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陸時卿見她顯然已看出自己不愿聲張的態度, 便沒再多說旁的, 維持站姿道:“剪子, 紗布,清水, 巾帕?!闭f完一頓,“多謝?!?/br> 韶和點點頭, 也沒冒險喚人, 親自跑去找東西,將一應物件送到他手上后,遲疑問:“你一個人可以嗎?” 陸時卿倚靠在門邊, 臉色青白,豆大的汗珠順了鬢角一路往下淌, 為保持神志, 抓著門框的手幾乎用力到痙攣,聞言咬牙道:“勞煩貴主替我看著外頭?!?/br> 言下之意,就是不需要她幫忙了。 韶和默了默,什么也沒說退了出去,吩咐候在外間的一名婢女:“今日含涼殿內發生的一切,一律當沒瞧見, 叫她們都管好嘴巴?!?/br> 婢女頷首應下:“貴主,婢子剛剛得到消息,瀾滄縣主正往含涼殿來,您看陸侍郎這事是否連她也一道瞞了?” 韶和皺皺眉,搖頭示意她也不知道,望了眼陸時卿所在的內殿道:“姑且先瞞著吧,隨我去看看?!?/br> 她說罷去到外殿,在自顧自玩骰子的鄭泓身邊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泓兒,阿姐出去一趟,等會兒要是有人來找陸侍郎,你就說他早先來過,但很快走了,好嗎?” 鄭泓搗鼓著骰子,揮揮手道:“我知道了,阿姐去吧?!?/br> 韶和一路往外,等到了含涼殿門口,遠遠就見元賜嫻乘了頂轎攆,正往這邊來。她剛準備迎上前,卻看前邊宮道的岔路口突然拐出另一頂轎攆,擋住了元賜嫻的去路。 她剎住腳步,蹙眉停在原地。 元賜嫻也喊停了轎攆,看了眼對頭來人。 來人一身象征權勢的紫色大團花綾羅袍,金玉帶掐腰,身板頎長而瘦削,三十好幾的年紀了,看面容卻很年輕,蓄起的胡子也顯得文氣干凈,正是平王鄭澤。 元賜嫻的眼底有一瞬漠然。就是這個外表絲毫不見戾氣的人,曾助南詔太子擄她,殺干凈她一干親信護衛,也兩度害徐善險些丟了命。 但她很快就笑了起來,下轎跟他行禮問好,然后說笑道:“狹路相逢,品級高者勝,殿下先請?!?/br> 平王坐在轎攆中笑道:“好歹本王與縣主也在舒州有過幾盤棋的交情,你這話可就太顯生疏了。狹路相逢,何必分勝負?不如同路?!?/br> 元賜嫻看了眼含涼殿的方向,目光在站在門檻前的韶和身上一落,然后轉回眼道:“我去找陸侍郎談情說愛,難道殿下也是?” 他輕笑一聲:“那倒不是,本王明日便回淮南了,去跟十三弟道個別?!闭f罷神情略有些玩味地道,“縣主與陸侍郎倒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的一對。只是不知陸侍郎與蔡寺卿關系如何?!?/br> 元賜嫻聞言一愣,而后眨了眨眼問道:“怎么,陸侍郎竟背著我與蔡寺卿暗通款曲?” 平王因在宣政殿瞧見了蔡禾右掌心的傷,已然懷疑他就是徐善,來這里堵人便是想借此試探試探元賜嫻,這下卻不禁失了笑,也不知她是真不知情,還是裝傻充愣得太妙,默了默道:“本王可沒有這樣說?!?/br> 元賜嫻狐疑看他一眼:“您要是知道內情,千萬告訴我,好歹咱們也有過幾盤棋的交情?!?/br> 平王不料會被反套進去揪著問,擺擺手笑得無奈:“本王不知道?!?/br> 他話音剛落,在殿前杵了一晌的韶和也到了,朝倆人淡淡道:“三哥與縣主怎么站在這兒聊起來了?!?/br> 元賜嫻向她行了個禮,笑問:“我聽說陸侍郎下朝后來了含涼殿,他在里頭嗎?” 韶和搖頭:“縣主不趕巧,陸侍郎不久前剛離開?!?/br> 她低低“啊”了一聲,看了眼平王:“既然如此,殿下與貴主可否容我先行一步?” 倆人齊齊點頭。 等她走后,韶和又看平王:“三哥是來望十三弟的?你來得正好,這孩子也不知從哪沾染的惡習,竟愛上了玩骰子,我管不住他,剛好請你來訓訓?!闭f著就要迎他入里。 平王淡淡一笑:“不是有陸侍郎在嗎?你那點謊話,騙得了她,還能騙得了你三哥?” 韶和神情一滯,尷尬道:“三哥別誤會,我不是想破壞縣主與陸侍郎的姻緣,只是他難得來一趟含涼殿,我……” 平王無奈搖頭:“好了,不用跟三哥解釋這么多,回去吧。