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但元賜嫻的夢非常零碎,且是一片漆黑,當真認不得韶和,所以表現得相當自然。包括后來,韶和領她在宮里轉悠,一邊出言探尋,她一樣因為夢境訊息不全,一點破綻沒露。 所以,韶和又推翻了懷疑,只道或許是自己一年來的細小作為改變了今生的走向。 實則那個時候,她對陸時卿仍是抱有些微希望的,所以看上去并沒有后來那樣沉悶壓抑。是隨著元賜嫻和陸時卿越捱越近,她才漸漸感到了無力,選擇了認命。 后來,她就不再爭了。 她不爭,卻因知道一些前世的事,能夠在必要時示警陸時卿,并未放棄守著他。所以才有了那封提醒他南下歸途小心的密信。也就是說,前世,陸時卿確實在回京路上遇了刺。但今生,或者是由于韶和的提醒,或者是由于元賜嫻的參與,這件事才被避免了。 再后來的玉戒也是一樣。韶和知道元賜嫻會去取玉戒,是因前世曾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這枚玉戒涉及到陸時卿的性命,信命的韶和決定不貿然作出改變,而叫一切順從上輩子的軌跡,所以她不將它親手交給他,而照舊等元賜嫻來做這件事。 元賜嫻想通了這些,卻對前世的自己愈發疑惑起來。 她這輩子追求陸時卿是由夢起始,既然如此,前世理當不曾與他有所交集。但為何,她竟還是為他去向韶和討了玉戒?當初的她作為鄭濯的未婚妻,究竟對陸時卿是怎樣的情誼? 而韶和重活一世后為了改變命運,選擇模仿她,是不是說明陸時卿上輩子就喜歡她?沒有她的主動出擊,這個悶葫蘆到底是怎么會對她動了心?而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是在她婚約在身時,還是婚約取消后? 前世的問題想不明白,韶和口中所謂陸時卿身上的傷也叫元賜嫻毫無頭緒,她的腦袋著實快炸了,偏偏一回府,又見陸霜妤并未離去,似還在等她的消息。 其實她大致明白這個小姑子的想法。陸霜妤性子單純,不懂政事,只覺自己的阿兄像是無所不能的神,只要她這做嫂嫂的愿意幫韶和,勸她阿兄一勸,這事就能被解決。 而她對韶和的同情,元賜嫻也能理解。畢竟當初,明明是倆人一道出游,結果她被救了,韶和卻落了水大病一場,雖非她過錯,但她心里總歸有點疙瘩。 所以后來,眼見韶和變得如此沉默寡言,陸霜妤迫切地想撮合她和阿兄,想她開心起來。也是因此,她明明覺得元賜嫻也不錯,卻仍屢次因她接近阿兄而鬧別扭。 元賜嫻正想跟陸霜妤解釋韶和和親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卻見她忽然上前,絞著手指道:“嫂嫂,貴主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剛才曹暗替阿兄來過一趟,告訴我這事不是你不肯幫,而是你與阿兄誰都幫不了。剛才是我太心急魯莽,你別跟我計較……”她說完小心瞅了元賜嫻一眼,可憐兮兮道,“畢竟阿兄已經生我的氣了?!?/br> 敢情這丫頭留下來是因為礙于兄長威名,來與她道歉的。 元賜嫻又不是什么小肚雞腸的人,當即作出長輩姿態,上去拍拍她的肩道:“他要是在你回府后罵你,你就報上我的名號?!?