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既如你所說眼見都未必為實,耳聽豈不更虛無!”她爭辯道,“幾個市井百姓的話能證明得了什么?逼宮也好,扳倒幾個皇子也罷,不過都是他們瞧見的手段,又怎能知他目的究竟在公在私?倘使多年后,確是圣人不仁,眾皇子亦不堪用,哪怕江山改姓又如何?” 她說罷驀然起身:“我出門了?!比缓蟪庾呷?,到得陸時卿車前,一把掀開了他的車簾。 因帶著怒氣,她的動作稍稍大了一些。正在桌案邊擬公文的陸時卿抬起眼皮,一陣莫名,問道:“你阿兄喂你吃毒藥了?” 元賜嫻不想叫眼下看來子虛烏有的事壞了心緒,便扯開了道:“作為未婚妻的初次登場,當然要熱情似火了?!?/br> 還熱情似火。陸時卿瞥她一眼,推了下手邊一碗薄粥,示意她喝:“自己嘗嘗我等了多久?!贝蟾乓馑际侵喽嫉葲隽?。 元賜嫻捱了他坐,喝了一口嘗味道,然后拿湯匙勺了一勺湊到他嘴邊:“溫得剛剛好啊,不信你喝?!?/br> 陸時卿低頭看了眼她喝過的湯匙,一時沒有動作。 見他不肯吃,她說了句“不喝拉倒”就將勺子往自己嘴里送。 陸時卿早就對她破過例了,也就是潔癖多年,遇到這般情境總得下意識猶豫一下罷了,哪知她放棄得如此之快,以至他只來得及看見她將一勺粥送到嘴里,然后在嘴角留下一滴湯汁。 乳白的湯汁懸掛在櫻紅的唇瓣,似乎下一瞬就要被她嘬進嘴里,陸時卿心念一動,忽覺一陣口干舌燥,湊過去將那滴汁液飛快含入口中。 元賜嫻心頭隨之一撞,突覺車內逼仄狹小,有些難以喘息,卻見陸時卿已然坐端正,繼續擬公文,只是筆下拉扯出的一劃顫了道細小的波紋。 然后她聽見他故作若有其事地淡淡道:“浪費糧食可恥?!?/br> 馬車不比別處寬綽,一點點親密都能叫人耳熱,元賜嫻心底腹誹他找的一手好借口,面上卻遂了他這份若無其事的意思,“哦”了一聲示意知道了,然后抬頭望望車頂,瞥瞥車壁,繼續喝粥。 等馬車轆轆行出了勝業坊,見不是往鄭濯府邸去的,元賜嫻才開口問:“六皇子不是住在安興坊嗎?”完了才恍惚記起,“他設宴似乎是下午吧,你這么早帶我去哪?”說罷有些期待地瞅著陸時卿。 陸時卿的答案卻很正經:“有幾本公文要交給圣人,來回折返太麻煩了,你就跟我一起吧?!?/br> “……” 真是再沒見過比陸時卿更沒情趣的人了。她心中哀嘆一聲,抱怨道:“也就是個四品官嘛,這么勤勉做什么?!彼v完這話突然想起夢境,轉而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不過說起來,我昨天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很多年后,你竟然當了大官?!?/br> 陸時卿略微一愣:“很多年后?那你呢?” 元賜嫻一噎。她以為陸時卿肯定要問他當了什么官,卻不料他不過關心自己富貴時,她在哪里。 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貪慕權勢呢。 她定定瞅著他,終歸沒說實話,半晌笑道:“我啊,我當然是做了大官的夫人啦,這還用問?” 陸時卿似乎也只當她說笑,扯扯嘴角,換了別的話茬:“我給圣人送完公文,還得去教十三皇子念書,你無聊就自己去宮里晃?!?/br> 元賜嫻一直都想跟鄭泓接觸,只是沒找著機會罷了,眼下怎會放棄,忙道:“跟你在一起,去哪都不無聊!” 她也是撩撥慣他了,情話張口就來,陸時卿瞥她一眼:“我還得去趟門下省辦公,你也一道?” 元賜嫻立馬原形畢露:“哦,這個啊,這個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含涼殿幫你看著十三皇子?!?/br> 陸時卿跟元賜嫻到了含涼殿,發現鄭泓正跟宮人一道放紙鳶,瘋得來來回回跑,滿頭都是濕漉漉的汗,瞧見倆人還招呼他們一起玩。 準確地說是招呼陸時卿。鄭泓不過五歲,只在去年跟元賜嫻有過一面之緣,似乎已不太記得她。 陸時卿卻當然不是會陪小孩放紙鳶的人,叫宮人都退了下去,然后給鄭泓布置了功課,低頭看著一臉不舒爽的男娃娃道:“臣現在要去辦事,還請殿下把書溫了,待臣回來給您考問?!?/br> 鄭泓穿著個小卦子,嘟囔道:“我沒玩夠,我不看書!我要這個好看的jiejie陪我放紙鳶!” 陸時卿看了一眼身邊這位“好看的jiejie”,道:“殿下,她不是您好看的jiejie?!?/br> 小家伙撅著嘴問一句:“那是誰嘛?” 