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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咬定卿卿不放松在線閱讀 - 第55節

第55節

    當初姜璧柔被趕出元家后, 元鈺仁至義盡地知會了姜家, 但姜家礙于圣命,根本不敢將她接回長安, 只派了名嬤嬤去城外照顧她。

    后來很快,姜家沒落, 這名嬤嬤怕受牽連, 卷了細軟逃奔,城外便只剩了姜璧柔孤零零的一個。姜家上下都是自顧不暇, 也就一時沒人記起她。反是元賜嫻差揀枝去瞧過一次。

    她倒不是后悔心軟,只是見阿兄尚有些消沉,怕姜璧柔這時候死了, 反倒叫他難以釋懷,故而就給送了點吃食和湯藥。

    姜璧柔本就體弱,又因喝了徽寧帝賜下的酒,已然病得很厲害。元賜嫻估摸著她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本想姜家無人,到時給她收個尸的,不料下次再派揀枝去,那里已經空空蕩蕩。

    揀枝問了左鄰右舍才知,姜璧柔的確病死了,但當夜,有個年輕小娘子來給她收了尸。

    元賜嫻彼時就曾懷疑是姜璧燦,卻因姜家已然唱不出戲來,也就沒大在意。但眼下看來,這個小姑娘倒是蠻頑強的,也不知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她為此不免慨嘆一聲。她不怕姜璧燦使小手段,只是這件事叫她略微有點沮喪——好像夢里種種都是難以躲開的宿命,哪怕這一次,陸時卿千方百計幫她整垮了姜家,可姜璧燦和鄭濯的牽扯仍舊無法避免。

    她一時悲觀地想,元家的命運興許也是這樣。

    元賜嫻一路踢著顆小石子回后園,卻很快沒精力再頹喪,因遠遠就聽見了陸時卿的聲音。她不過走了一陣,這流觴宴似乎就變了風向,由對詩改為論典了。

    她望見陸時卿負手站在長條案邊,朝曲溪對岸一名少年笑道:“竇兄此言差矣?!?/br>
    這是在論什么典籍?她盡可能不惹人注目地回座,卻是一坐下就見隔壁一名小娘子湊過來跟她咬耳朵:“縣主可錯過好戲了?!?/br>
    元賜嫻瞅瞅站在一旁與人論典,看也沒看她一眼的陸時卿,小聲問道:“什么好戲?”

    這名小娘子悄悄道:“您瞅見對頭那些面紅耳赤的郎君沒?籠統八個,都是被陸侍郎氣下去的。您走后,場上開始論典,陸侍郎也不知怎么,似乎很不高興,一口氣對八個,噼里啪啦說得他們啞口無言。真是可憐了這些年輕的郎君……”無端承受了那無名的怒火。

    元賜嫻不由一愣,抬頭仰望了一下看起來仿佛十分偉岸的陸時卿,見他臉色的確很不好看,冷笑了一聲道:“竇兄這話更是錯得離譜。誠然先賢有言:賢賢易色。但竇兄卻犯了學者望文生義的大忌?!?/br>
    對面竇姓少年似不服氣,認真辯解:“所謂賢賢易色,一則指見賢思齊,摒棄女色;二則指對待妻子,看中其內在品德而非外在容貌姿色。自古如此解讀,何來望文生義一說?陸侍郎恐怕是強詞奪理?!彼f完,忍不住看了元賜嫻一眼。

    元賜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哦,她的確是有點姿色,陸時卿也好她這一口,但她沒教他這樣強詞奪理啊。

    陸時卿笑笑,也看了眼元賜嫻,然后反問:“竇兄以為,‘賢賢易色’中的‘色’是指什么?女子,女色,男女之色?如此恐怕就太狹隘了。身為后人,讀習經典當回歸歷史,成全圣意,竇兄以今世眼光曲解先圣之意,說只是望文生義都是陸某客氣?!?/br>
    “于古,夫妻關系便是人倫之始與王化之基,作為先圣的孔夫子又怎會違反人之常情?人有五感,眼耳口鼻身,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色’,甚至諸如態度、舉止等一切形色之物也是‘色’。竇兄以女色論之,不單片面,且亦有鄙薄在場諸位小娘子的意思?!?/br>
    竇姓郎君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四面青年才俊也是一懵,似乎從未聽過這種解讀,一時又覺新奇,又覺懷疑。

    元賜嫻看了陸時卿一眼。

    這張嘴真是挺能講的??烧f好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先輩當給后生讓路呢?