/br> 陸霜妤嘴一癟,看了眼她攬在她肩上的手道:“嫂嫂,你不要這么男子漢,你這樣,我又得記起當初的傷心事了……” “……” 元賜嫻一噎,抽抽嘴角縮回了手,正要叫她趕緊回府,卻忽見坊口遠遠馳來一匹快馬,是曹暗再度來了,到她跟前急急勒了韁繩,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來,道:“縣主!” 曹暗向來還算穩重,元賜嫻給他這模樣一嚇,又記起韶和說的陸時卿的傷,心頭一緊道:“陸時卿怎么了?” 這話倒把曹暗問得一愣:“郎君沒有怎么,是陸府剛剛接到圣旨——圣人說,韶和公主將在五日后隨太子細居和親南詔,為圖雙喜臨門,叫您與郎君也在當日一起完婚?!?/br> 元賜嫻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扶了把一旁陸霜妤:“等等,我有點暈?!比缓笥痔ь^問曹暗,“五日后?那聘禮和嫁妝怎么辦,還有婚服呢?” 曹暗一笑:“圣人既然賜旨,便一定會替您與郎君辦妥,不過其實,郎君原也悄悄準備得差不多了?!?/br> “……” 元賜嫻先前被韶和說得怪怕的,本就打算趕緊問問陸時卿身上究竟哪里有傷,也好對癥下藥,得了這消息就干脆和陸霜妤一道去了陸府,一路順道先向她打探打探。 但陸霜妤確實不知情,直言沒這回事。 陸時卿倘使受傷,她這做meimei的與他同在一個屋檐下,實在沒道理不曉得,元賜嫻看她不像說謊,心里更納悶。只是剛才韶和趕著去接圣旨,她沒能多問,如今這種情況,更不好再上門擾她,便想不如還是直接問陸時卿。 陸時卿接完圣旨就一頭栽進了府中庫房清點聘禮,聽說她來,才從滿山亮閃閃的物件里鉆出來走到外頭,見了她似笑非笑道:“元賜嫻,再五天就成親了,你也矜持點,還跑來做什么?!?/br> 他倒是接受這個消息接受得挺快的,也不知在心里醞釀了多少遍,是如何的“時刻準備著”,卻不料她開口就嚴肅地問:“陸時卿,你最近受了什么傷嗎?” 他登時一噎,卻很快下意識否認:“受傷?沒有?!庇值?,“好端端的,怎么問這個?” 元賜嫻不答,狐疑看他:“你之前膝蓋的傷好了嗎?” 見他點頭,她又皺了皺眉頭。 那種跌傷不可能落下什么病根吧,難道還能叫他患上老寒腿? 她沒了耐性,直接上去就是一副要扯他腰帶的模樣,道:“你,給我檢查檢查?!?/br> 陸時卿往后一躲,避開了她的手:“你聽誰說我受傷了?” “是上天給我的啟示?!痹n嫻一本正經道,“你臊什么,我不早都看過了嗎?” “不是……”陸時卿心跳得猛快猛快的,腦袋也轉得滋遛滋遛的,突然作出難以啟齒的模樣道,“這個得脫光了才能看到,你真沒瞧過?!?/br> 元賜嫻停了扯他腰帶的動作,眨了眨眼:“‘這個’是……哪個?” 陸時卿猶豫道:“那個……” 他相信以她的智慧,一定能明白的。片刻后,果見她震驚道:“陸時卿,你傷‘那兒’了?” 陸時卿暗暗咬牙,為了不叫她生疑,硬著頭皮道:“對……” 元賜嫻的臉色霎時跟打翻了的硯臺一樣精彩。 她抓著腦袋深思了一下。難怪他這樣支支吾吾的啊,難怪連陸霜妤也不知情啊,原來是傷到了“那兒”? 等等。她猛然抬頭,盯住了陸時卿。 那韶和是怎么知道的?還有,落病根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可思議道:“陸時卿,你現在不會是準備告訴我,其實你不能人道了吧?” 小劇場: 元賜嫻:天啦嚕,我這是要守活寡? 