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只是爭的什么,吵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陸時卿才說,算有也算沒有。 但她看完后卻有些想法,思索片刻道:“這倆人都不是會為了柴米油鹽等小事不和便爭執的性子,既是發生口角,多半是他們之中誰提了什么要求,而另一方不肯應?!?/br> 陸時卿頷首贊同,突然聽她話鋒一轉:“你可知圣人怎會突然賜旨命咱們匆忙完婚?” “是細居提議的?!?/br> “為了叫韶和好徹底死心?” 他點點頭。 “似乎沒那么簡單?!痹n嫻想了想道,“他或許是以這個理由說服了圣人,但最終目的卻不是這樣?!?/br> “怎么說?” 元賜嫻也不大肯定,猜測道:“有沒有可能是細居想從韶和那里竊取有關朝廷的機密,或者迫使她與他形成某種政治合作,便想拿你和我的婚事刺激她,好叫她進一步看清皇室及圣人……甚至是你的冷情,從而愈發對大周失望透頂?” 興許正是細居希望韶和配合某事,而韶和堅持不肯答應,所以倆人才產生了摩擦沖突。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他也懷疑過這一點,但最終還是否定了。 他搖頭解釋:“一個遠嫁他國的公主,對大周而言已經沒那么要緊,她除了這千數隨從和幾擔嫁妝外幾乎一無所有,拿什么去談合作?至于你說的朝廷機密,”他頓了頓,“皇室里都是比她老謀深算的人精,她能知道什么?她若真是聽過不該聽的,早就活不到今天。此番細居求娶,哪怕圣人鬼迷心竅想應,朝堂上也有人要插一腳阻止?!?/br> 元賜嫻聽完他這些話,心下非但未安,反倒一涼。 從陸時卿的眼光看,這事確實是這樣,畢竟韶和政治頭腦平平,而圣人也并未將這個女兒看得多重視,實在沒道理叫她有可能接觸到什么要緊東西。 但是元賜嫻曉得,韶和所知道的,可能比這世上任何人都多,比她也多。 韶和曾三番五次相幫于她和陸時卿,故而她早先一直將她視作良善,不曾考慮過這一層威脅。如今卻不敢想象,倘使這樣一個人成為了她的敵人,將會是怎樣的后果。 她不清楚細居是如何知曉韶和這一層用處的,只是直覺這事不太對勁。 元賜嫻的手微微一顫,緊緊扯住了陸時卿的衣袖,道:“絕對不能讓韶和成為大周的敵人?!?/br> 第85章 085 陸時卿看了眼她掐得發白的指骨, 不明白她這緊張從何而來,蹙了下眉道:“怎么了?” 元賜嫻一哽。 她原本是不欲再打擾韶和的, 也思量好了對倆人間的秘密絕口不提。畢竟這世間想知道未來的人太多了,韶和重活一世的事若叫有心人盯上, 很容易給她招致禍患。 但現在的情況是,細居很可能已經猜到了韶和的秘密,且正打算利用她。如果元賜嫻繼續沉默, 連陸時卿也隱瞞, 難保不會釀成更大的錯誤。 就目前而言, 韶和的確不像會被細居如此輕易說動,但她確實逆來順受了太多,此后山迢迢水遙遙,變數更是莫測。 人心復雜易改,她不敢賭。 她定定地望著陸時卿,許久的沉默后, 問道:“你有沒有想過, 韶和或許和我們有點不一樣?”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 示意她繼續說。 “去年冬,她像有所預料一般,寄來一封提醒你北上小心的密信;今年元月初一,我向她要那枚玉戒,她又像事先便知道似的在府上等我?!彼遄昧讼?,嘗試用一般人較能接受的法子解釋,“你也說了, 她沒有機會接觸那些朝廷機要。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太料事如神了點?” 陸時卿微微瞇了一下眼睛。 元賜嫻知道他大概有些聽進去了,等他思慮片刻,再繼續道:“如果說,她原本就知道未來,這些事就都能得到解釋了?!?/br> 陸時卿側目看她,見她神情嚴肅,絕無說笑之意,默了默搖頭道:“如果她早先就知道南詔太子意欲向圣人求娶她,不可能沒法避免?!?/br> “因為未來變了?!痹n嫻斬釘截鐵地道,“或許她所知道的未來,只是曾經有過的未來?!?/br>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像是依然不贊同:“你是想說,她經歷過一世又重活了一世,而現在,世事變得與她所經歷的那一世不太一樣了。既然如此,是誰改變了這一世?