    陸時卿繼續道:“再說女色。貌之于德自然是外物,但若不切實體會,只聽旁人講說,又如何真知孰輕孰重?照竇兄這般一味貶低外物,與盲者不問貌何異,與滿口仁義道德,卻實則欺名盜世的偽君子又有何異?古來不曾拿起,便無資格談放下?!彼π?,“當然,竇兄年紀小,也無怪涉世尚淺。只是你若非要和陸某談德與女色孰輕孰重,還請懂之而后論之?!?/br>
    四面霎時一片嘩然。

    哇,這個陸時卿真是好不要臉,仗著未婚妻在旁便如此嘚瑟。敢情在場就他一個拿起過,有資格談放下咯?

    但偏偏他的話又叫人無法反駁。畢竟翻遍長安,也找不到誰蓋得過瀾滄縣主的容貌,若陸時卿說他沒體會過真正的女色,恐怕在座還真不敢有第二人說懂。

    對頭竇姓少年滿臉通紅,只覺胸口仿佛被利刃穿透,險些沒忍住拿手去捂。

    他想,大概這就是……圣賢的力量吧。

    他不禁深深嘆服,拱手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竇某謹記陸侍郎教誨,改日學有所成,必將登門與您再論!”

    陸時卿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客氣,然后瀟灑回座。

    元賜嫻嘴角微抽,拉拉他的衣袖,壓低了聲問道:“你是認真的嗎?我怎么聽著這么……”這么誤人子弟呢?

    陸時卿當然不是認真的。誰叫元賜嫻自顧自離席去追鄭濯,將他拋棄在此。他心有不平,當然要找人出出氣。

    不是他說,這才掰倒了九個,她再晚回來一點,在場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陸時卿畢竟不愿承認自己在胡說八道,一本正經道:“是認真的?!?/br>
    元賜嫻被他剛才那番貌似厲害的話唬得摸不著頭腦,將信將疑“哦”了一聲,然后問:“看樣子,今天流觴宴的頭彩非你莫屬了。這樣我會很忙的?!?/br>
    他原本還在氣頭上,聞言怪道:“你忙什么?”

    她托著腮苦惱道:“明年就該輪到你主持流觴宴了,咱們府上來這么多客人,我可不是要忙壞了?”

    陸時卿先是一愣,然后反應過來她這句“咱們府上”,便是什么醋意惱意一剎煙消云散,嘴角禁不住一點點慢慢揚起,偏頭悄悄遮掩這難以抑制的激動之色。

    元賜嫻偷偷斜眼瞅了瞅他。

    嗤,真是好哄。

    當日流觴宴,陸時卿當之無愧拔得頭籌,而后先送了元賜嫻回勝業坊,再默默回府。

    翌日二月十五花朝節,正是人們一年一度結伴郊游,踏青賞紅的好日子,卻也恰逢望朝,朝廷不給假,陸時卿便沒得出門,剛好省去了元賜嫻跟他解釋已有他約的事。

    元賜嫻坐了馬車出城,于辰時準時到了延興門,恰和鄭濯的車駕并肩齊過。四面人多眼雜,倆人心照不宣,都未喊停馬車,繼續直直往東行去,仿佛當真只是碰巧路過。

    一直等行過了漉橋,踏春的行人逐漸變得分散,鄭濯才先喊停了馬車,繼而上了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山。