我還有事,就不去看十三弟了?!闭f罷轉身就走。 韶和目送他離去,轉身疾步回殿,暗暗松了口氣。她不確定陸時卿究竟想對誰隱瞞傷勢,為保險起見,自然是誰都不告訴的好。而平王在宮中安了眼線,不會不知他只進未出過。她只有承認自己在騙元賜嫻,裝出一副出于私心,想跟陸時卿獨處的樣子,才能避免他起疑。 她匆匆往內殿走去,想去看看陸時卿傷勢如何了,推門入里,卻見里頭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甚至連剪子紗布等物件也被清理了干凈。她心下一緊,回到外殿問鄭泓,卻聽他答:“陸侍郎換完衣裳就跟我告辭了,阿姐沒碰上他嗎?” 陸時卿正身在宮外馬車內。韶和剛走,鄭濯的暗哨就避開平王耳目潛入了含涼殿,將他從偏門接了出去。從時辰上看,他甚至比元賜嫻更早離開那附近。 他在馬車內重新處理了傷口,換好衣裳,剛緩過勁來,忽聽身后一陣咣當咣當的車轱轆聲,似是誰在拼命往前追趕。 外邊駕車的曹暗回頭一望,駭道:“郎君,是縣主的馬車,您可拾掇好了?” 陸時卿臉色大變,手忙腳亂拿出一盒藏在車底的,從陸霜妤那里偷來的脂粉就往臉上抹,一邊交代:“還沒?!?/br> 曹暗回頭再看一眼,心道拾翠這丫頭駕車可駕得夠快啊,慌忙揚起一鞭。 后邊拾翠卻像得了元賜嫻的囑咐,老遠地沖他喊:“曹大哥,您停一停?!?/br> 他聞言急道:“郎君,怎么辦?” 陸時卿飛快合上脂粉盒,三下五除二整理完畢,然后道:“停吧?!?/br> 曹暗迅速扯了把韁繩,與此同時,元賜嫻的馬車也到了。 陸時卿撫了撫心口下去,掀開她的簾子,彎身問:“怎么了?” 她探頭出來,惱道:“你都知道是我了,怎么不停車,還要我追這么長一路?你車里頭是不是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元賜嫻在含涼殿前頭就對韶和的話將信將疑,覺得她跟陸時卿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偏偏確實一出宮門就遠遠瞧見了他的馬車,她便打消了疑慮,只當自己多想了,怎料陸時卿竟跟見了鬼似的,愣是不肯給她追上。 陸時卿一本正經解釋:“我剛才沒穿衣服?!?/br> 元賜嫻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確不是官袍,而是件常服,疑道:“你好端端的換什么衣裳?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情?” “……” 陸時卿一步跨入她的馬車,進到里頭解釋:“在含涼殿不小心跌了一跤,衣服臟了?!?/br> 元賜嫻一驚。難道這就是她直覺不對勁的真相? 她的氣勢消減了一截,問道:“摔哪了?我看看?!?/br> 陸時卿神情為難了一瞬:“你確定?” 她點點頭。 他跌跤是真,自然能拿出證據來叫她安心,嘆了口氣,猶豫一下松了腰帶,然后挽起褲腿,指著青了一塊的膝蓋給她看,因急于證明,看這動作神情,竟有點像小孩討賞的模樣。 元賜嫻見狀“哎”出一聲。 她剛才想驗傷,其實是沖著打消疑慮去的,這下算是真信了,一看這駭人的烏青,簡直服了他:“你三天兩頭鬧風寒也就算了,怎么走路還能跌跤??!”說完,到底因為方才懷疑他有點內疚,伸手摸上去道,“疼不疼???” 陸時卿“嘶”了一聲。 不是疼的,而是被她貼膚一摸,他的某處都快比這塊膝蓋硬了。 元賜嫻卻真當他疼,嘆息一聲道:“你坐我馬車走,跟我回趟家,我給你抹點藥?!?/br> 這可正合陸時卿的意。他的馬車里頭都是血腥味,絕不能叫元賜嫻上去,所以剛才特意來了這里。 但他還是要照慣例嘴硬一下,說道:“不用了,我趕著回府辦公?!闭f罷伸手將凌亂的衣袍整理好。 元賜嫻的態度便更強硬,朝外吩咐:“拾翠,叫曹大哥自己先回?!?/br> 陸時卿熬著傷,在元府小坐了一晌,享受完元賜嫻對他膝蓋的親切問候,便以公務在身為由回了永興坊,一到書房就看鄭濯正在里頭焦急地來回踱步,見他終于來了,像是松了口氣,完了質問道:“你傷那么重,跑去哪里?” 