如果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世事為何不朝著對她有利的方向發展,反叫她走上了和親的道路?而你……”他頓了頓,“又為何對這樣奇異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此篤定?” 陸時卿實在太聰明了,接連三問幾乎針針見血,問得元賜嫻一下子滯在了原地。 他就這樣面無表情,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像要將她看穿一般。 她張了張嘴,堪堪就將出口的那句答案在他銳利如鋒的目光里哽回了喉間。 元賜嫻吞咽了一下,垂眼重新醞釀了一番情緒,抬頭正準備鼓起勇氣向他吐露夢境,卻見他神色已然恢復如常,彎唇笑道:“改變世事的人總不能是你吧。你要是跟她一樣知情未來,還能被我騙上一年?” 元賜嫻微微一愣,忙道:“我跟她不一樣,但我的確也……” “好了?!标憰r卿打斷她,“韶和的事我知道了,南詔那邊,我會再想辦法留意,睡覺吧?!?/br> 他說罷就飛快收拾起了案卷,甚至不知何故,難得將屋內的燈燭都熄了,在一片漆黑里回床榻靜靜躺下,什么都沒再說。 元賜嫻的心卻突然跳得很快。 她直覺他像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不給她講話的機會。他不想聽她親口說出來,她最初對他的接近,只是為了利用他改變她所知道的那個未來。 陸時卿他……這樣清醒自持的一個人,究竟得是怎樣的感情,才能叫他選擇了自欺欺人的活法? 他平躺在她身邊,與她隔了一尺的距離,沒有抱她,也沒有握她的手。 一張床榻,咫尺遠若天涯。 元賜嫻突然覺得心底壓抑得難受,似被千萬斤巨石堵住一般,連帶喘息也變得困難起來。 如此憋悶了一晌后,她終于忍不住,往他身邊靠了靠。見他像是睡著了似的毫無反應,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陸時卿,我睡不著,你抱抱我……” 陸時卿仍是沒有動作。 她等了等,怕他對她當初別有用心的接近已然心生厭惡,也不敢再煩擾他,一聲不吭背過身,枕著自己的手臂往床里側縮了回去,卻突然聽見身后人嘆了口氣,然后便有一只臂膀圈住了她。 陸時卿從背后攬緊了她,貼著她的臉輕聲道:“抱好了,睡吧?!?/br> 元賜嫻鼻端一酸,翻了個身面對他,伸手反抱住他的腰,點點頭道:“你也睡吧?!?/br> 四下再無一點聲音,元賜嫻渾渾噩噩的,滿腦子都想著陸時卿,既怕他一直不開口,一個人暗暗掙扎別扭,又怕他出言質問她,叫她情無所堪。 這樣想著,一晃便是大半夜的光景,元賜嫻終于累得有了幾分困意,朦朦朧朧睡了過去,然而這一睡卻并不安穩,連夢里都是陸時卿。 她又回到了漉橋。天似乎下著小雨,雨滴落在漉水河面發出細微的響動。她在陰暗潮濕的青石板磚里聽見橋上傳來微弱而哀慟的哭聲,像有一支隊伍在緩緩向漉橋走近。 這行人數目不多,從橋的這一頭行至那一頭,花了不久的功夫,從頭到尾都只有幾人低低的啜泣。 元賜嫻像是知曉這些動靜意味著什么似的,急得幾乎要掙脫桎梏飛奔出來。 但她仍被困頓石中,等他們走遠了,四面安靜下來,聽見有個過路的老丈嘆了口氣,感慨道:“本來也是大富大貴的人物了,說沒就沒了,也沒享幾天福,作孽哦,作孽哦?!?/br> 另一個老丈回他:“怕是被冤魂索命索去咯?!?/br> 有個年輕人也在旁議論:“哪里來的冤魂!宮變那天死了這么多人,哪個家眷大了膽子來尋仇倒是不無可能?!?/br> “可我怎么聽說,這陸中書是病死的呢?說是早些年胸口被人捅過一刀,之后就落了病根?!?/br> “管他呢,總歸是殺孽!倒是陸老夫人可憐,白發人送黑發人不說,這陸家啊,連個后都沒留!” 元賜嫻越聽越急,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卻突然聽見有誰在喊她的名字,一聲聲像要把她從深淵里往外扯。 “賜嫻?!?/br> 她驀然睜眼,就見四面一片亮堂,約莫已是清早。陸時卿穿戴齊整了坐在床邊,眉頭緊蹙地盯著她。 她滿頭細汗,鬢發都是濕漉的,臉上還掛著沒干的淚痕,眼睛血紅一片。 見她醒來,他像是松了口氣,伸手探了探她冰涼的額頭,問:“怎么了?” 