    元賜嫻則叫馬車再駛遠了一些,再作賞景之態,踱步繞回山中。

    春山看景是花朝常事,倆人如此作為,倒不似刻意相約,哪怕給人瞧見也不會起疑。如此折騰了一番,元賜嫻終于在山頂一座石亭跟鄭濯接了頭。

    這座石亭建得偏僻,似已有些年頭,看上去相當破舊,且背靠山石,雙面臨崖,若有人靠近,必然第一時間被亭中人發現,故而算得上十分安全。

    如此一番判斷后,元賜嫻放心在亭欄邊坐了下來。

    鄭濯倒是君子,因眼下是孤男寡女,便特意將靠山石的一面留給了她,自己則坐在危險的臨崖處,以示絕無冒犯之意。

    他笑了笑道:“勞煩縣主跑這一趟。長安城內近來眼線密布,花朝節外頭人多,反倒不容易惹眼?!?/br>
    元賜嫻當然曉得,平王還未離京,恐怕盯鄭濯和元家盯得厲害。

    她回他一笑:“殿下客氣了,是我想向您打聽消息的,您今日本該在罔極寺誦經,偷偷溜出來才是辛苦?!?/br>
    鄭濯朗聲一笑:“我每次都誦得昏昏欲睡,還得感謝今日縣主相救?!?/br>
    幾句客套來去,鄭濯收斂了笑意,正欲談及正題,卻突然往山道處看了一眼,略微一愣。

    元賜嫻隨他目光回頭一瞧,就見山道口來了個玄色寬袍,木簪束發的男子,爛漫春光照得他一張銀色面具熠熠生輝,山花投落在他身后,艷得近乎惹眼。

    元賜嫻也是一愣,問鄭濯:“徐先生怎么來了?”

    鄭濯笑得無奈,心底不由嘆息一聲。

    是啊,陸時卿這小子怎么來了。

    第67章 067

    邀約元賜嫻的事,鄭濯當然跟這為人未婚夫者事先打過招呼, 也說明了緣由和地點。陸時卿昨天非常大方地應了好, 看起來并沒有任何異常。

    但鄭濯還是低估了這人陰魂不散的本事。眼下不過巳時,陸時卿恐怕是暗暗使了點小詭計叫大朝早早散了, 然后插翅飛過來的吧。

    瞧著“徐善”此刻從容不迫的腳步, 鄭濯心里嗤笑一聲,面上也只好替他遮掩道:“是我約了徐先生一道來的?!?/br>
    元賜嫻收回目光, 不由神色一緊:“可是有大事?”

    要不怎會突然三人會晤?之前可都沒有這等排場的。

    鄭濯點點頭:“是有關滇南王的事,不過我與徐先生昨日已連夜商議出了應對之策, 今天邀約你來, 一則請你放寬心, 二則便是想跟你談談后續?!?/br>
    倆人說話間,陸時卿已然到了石亭。但元賜嫻一聽事關父親,便沒心思跟他多招呼了, 只朝他略一頷首就急問鄭濯:“姜璧燦是沖我阿爹來的?”

    陸時卿一句有禮的“縣主”登時噎在了嘴邊。

    好吧,不打招呼就不打吧, 反正是跟徐善打,打了也白打。

    他心中長嘆一聲, 找了另一面背靠山石的亭欄坐下。

    懸崖邊太危險了, 他不想等會兒看見元賜嫻跟鄭濯眉來眼去,一生氣就栽下去。

    鄭濯看了他一眼,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則接了元賜嫻的話,解釋道:“昨天來的是姜家小娘子不錯。姜家沒落以后, 姜寺卿將她托付給了三哥,希望三哥念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代為照顧他的女兒?!?/br>
    這個“三哥”就是指平王。

    當初嶺南鐵礦一事暴露以后,盡管徽寧帝沒有確鑿證據,心里卻清楚了姜岷是在替平王謀事,所以哪怕動不了平王,也決然鏟除了姜家,一方面給他警告,一方面折他翅膀。

    平王原本將這樁事收尾得挺好,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做夢做得一針見血的元賜嫻,因事發突然,便只有吃下這個暗虧,沒再試圖保下姜家,以免愈發觸怒徽寧帝。