陸時卿一噎,然后老實道:“元府?!?/br> 鄭濯一副快被他氣死的表情,再次來回踱步起來,半晌后,拿食指虛虛點他:“你這條命遲早是她的?!?/br> 陸時卿捂著心口在一旁癱坐下來,心道早就是了,嘴上卻沒承認,換了話茬道:“蔡寺卿的事,你作何打算?” 鄭濯見他說起正事,便不再扯開去,在他對頭坐下,蹙眉道:“見招拆招吧。三哥暫時不會有機會動手,等他明日回了淮南,長安的形勢會松快點,咱們也好喘口氣?!?/br> 陸時卿實在不贊成把蔡禾拖下水。但鄭濯此舉是為了他,他便也不能不識好歹地說他,搖搖頭道:“我當初叫圣人提拔他,不只因為他是你的暗樁,而是此人有大才,堪大用,只是性子過直,處事不夠圓滑,才一直未得擢升之機??伤缃衲呐聲簾o性命之憂,也必將遭朝中平王一派人打壓,要坐穩大理寺卿的位子,恐怕很難了?!?/br> 鄭濯也不是不惋惜,皺眉解釋:“論年紀,他也是三十出頭,論背景,他也是雙親早亡,再論入仕時間,一樣非常吻合。我手底下當真無人比他更適合頂替‘徐善’了?!?/br> “我知道?!标憰r卿嘆口氣道,“這事你暫時不用管了,我會想辦法保他?!虤ⅰ崮贤醯氖驴砂才藕昧??” 鄭濯點頭:“今夜就能行動?!?/br> 小劇場: 元元:我跟你講,你這個膝蓋啊,要用我們滇南的名藥涂過才好哦! 慫慫:哦?是何等名藥? 元元(伸手攤開,微笑面對鏡頭):云南白藥,專治跌打損傷,瘀血腫痛,一噴就好。 顧導:……你們這條硬廣,背著我收了多少贊助費? 第73章 073 翌日一早, 滇南王在劍南道北遇刺的消息便震動了京城。聽聞刺客來勢兇猛, 足有百人之眾, 滇南王在對敵時為保護王妃中了暗算,負傷累累, 性命垂危, 幸得隨從一路護持, 堪堪逃出敵手。 這是元賜嫻與鄭濯及徐善事先商定的計劃, 她得到消息時自然鎮定,只是心里也清楚, 要將戲做得逼真,阿爹難免受皮rou之苦, 所謂“負傷累累”也并非全是假象。 她當即假作慌張之態匆匆進宮, 懇請圣人施以援手,在紫宸殿泫然欲泣地狠命演了一出,叫原本還處在驚疑不定中的徽寧帝不得不迅速下旨, 令整個劍南道戒嚴,加強巡防, 與此同時派周邊州縣官兵護送元易直夫婦南下。 至此, 平王的計謀不攻自破,鄭濯也算在接連傷損了陸時卿與蔡禾以后,勉強扳回一局。 元賜嫻在紫宸殿傾情演出的時候,陸時卿就在一旁隨侍圣人?;諏幍郯矒崃怂龓拙?,眼見沒大有用,就干脆把她交給了他, 叫他們小倆口自己處去。 平王一早便已啟程回淮南,陸時卿的危機可算暫且解除了,他原本思忖著,也許可以趁早與元賜嫻坦白身份的事,卻不料她出殿后仍舊入戲,一副非常擔心元易直的模樣,連他也瞞得滴水不漏。 他心里一堵,就沒能啟齒,也裝得毫不知情,還跟她細細分析這批刺客可能的身份。元賜嫻也是點頭如搗蒜,時不時對他的觀點表示贊同。 倆人一路拼演技拼回勝業坊,元賜嫻跟他在元府門口別過,便快步回了院中書房。揀枝正在那里等她。 阿爹那邊大致不須擔心了,但她心里有一樁事,已從昨日記掛至今,急需求個答案。 昨天在含涼殿附近,平王跟她提及了蔡寺卿。她跟蔡禾素無交集,故而當時確是下意識一愣,卻很快察覺到了平王的窺探之意。跟這種老jian巨猾的政客打交道,他就是抖個胡子,都可能是有深意的,更不必說是從他嘴里說出的人事。 今早平王離京,長安的眼線跟著撤出不少,她見形勢安全了,便派揀枝出去打聽這事。眼下想是有了結果。 揀枝見她回了,忙上前道:“小娘子,關乎蔡寺卿的訊息很多,但有幾條應該是您感興趣的?!彼袅酥攸c道,“此人三十一歲,出身民間,雙親早亡,原先在地方任職,四年前方才入京為仕?!?/br> 元賜嫻聽罷果真一滯。 這段介紹說詞有點耳熟,除卻做官這一點,其余的都能與徐善大致吻合。 她繼續問:“還有什么別的發現沒?” 揀枝點頭:“婢子在蔡府附近蹲守了一上午,其間見蔡寺卿出過一次門,因此留意到,他的右手掌心纏了繃帶,似是受了不小的傷?!?/br> 元賜嫻緩緩眨了三次眼,電光火石間,腦海里飛快閃過一幕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