她像是這才徹底回過神來,一把攥住他伸過來的手,順勢攀著他爬起來,非常兇猛地撞進了他懷里,撞完了卻一句話不說。 陸時卿微微一愣神,回抱住她,低頭看了眼她的頭頂心,再問:“夢見什么?” 元賜嫻被問得噎住,一個勁地搖頭。 陸時卿也就不再問了,就這么一言不發地抱著她,拿拇指摩挲著她的肩背,等她情緒稍安,才說:“辰時了,起來洗洗,吃點早食?!?/br> 元賜嫻卻像是沒聽見,不斷回想著夢中所聞,突然抬頭急聲問他:“郎中上回給你看過后,當真說沒事嗎?” 她嗓音沙啞,混含著一點鼻音。 陸時卿也不知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是指什么,一滯之下猜到幾分:“你說我的刀傷?” 她著急地點點頭。上次她得知真相就已仔細察看過他的傷口,后來又逼他請來了上回給他治傷的那位郎中再診。郎中說他恢復得很好,沒有落下病根,她才放心了的。 陸時卿皺了下眉:“當真沒事?!彼@下有點忍不住了,問她,“你到底夢見什么?” 元賜嫻不知道怎么開口。 她怎么能告訴他,她夢見他死了,死后送葬的人也就寥寥幾個,還被百姓這樣冷嘲熱諷地嚼舌根。她怎么能告訴他,宣氏白發人送黑發人,最終連孫兒也沒抱上一個。 她緊緊咬著牙,還是搖搖頭,攀著他的肩道:“換個郎中再來瞧瞧吧?” 陸時卿心底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卻很快收斂了神色,沉默半晌后嘆息了聲,撫了撫她臉上的淚痕:“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昨夜想說卻沒說成的,現在告訴我?!?/br> 原本昨夜時機合適,元賜嫻也鼓起勇氣準備說了,眼下被這新的夢境一打亂,腦袋里跟纏了團麻線似的,一時著實理不出頭緒來。 她蹙著眉頭,按了按微微有點發脹的太陽xue,說:“你讓我想想從哪說起?!?/br> 陸時卿看她形容疲憊,也不忍心叫她再作痛苦的回想,道:“我問你答就是了?!?/br> 她“嗯”了一聲。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想,或許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跟韶和一樣,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事。譬如上回扳倒姜家,你能說出‘嶺南’這一關鍵訊息,便不是偶爾聽墻角所得,而是另有玄機。早先還有一回,你跟我說,你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死得很凄慘。夢里頭,菩薩告訴你,長安城有個郎君,若能找到他做靠山,這個夢就不會成為血淋淋的現實。這些都不是空口白話吧?!?/br> 元賜嫻咬了咬唇,猶豫一晌后點點頭,垂眼道:“不止是我,而是元家滿門都慘死了?!?/br> 她將自己化身為一塊石頭,聽見的百姓議論一點點告訴了他。從父兄造反,說到元家滿門慘死,再說到多年后此案得到平反。 陸時卿聽罷微微收緊了擱在她腰后的手,問她:“誰替元家平的反?這些年里,我在做什么?” 元賜嫻搖搖頭:“我不知道?!?/br> “那你怎么曉得那個郎君是我,該找我做靠山?” 她便解釋了他發起宮變,逼迫圣人退位,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事。 陸時卿聞言臉色微變,沉默半晌,盡可能保持冷靜地問:“這就是你當初有一次說的,夢見我做了大官的事?” 元賜嫻沒想到他把她玩笑一般的話都記得如此清楚,點頭道:“他們叫你陸中書,那肯定就是中書令了,一朝宰相,又是帝王之師?!?/br> 陸時卿皺了皺眉:“六殿下呢?你對他一直以來的敵意,便是因為他最終沒能登基?” 她搖搖頭。剛才敘述元家一案時,她沒把鄭濯的事講上,怕陸時卿一時難以接受,想讓他先緩緩,最后再提這茬,眼下卻不得不答:“是因為有人說,我曾經做過六殿下的未婚妻,但后來,我的阿爹和阿兄卻都死在了他的刀下?!?/br> 陸時卿果真一哽,緩了緩才回過神來,卻沒立即下定論,繼續問:“十三殿下登基以后,可有他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