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元賜嫻微微一震,頓了一頓后就想抽手,卻到底比不過他的力氣,反叫他連拖帶拽了回去,被他反身圈在懷里。 她心里一惱就拿手肘去捅他,狠狠往后一杵后,聽他悶哼一聲,便趁他松手之機急急跑下了石階,剛準備疾步離開,卻又聽他在她身后咳嗽起來。 元賜嫻住了腳步回頭看他,就見他一手扶著墻沿,一手捂著心口,看起來像是被她捅得舊傷復發,很痛苦的樣子。 她下意識往前一步,回想了一下剛才發力的角度,卻覺不對勁。 她剛才是往斜下使力的,怎么可能戳到他心口? 他又在騙她! 她恨恨一咬牙,重新轉身疾步向前。 陸時卿眼見招數不管用,趕緊追上去道:“元賜嫻,你等等我?!?/br> 元賜嫻頭也不回,一邊疾走一邊惡狠狠道:“等你做什么,等你洞房?你這么厲害,自己跟自己洞去吧!” 第80章 080 元賜嫻大概是氣昏了頭, 說完這句, 左右腳突然打著結一絆, 差點來了個平地摔。 后邊陸時卿臉色一變,伸出手正要去攙,不料她自己扶墻穩住了, 只好悻悻收回,繼續跟上,卻不敢再緊追, 走兩步便小心翼翼停半步。 一直到了密道那頭的陸府, 元賜嫻一上去就掰機關, 他才冒著被腰斬的風險一個箭步沖上。結果還是慢了一步, 眼看袍角被夾在了門縫里,他扯又扯不脫,張嘴想喊她幫忙,卻見她頭也不回地去找人備水沐浴了, 只好解了外裳,來了個金蟬脫殼。 等他折騰完再次追上, 她已經“啪”一下闔上了凈房的門。 他停在外頭,聽里邊很快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到底沒再進去。 元賜嫻解了衣衫,揮退了幾個婢女,一腳跨入浴桶,將整張臉埋入水中,閉上眼不斷回想這整整一年來與徐善的種種過往。 如果把記憶里所有的徐善都變成陸時卿的話…… 她跟他吵架的時候, 他換了個身份裝模作樣來勸和。 哦,好樣的! 她見他遲遲不來提親,著急了的時候,他換了個身份教她如何撩撥他,教她如何“投其所好”。 哇,厲害極了! 她安排他跟許三娘見面的時候…… 等等。 元賜嫻從浴桶中驀然抬頭,垂眼盯著水面晃動的波紋,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當初她安排陸時卿跟許三娘相會,坐在漉水河畔瞧見的一幕——河心的烏篷船激烈地晃著,漾開一圈一圈旖旎的漣漪,叫人看得面紅耳赤。 她坐在岸上挨凍的時候,他在船里頭跟人做什么? 她霎時被氣笑,氣血上涌之下一腳跨出浴桶,隨便裹了件衣袍就沖了出去:“陸時卿……!” 陸時卿正坐在桌案邊思考人生,聞聲一頓不頓站起,面向她端正站直:“在?!?/br> 他答完,看見她衣衫凌亂,未合嚴實的領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一滴水珠子順她下巴落下,淌了一路后緩緩流入一道極深的溝渠。 他登時躁得鼻端一熱,好像自己成了那滴水珠子似的。 元賜嫻卻沒注意這些,胸脯一起一伏地質問道:“你跟許三娘是什么關系?你從前與她有段露水情緣就罷,后來竟還當著我的面跟她……跟她七搖八晃?陸時卿,你真是臉比城墻厚!你昨天負了許如清,是不是明天就要負我?” 她分明罵得中氣十足,罵完卻是眼眶一紅。 什么陸時卿只有一個,都是騙人的鬼話,她看他搖身一變就能變出倆,一個水里游一個地上跑,一個跟許如清親熱,一個跟她溫存。 陸時卿雖被罵得狗血淋頭,卻著實松了口氣。他就怕她藏著掖著不問,暗暗執著此事,只有她罵出來,他才有解釋的機會。 他趕緊答:“跟她有露水情緣的人是我的老師徐從賢,不是我?!?/br> 元賜嫻聞言微微一愣,被他氣得遲滯的腦袋這才重新開始轉動。 在徐宅看見陸時卿的一瞬,她的確以為他與徐善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人,畢竟有些故事并非瞎編胡造就能夠圓順,如果他只是偶爾經歷過幾次角色扮演,沒道理做到如此滴水不漏?,F在聽他一講,才發現這事不對勁。 在許如清與她敘述的那段露水情緣里,徐善長她六歲。而據世人所傳,此人也確是十三年前聲名鵲起了??杀藭r陸時卿只有十歲,年紀著實對不上。 如此說來,他并非真是徐善。 陸時卿看她皺眉思索的冷靜模樣,似乎覺得危機快要解除了,忙上前去,走到一半卻聽她再次大吼一聲:“陸時卿……!” 他倏爾止步,停住站直,繼續道:“在?!?/br> 元賜嫻一張嘴張得棗兒大:“徐從賢既是你的老師,你怎能跟自己的師母做那等事?那個時候我跟你的確尚未定下婚約,但你將你的師長置于何地?” 陸時卿頭疼得扶了一下額。他當初就說過,許如清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忙抬頭道:“元賜嫻,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和老師的事,當真沒有?!?