畢竟他的身份屬于機密,鄭濯自己的事能跟元賜嫻講,卻不太好擅自透露他的,所以沒給她知情。 那天見到元賜嫻,陸時卿記得自己隨口招呼了句說:“常聽殿下說起縣主?!?/br> 不料她笑問:“他說我什么?” 他一噎,心道不就是個場面話,她怎么還較真上了,只好硬著頭皮想了個詞:“冰雪聰明?!?/br> 隨即看她驚嘆一聲,偏頭跟鄭濯說:“你這么夸我?” 陸時卿一聽,覺得好啊,幾個月前還稱鄭濯“您”,這下變成“你”,果然關系親近不少,算他沒白費苦心。然后又見元賜嫻看過來,說:“殿下也常跟我說起先生?!?/br> 他看一眼鄭濯,故意問:“他說我什么?” 她狡黠一笑,也不知答的是真是假:“冰雪聰明?!比缓笠渤蜞嶅?,一種朋友間損人的姿態,“咦,這么說來,你就只會這個詞?” 鄭濯似乎不服,道:“誰說的?”完了好像覺得自己解釋錯了重點,補充,“等下,我什么時候夸過他了?” 三人扯完就談論正事了,因為這事,往后一陣子有了幾次來往,陸時卿也是那個時候,以老師的身份跟元賜嫻稍微熟絡了點,發現確實如鄭濯所說,老是跟她想到一條道去。但他本就不是主動的人,哪怕觀念合拍,也從不表達。 他估摸著元賜嫻也有相似感覺,但一樣沒表露,可能因為鄭濯這個未婚夫擺著吧,所以不跟他搭太多話。 鄭濯那時候還問他,這是不是表示人家小娘子挺在意他感受的。 他說大概是,要不然就是單純守禮數上的規矩,又說:“我又不是她,你直接問她去?!?/br> 這事解決后,他有一陣子沒見元賜嫻,再跟她碰頭,倒不是什么嚴肅的家國大事。是因她托鄭濯問他,說久仰大名了,很想觀他一局棋。 鄭濯是她說什么都依的,一口答應。 他心里卻嘀咕著這事有鬼,怕是他總戴面具,叫她疑心身份了,或者是鄭濯美色當頭,哪時候露了馬腳,叫她想確認確認。 果不其然,那天一道在徐宅用晚膳,元賜嫻一個喝了一盞酒的竟裝醉,要指天上一顆星給鄭濯看,然后順勢手一揚“啪”一掌拍向陸時卿面具,緊接著假作驚慌之態回頭看他。 他想幸好啊,幸好他早有準備,露了小半張丑到他自己都嫌棄的臉。 他的臉涂深了膚色,貼了東西,遠看像長了蛆,又只露了小半張,沒道理給瞧出相貌來,連鄭濯都驚得一懵,別說元賜嫻了,當場嚇得沒說出話。 他扯謊解釋,說是早些年遭平王刺殺,為挽回性命用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草藥,結果臉上留了這樣的疤。 鄭濯估計已經對他的演技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元賜嫻很歉疚,一個勁跟他道歉,說剛才不是故意的,還問他要不要尋醫問藥,她可以幫忙聯絡一些滇南的名家。 他說不必,給鄭濯使眼色。 鄭濯一看天色確實晚得不合適了,趕緊把她送回勝業坊。 陸時卿當時覺得自己犧牲這么大,總該一勞永逸了吧,不料幾日后,他休沐在府,用完午膳因沾了點羊膻味沐了個浴,還沒穿戴好就聽外間密道口傳來叩門聲。 是跟鄭濯約定的暗號沒錯,兩短三長。 他道他有急事,就穿著個褻褲去開機關了,結果暗門一開,上來的竟是一臉探險模樣的元賜嫻。 兩人齊齊怔住。 他震驚得忘了自己沒穿上衣。 元賜嫻大概也震驚得忘了他沒穿上衣。 四目相對,面面相覷,然后“砰”一下天雷勾地火,空氣里什么東西炸了。 他猛一回頭去撈衣服,轉身一瞬發現她捂住了眼睛,一個健步跳下石階準備往密道那頭跑。 但這時候意外發生了。密道口突然躥上一個又大又黑的東西。 元家的狗。 他當時嚇得衣服都拿不穩,想穿也抖得穿不上,只能虛虛遮掩胸口。 元賜嫻一看自己下去,狗卻上來了,回過頭來逮狗。 可是意外又發生了。外間的房門被叩響,他聽見阿娘說:“兒啊,阿娘給你拿了幾身秋衣來,你挑挑?!?/br> 他一駭,忙說:“您等等?!比缓蠡仡^看抓狗的元賜嫻。 那只黑狗一下躥進里間,跟瘋兔子一樣,她急得逮不住,一直追它到他的床榻。狗鉆到了床底下,像里頭有什么吃食似的,她整個人趴在地上,手往里伸,怎么拽也拽不出來的樣子。 他頭皮發麻,又因懼狗不敢幫她逮,聽阿娘似乎起了疑心,一個勁催促,只好沖進里間,一指床底,眼神里透露的意思大概是:來不及解釋了,你也進去。 第117章 番外·前世·陸時卿(三) 大周朝崇尚兼收并蓄, 民風自由開化,對女子少有拘束, 像元賜嫻這樣男裝出行的,倒算不上標新立異, 被人戳穿原也沒什么大不了。 只是這火眼金睛的男子看來并非古來為人稱道的謙謙君子,相反, 他渾身上下都透了股莫名的挑剔與倨傲, 叫人覺得不大舒服。 元賜嫻還不曉得, 陸家這位名“時卿”的郎君,就是長安城出了名的臉比鞋底板子臭。 一旁的陸家小女陸霜妤震驚難言。 元賜嫻見狀, 不再粗著嗓門說話, 以本聲與她道:“小娘子好意, 我自當心領, 但正如令兄所言, 我并非男子?!?