    也就是說,平王其實是舍棄了姜家的。那么在所謂“照顧”姜璧燦的事上,可能就不是字面上的“照顧”了。鄭濯只是把話說得含蓄了一點。

    元賜嫻點點頭表示理解。

    陸時卿瞥她一眼。她對這種事倒像是一直很懂。

    鄭濯繼續道:“她承認姜家此前的確在替三哥謀事,但她父親下獄后,本有機會向圣人揭發我與元將軍的牽扯,卻并未那樣做,其實便是為防有一日三哥不仁,她將失去倚仗,因此不愿徹底與我撕破了臉?!?/br>
    元賜嫻扯扯嘴角。如此一番來龍去脈,聽上去倒是合情合理,姜璧燦此人也算識時務,知道眼下玩虛的不管用,老實點反倒不易遭人厭棄。

    “她說她起始聽從父親,也是為尋求一個托庇之所,卻不料三哥待她涼薄至極。她不堪折辱,所以想求我庇護,趁三哥外出,暗中取得了流觴宴的請帖,偷溜了來。她稱自己無意且無能叫姜家東山再起,也不奢求我會容她留在長安,只是現在脫身無門,希望我能助她離開三哥,安排給她一個安穩之所,哪怕是去到流放地吃苦?!?/br>
    光是聽鄭濯轉述,元賜嫻就能想象姜璧燦自述這一段時有多聲淚俱下了。

    她抬了點眼皮問:“殿下答應了?”

    “起始沒有?!编嶅?,“這請求看似簡單,實則不然。我隨意幫個流落街頭的小娘子倒沒什么,但她既已是三哥身邊人,我再插手,便是視三哥若無物,明著與他作對?!?/br>
    “她見我不應,就提出了交換條件,說她手中有一則關乎三哥近來計劃的消息,只要她平安離城,便將它透露給我。我因此暫且應下此事,送她出城,預備得到消息后視情況再作打算?!?/br>
    難怪鄭濯昨天沒在字條里說明詳情,不止是因時辰著急,而是他的確尚未弄清具體。元賜嫻皺眉問:“這消息與我阿爹有關?”

    鄭濯點點頭:“她留下的字條里寫明了三哥近來正在組織一場暗殺,預備將滇南王與王妃攔在歸途?!?/br>
    元賜嫻喉間一哽,僵硬地眨了三下眼,卻因記起鄭濯最開始說的,已與徐善連夜商議出了對策,所以克制了急躁的情緒,先冷靜問:“消息可確切?”

    “在我得到消息之前,姜小娘子就已被滅口,我派去送她出城的人一樣無一生還。那張字條是我事后著人打理她的尸首時,在她袖中無意發現,應該是她原本準備順利落腳后再交給我下屬的?!?/br>
    元賜嫻眉頭深蹙:“殿下的意思是,姜璧燦正是被憂心計劃暴露的平王給滅口的,只是平王沒想到她還留了一手,而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您也未必會發現這張字條……所以,這不是她故意送上門的假消息?”

    陸時卿聞言低咳一聲以示提醒。對話進行到這里,已經過了鄭濯敘事的部分,接下來精彩絕倫的分析,可以輪到他上了吧。

    鄭濯無奈看他一眼,然后道:“我的第一反應與縣主一樣,但與徐先生仔細商議過后,卻覺未必如此?!?/br>
    陸時卿終于成功在元賜嫻朝他望來之際接過了話茬,嚴肅道:“這事有三種可能。一種便是縣主和殿下最初所想。但若將整個環節逆向推論——姜小娘子究竟怎會如此巧合地偷聽到平王的計劃,怎會如此巧合地得到混入流觴宴的機會,又怎會如此巧合地在死后還發揮了傳遞消息的作用?巧合太多,恐怕就不叫巧合了?!?/br>
    元賜嫻點點頭,很是贊同:“先生所言不錯?!?/br>
    陸時卿見她眼底似有一絲敬佩閃現,正暗自得意,卻想到他雖免了鄭濯出風頭的機會,卻也不是在給自己添彩,一時免不了再生嘆息。

    做一個有秘密的人好累。

    元賜嫻見他不往下說了,只好主動問:“先生所言另外兩種可能,或許是這樣?第一種,是平王故意叫姜璧燦偷聽到計劃,摸入皇子府,目的就是想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殿下。第二種與第一種類似,不過不是姜璧燦單方面受騙,而是她經由平王指使才做了這些,本道事成后將得他信任,卻不料會被卸磨殺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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