/br>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解釋非常無力蒼白,元賜嫻自然更不相信:“你沒有?那你跟你師母在船里頭打架?” “我……” 見他解釋不上來,元賜嫻咬咬牙轉身爬上了床,拉上被褥蒙頭蓋臉一捂,顯然是不想跟他再說。 陸時卿嘆口氣,猶豫了一下,解了腰帶,褪下衣袍也跟著爬上去,心道床上可能比較好說話點,卻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骸澳阆氯?,我不想跟你睡?!?/br> 他一腳停在床沿:“那我睡哪里……” “你家這么大,用得著問我?” 這一句“你家”就跟他劃清界限了。 陸時卿為難道:“阿娘知道我們大婚當晚分房睡,怕是要擔心?!?/br> 元賜嫻微微一滯,這下有點心軟,默了一晌,探出腦袋撇撇嘴道:“那你就在這房里找個地方睡?!闭f完,爬起來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來砸給他。 他手一抖接住,朝四面環顧了一圈。 這間臥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需要從那些角落里挑選一個能夠安身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最終低頭瞧了眼:“我睡下邊腳榻,可以吧?”眼瞅著就這方寸之地離她最近。 元賜嫻說了句“隨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燭,陸時卿在腳榻鋪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沒再說話。 四下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他估計這時候連喘口氣都能煩擾到她,便盡量放輕了來。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她睡著了沒,因腳塌太窄太擠,他渾身都縮得難受,就以極小的幅度翻了個身,緩一緩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個翻身過后,卻聽上邊突然傳來元賜嫻悶悶的聲音:“陸時卿,你睡著了沒?”這一問就跟當初南下途中,頭一次跟他在馬車里邊過夜時如出一轍。 但他這次不敢說笑,只道:“沒有?!?/br> 只是接下來卻久久未曾聽見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問她想說什么,便聽她再次開口了:“我已經相信你跟許三娘沒什么了?!?/br>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來的真相沖擊得太過震驚,加之回想過程中驚濤駭浪一波一波,氣昏了頭才口不擇言。 陸時卿聞言心底一震。 她繼續平躺著,望著頭頂的承塵道:“我剛剛冷靜下來想了想,覺得自己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br> 哪怕他跟她說了無數的假話,但他胸口那一刀卻是真的。那個為了她方寸大亂,落入敵手的人,的的確確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種事。 “對于許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詡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樣的。就像我從前喜歡在韶和面前跟你親近,她也是這樣。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戲給我看的吧。她想讓我知難而退,讓我對你的老師死心?!?/br> 陸時卿嘆了口氣。 他剛才不跟她解釋許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兩人間最后一層窗戶紙被捅破。 他不想她記起曾經的掙扎與動搖。他騙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歡上那個似是而非的徐善,這是他的錯。她沒必要自責。 但哪怕他不說,她還是想明白了,并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認,她有時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賜嫻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什么決心:“陸時卿,你欺騙戲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沒跟我坦誠你的政治站隊,我也沒和你說明元家的風向;雖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躥下跳地演著,而你看笑話似的看著的日子,還是有點傷心,但我的確沒資格過分苛責你,所以……我們扯平吧?!?