/br> 聽這一把纖細的脆嗓, 哪能不是女兒家? 陸霜妤目瞪口呆, 眼光在她面上巡了幾遍,才終于回過了味來,心內一剎百轉千回,臉蛋也漲得通紅,卻繼續嘴硬:“我不信, 你與阿兄合伙騙我!” 元賜嫻和陸時卿互瞥一眼。 這不大友善的一眼過后,元賜嫻有點奇怪了。她大熱天被人圍堵在此,不舒爽是該的, 可這男子倒怎么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兩黃金的模樣? 哪有這么對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張男女通吃的臉也非她之過啊。 她沒了耐性,道:“我與令兄此前素未謀面,談何合伙?至于欺騙一說便更無稽,你若不信,改日等我恢復女兒身,再來尋我就是?!闭f罷皮笑rou不笑道,“天熱,告辭?!?/br> 陸霜妤快哭了。 約莫是自欺欺人,她還不死心,張臂擋在元賜嫻前頭,不給她走,咬咬唇道:“你不留名,我去何處尋你?你這是心虛了!” 元賜嫻覷了眼陸時卿:“我姓甚名誰,家在何方,叫令兄回頭查查便是?!?/br> 這身官服是朝中四品官員的規制。年紀輕輕就坐到這位子的人,怎會是簡單角色?查個人嘛,再容易不過了。 陸時卿淡淡回看她一眼,冷聲與meimei道:“霜妤,回來?!?/br> 陸霜妤癟著嘴退回去。 元賜嫻向她略一頷首便不再停留。 只是她到底沒能如愿,才走幾步,就聽身后傳來一陣疑似獸犬蹬地的異響,與此同時,響起一聲短促尖利的驚叫。 她步子一頓,回過頭去,見一只碩大的黑皮狗不知從哪躥了出來,箭一般朝陸時卿沖了過去,到他跟前一個猛撲,一口叼走了他腰間的一塊玉玦。 “咔”一聲,狗將玉玦干脆地咬成了兩半,在他腳邊目眥欲裂地盯著他,喉嚨底一陣低吼翻滾。 驚叫完的陸霜妤見這一幕,一時也忘了執著元賜嫻的離去,慌忙擋在陸時卿身前,高聲道:“阿兄莫怕!”說罷揚手吩咐家丁,“都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將這野犬拿下!” 元賜嫻正扭身過來,聽這一句“阿兄莫怕”,險些一崴,左腳踩了右腳。 再細瞧,只見方才神情倨傲的男子此刻脊背僵直,面白如紙,雙目大睜,嘴唇發顫,哪還有半分威嚴氣度可言。 風吹過,一顆豆大的汗珠順他齊整的鬢角滑下,淌在他緊繃的下頜懸而不落。 他一動不動保持著負手站姿,拳頭卻緊攥起來,掐得指骨微泛青白。 幾個家丁慌手慌腳將狗逮了起來。氣氛一度非常凝固。 元賜嫻呆了下,一個沒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 狗一得到控制,陸時卿便飛快恢復原樣,目不斜視緩緩吸了口氣,然后僵硬地側過身來,冷冷看了陸霜妤一眼。 陸霜妤短促地“啊”一聲,立時明白她干了什么蠢事。 狗是阿兄的軟肋,原本這該是家族秘辛,阿兄也極力對外掩飾,可她卻三番幾次叫他在外人跟前露餡,以至如今朝中看不慣阿兄的人,總拿這等兇犬來調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獨子,元鈺。 她小心翼翼覷著陸時卿,捂緊嘴巴,示意以后絕不再這般嘴快。 滿京城都傳遍了,哪還有什么以后? 陸時卿咬緊牙關,強忍怒意,看向朝長亭大步流星而來的人。 相較這邊的陸時卿,來人身量更健碩魁梧一些,膚色亦深上幾分,行止間一派利落瀟灑的武人姿態。還真就是滇南王的獨子,元鈺。 等他走近,陸時卿薄唇一翹,一字一頓,切齒地問:“元將軍可是來尋令犬的?” 這等訓練有素的獵犬哪會無故出現,必是經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來了。 元鈺先掠了眼元賜嫻,見meimei一副看戲模樣,當未受欺凌,才將目光落回近前:“陸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闭f罷從家丁手中接過愛犬,垂眼作心疼狀,“哎喲,我的小黑黑,可算找著你了!” 方才還兇神惡煞的黑皮狗立時伏低,兩眼一泡淚,活像剛挨了頓揍。 元鈺將狗放去地上,完了恍然大悟般一拍腦袋:“元某忘了,陸侍郎與犬類素不投機,家犬叫您受驚了吧?” 陸時卿微笑著扯下了腰間另一塊玉玦,遞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陸某的玉玦,不如兩塊都拿去吧?!?/br> 元鈺道聲謝,抬手接了,低頭道:“還不快謝過陸侍郎?!?/br> “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