陸時卿(抱緊瑟瑟發抖的自己):觀眾朋友,現在暴露,可能就結不成婚了,所以寧愿掉鳥也不掉馬,你們容我捂到下章完婚…… 第78章 078 元賜嫻陷入了沉思。 以陸時卿與韶和淡如水的交情,實在沒道理叫她知道這種私密的事, 如此說來, 難道是上輩子, 他不能人道的事傳遍了大江南北? 元賜嫻的眼前仿佛浮現出長安城男女老少譏笑的臉,他們一個個對陸時卿指指點點,在背后暗暗嚼他的舌根。也不知前世他那位守活寡的妻是何方人物, 但不論如何, 今生這個人是她。 想到這里, 她一下子捂住了嘴, 面上神色變幻:憐憫, 哀慟, 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懼。 陸時卿的臉色已經陰沉了下來。 不能人……不能人道個鬼!他能, 他能得很,氣吞湖海勢如破竹雷霆萬鈞地動山搖的那種能!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奮力按住了右手, 克制著想要上前去敲元賜嫻板栗的沖動,盡可能平靜而不動怒地講:“那還不至于, 只是一點小傷,不礙事?!?/br> 怎會不礙事,“小忍則亂大謀”??!聽韶和意思, 陸時卿怕就是因為掉以輕心才落下了病根,最終斷了陸家香火的。 她神色肅穆道:“你別不當回事!快說說,究竟是怎么傷著了的,現在傷勢如何?我……”她真誠地望著他,“我能替你做點什么嗎?” “……”她能做的, 倒是挺多的。 陸時卿滾了滾喉結,深吸一口氣,把著她的肩,將她扳過去往外推:“五天后再做,這幾天規矩點,別來找我了?!?/br> 別來找他叫他暴露了。 這成婚的期日實在太趕,陸元兩家五日來忙得暈頭轉向。陸家多在準備納征禮及布置府邸,以便親迎當日一切順利。至于元家,主要著眼于三件事——怎么給元賜嫻撐場子,撐場子以及撐場子。 滇南王夫婦不在長安,插翅也趕不及親迎,又不得違背皇命,只好將一切交由元鈺代辦。 元鈺一聽五天后自己就要變成獨居的孤家寡人,頹得往座椅上癱了一整日才振作精神,之后就開始玩兒命似的給元賜嫻添嫁妝。一夜過后,幾乎把整座元府都給搬了個空,就差將小黑也一道捎上,最后還是被元賜嫻給攔下了,說怕他孤零零的沒人照應。 元鈺哀嘆一聲。有了小黑不也還是沒人照應嗎? 臨到了親迎前日,元鈺又照大周“鋪母巹童”的婚俗,請了以一張嘴皮子馳名京城的陳家婦前往陸府鋪房,顯擺元家的嫁妝,免得叫meimei嫁去后受了陸家人欺負。 元賜嫻知道以后哭笑不得。 自打陸時卿對她上心,不但是她,連阿兄都有恃無恐,翻天覆地撒潑起來了,也不怕惹了這座大靠山生氣。 她倒覺得撐場子這種事一點必要也沒。畢竟她身份品級本來就高,陸家也門戶簡單,宣氏這阿姑又是將兒媳當女兒看的,欺負陸時卿都不會欺負她。 元賜嫻五日以來忙著被各路人馬當木偶似的擺布,又是背親迎儀程,又是記婚俗忌諱,又是穿試婚服的。 不過這婚服倒真一點不合身的邊角都沒。 她想到這里就有些頹喪。這是陸時卿正月里就悄悄派人制起來的,其間根本沒問過她一字半句,卻將尺寸量裁得如此妥帖,可不都把她給掌握透了? 她的美色,一點神秘感也沒有了。 元賜嫻接連幾天打仗似的腳不點地,夜里沾枕就睡沉,跟一般的待嫁小娘子全然不同,幾乎沒什么時辰傷春悲秋,直到親迎當日,在家中行完祭祖禮,被一屋子的婢女服侍著穿戴好婚服,點好妝容,才頭一次有了些出嫁的真實之感。 