/br> 陸時卿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賜嫻,我不想跟你扯平?!?/br> 元賜嫻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后聽見他道:“你不差我什么,是我還欠著你。你要是現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償還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對他這站隊不明,捉摸不透的門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該的。他當初雖私心里希望她能對他坦誠,卻實則知道她那樣做并沒有錯。 元賜嫻這下好像有點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誤以為所謂扯平是兩不相欠,是從此一個獨木橋一個陽關道,所以拼命往自己身上攬罪,堅持要她給他償還的機會。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挺沒心沒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離?” 陸時卿一噎。他就是這么想的。畢竟她到現在連個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沒有,或許是當真不愿交托完璧之身,也好有條退路。 她嘆口氣:“你上來?!?/br> 陸時卿這下有點回過味來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閃爍地看著她。 元賜嫻揉揉疲乏的眼:“別這么看著我,今天太累了,先給你抱著睡,明天再說吧?!?/br> 陸時卿“哦”了一聲,語氣淡淡的,人卻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里,腦袋里飛快開始思考得寸進尺的計謀。 第81章 081 陸時卿一聽可以“抱著睡”, 還可以“明天再說”, 便已想到了將來孩兒出世該取什么名好。但他很快就收斂了遐思, 還是決定穩扎穩打,先把她抱好再說,畢竟腳踏實地才能步步高升。 于是他伸臂將她卷進了懷里, 因這回不再怕傷口露餡,便與她面對面著。 元賜嫻著實累了,一整天下來身心俱疲, 活像挨了人一頓揍似的, 既然心軟答應了他同眠, 也就不再費力折騰, 就這樣貼著他閉上了眼。 但她的心神卻沒真正安歇下來,仍舊滿腦子跳躥著陸時卿和徐善倆人的影子。 實則她本不是這樣好脾氣的人。她愿意原諒,是因為冷靜下來想了想:倘使換作是她,將會如何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 陸時卿都沒給她真正讀懂他的機會。直到今夜,被他生生割裂成兩半的這雙人影慢慢重合, 她才終于能夠明白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明白在這風云變幻的長安城, 他活得有多艱難。 政局動蕩,群敵環伺,他在走一條荊棘滿布的路,走一條無數人畏而不敢的路。他活在夾縫里,前有君如虎, 后有眾皇子懷抱狼子野心,左有政敵明槍暗箭咄咄相逼,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給他冠上“走狗”的罵名。 在這種情形下,他沒法不步步為營,沒法不謹言慎行。他披斬下的每一截荊棘都拉扯著大周未來的光明,一著不慎,粉骨碎身的不止是沖鋒在前的他,更將可能是他身后的整個王朝。 這世間并非只情愛最重要可貴,既然放眼天下,就不該活得太狹隘了。所以,如果她是陸時卿,最初心動之時,一樣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的雙重身份及政治站隊。 在這一點上,她沒道理責怪他。何況過去一年當中,沒有誰真正對誰坦誠。她不能寬容了自己的隱瞞,卻去苛責他的欺騙。這樣不對等。 至于待到后來彼此深交,他依然不說,她也并非不能夠理解。有些話一開始不講,憋久了就愈發不知如何開口,否則他又何苦給自己添累,殫精竭慮地拿一百個謊去圓起始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