雖說嫁給陸時卿是心之所向,但想到阿爹阿娘都沒能送她親迎,她到底后知后覺地悵然起來,覺得這趕鴨子上架的婚事實在太倉促了點。 屋里頭有好幾個婢女都是被徽寧帝派來幫襯的,嘴甜會說話,見她望著銅鏡愣神,忙上前寬慰,夸她妝容好看,又悄悄說她這身衣裳精致得將韶和公主的婚服也給比了下去。 韶和的婚服是宮里人拿舊裳拼湊趕制的,雖規制比她高,卻的確難免粗糙一些,是打算先將就,到了南詔以后再拿新做的替。 而元賜嫻這身婚服卻著實下了苦功夫。青綠色的大袖鈿釵禮衣一針一腳都相當綿密,連內里也瞧不出一點冒頭的絲線,穿著相當舒適服帖。禮衣上頭繡樣繁復精巧,添了許多滇南獨有的紋飾,偏又相較旁的婚服輕便不少,不至于累得她直不起腰背。 她初初穿戴上時,當真驚訝于陸時卿的用心。要說有什么不滿,唯獨是她下邊裳裙和韈履的顏色。大周規定,夫有官者,新婦的下裳和韈履須從其夫品服。陸時卿品服為緋色,元賜嫻就只好穿了一身的紅紅綠綠。 不過這些婢女說了,縣主天生麗質,便是往身上潑墨也是驚艷的。 元賜嫻不信她們的邪,聽她們說起韶和,倒是轉移了點注意力,問她近來如何。婢女們說眼瞧著挺好的,倒似也沒什么舍不得的意思。 她聞言嘆口氣。涼薄最是帝王家,做帝王家的有情人著實太苦了,倘使真能冷情點毫無不舍,才是好事。 元賜嫻這一口氣嘆下去,剛起了點傷感的勢頭,就見拾翠和揀枝匆匆奔入屋內,說親迎的隊伍就快到了。 她又沒了東想西忖的時辰,忙交代她二人叫阿兄不要太刁難陸時卿,意思意思討點彩錢和催妝詩就好了,千萬別學旁人家玩竹杖的把戲。元鈺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今天把長安城里跟元家能沾上一點親故的都給喊上了給她撐腰,她真怕陸時卿被欺負得受不住,一生氣就掉頭說不娶了。 約莫半個時辰后,元賜嫻重新添了一層妝容,聽外邊鬧哄哄的聲音越來越近,終于松了口氣,想是陸時卿好歹過關斬將地來了。 她聽見外頭有儐相在替他吆喝,催她別躲了,趕緊出去,似乎好幾個都是朝中的三品官員。拾翠和她悄悄咬耳朵,說陸侍郎這手筆真是厲害,這么大的官也請得動。 元賜嫻心道那有什么,他以后還要做中書令呢,這些人都是給他打下手的。 婢女們耳聽得外頭儐相們嗓子都快喊啞了,才給元賜嫻蒙上蓋頭,攙她出門。 元賜嫻迫切地想看看陸時卿有沒有被打慘,剛一邁出就在人群里找他,透過朦朦朧朧的蓋頭一眼瞅見個人影,正負手站在當中,像是在望著她笑。 元賜嫻自己也感到奇怪,明明只能瞧見個影子,但她就是直覺他一定在笑。 陸時卿確實沒辦法不笑。誰叫她連點羞怯含蓄都無,一出門就急吼吼地尋他呢。 前頭儐相們個個能說會道,嘴能當車轱轆使,見新婦千呼萬喚之下終于出來,忙是天花亂墜地夸了她一頓,這邊女方的親朋好友就也嘴里抹了油似的夸回去,一來一去越說越高,最后直將倆人比作了天上的神仙眷侶。 等他們夸夠了,倆人才得以一前一后去到廳堂行坐鞍禮和奠雁禮,待一系列繁復累人的儀式結束,元鈺代父叮囑了元賜嫻幾句,便送她出了府,上到外頭帷幔蔽身的幰車中。 元鈺明明都連著嘮叨五日了,卻還像沒夠似的,見她上了幰車,總覺有什么沒說,遠遠又沖她背影喊了一句:“別忘了經?;丶?,要是陸子澍不給,就等阿兄打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