元賜嫻覺得這男娃娃可愛,又看今天剛好韶和不在,只要陸時卿走了,這含涼殿便是她和未來皇帝培養感情的天下,便笑瞇瞇地說:“我是您好看的師母啊?!闭f完跟陸時卿道,“你趕緊去辦事吧,把他交給我?!?/br> 陸時卿一噎。這趕人趕得可真夠急的。卻到底公務在身,轉頭走了,走出幾步回身交代道:“等我回來,他若答不出功課,連你一道罰?!?/br> 第64章 064 陸時卿先去了紫宸殿。自滇南回來后, 他因落下一堆公務, 幾日來異常忙碌, 將幾份要緊的公文呈給圣人后,又被拉著詢問針對大理寺卿新人選的建議。 他不在長安的日子里, 朝廷定了姜寺卿的罪, 以溝通嶺南, 私采鐵礦之名罷黜了他, 判他流放房陵,且規定姜家兩房三世之內不得再入官籍。姜家就此中落,滿門上下一夜之間作鳥獸散,有點良心的便隨姜岷一起去了房陵,其余的則是各奔東西。雖說圣人并未禁止姜家人出入京城,但稍微曉得點內情的, 早就不敢待在這是非之地了。 畢竟徽寧帝會如此動怒,與表面上所謂“私采鐵礦”之名并無關系, 他氣的是姜岷花言巧語得他寵信,暗地里卻助長平王之勢, 連軍器這等東西都敢碰。此番徹底摘除姜家, 也是對平王的一個警告。 陸時卿以能力卓絕之由舉薦了大理寺少卿,徽寧帝卻沉吟起來:“朕并未問你誰更有能力,而是誰更能叫朕安心。大理寺為三法司之首, 于朝廷相當關鍵,朕不想再看到第二個姜寺卿?!?/br> “臣無法斷定究竟誰最能令您安心,只是越級上位終歸不妥, 若您實在對杜少卿有疑慮,便只能考慮蔡寺丞了,如此也不算差了太多?!?/br> 徽寧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曉得老皇帝這是準備考慮蔡寺丞了,他心中微定。 蔡寺丞是鄭濯的暗樁,以陸時卿在徽寧帝心目中的地位,本可直接舉薦他。但姜岷的事顯然給老皇帝敲了個警鐘,連帶他這位“寵臣”也一樣略受波及,眼下最好便是少一些太直接的動作,多走迂回之路。 徽寧帝說完了正事,在他臨走前問:“朕聽說,賜嫻今日也來了宮中?” 陸時卿答“是”。 徽寧帝微微笑起來:“你能想通便是最好,有你在,朕對元家也稍微安心一些?!边@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陸時卿多替他盯著點元家了。 早在當初,徽寧帝就有意撮合倆人,一則是為留人,二則是為盯梢,只是陸時卿一直表現得很不情愿,他才不好逼迫太過。直到元易直將要回滇南,眼看若元賜嫻親事不定,便要隨之離京,他才下了決心,哪怕陸時卿仍舊不應,也必須賜下這樁婚事。 幸好陸時卿想通了,主動上門提親,才叫他不至于以強硬手段撮合他們,叫彼此面子上過不去。 陸時卿便做戲道:“替陛下分憂,是臣應盡之責?!?/br> 徽寧帝又關切問:“前幾日提親,元家人可曾為難你?” 他搖搖頭:“臣此番解了滇南之困,滇南王對臣很客氣?!?/br> “多虧是你,才不至于叫滇南非他元家不可。朕身邊還有你這樣的可用之人,底氣便足了?!?/br> 陸時卿笑了笑:“陛下過譽?!?/br> 徽寧帝朝他揮手大方示意:“趕緊到門下省辦事,完了就陪賜嫻去流觴宴玩玩,這次剛好輪著六郎主持,你也多替朕瞧著點他?!?/br> 陸時卿在紫宸殿跟老皇帝戲來戲往的時候,元賜嫻正絞盡腦汁與鄭泓這小家伙周旋。 這五歲的男娃娃實在太頑劣,太能跑,想來平日全靠韶和公主或者陸時卿壓著,才會乖乖念書練字。元賜嫻礙于身份不好動粗,又想給未來皇帝留一個“良母”的印象,便是束手束腳,活活耗了一炷香都沒能搞定他。 她瞅著奔得滿臉通紅,一頭大汗的鄭泓,喘氣扶膝道:“殿下……您再不念書,您好看的師母就要陪您挨罰了知道嗎?” 元賜嫻心中哀嘆一聲,陸時卿做什么斥退了宮人,這么大一個含涼殿,她連個幫手也沒,怎么叫這條小泥鰍聽話啊。真是太叫人“含涼”了。 鄭泓卻瞪著圓眼咯咯地笑,一邊負了手做出小大人的模樣來:“該罰!” 元賜嫻忍耐道:“殿下要怎樣才肯讀書?” “你陪我玩,我就讀書?!?/br> 她咬咬牙:“殿下玩投瓊嗎?” 陸時卿回含涼殿的時候,就看見元賜嫻在跟鄭泓比賽擲骰子。 元賜嫻似乎擲出了個六點,拍手道:“我又贏了,殿下愿賭服輸,背一條來聽聽?!?/br> 鄭泓氣得扯脖子瞪眼,不甘不愿誦了一句給她聽。 陸時卿瞇了瞇眼,跨過殿門檻,上前道:“元賜嫻,你在教他玩賭?” 元賜嫻聞聲驀然抬頭,略微有點心虛。這法子的確不好,容易使人玩物喪志,要不是實在搞不定,她也不會出此下策。 她解釋道:“我拿不下他嘛,想到六殿下精于投瓊,說不定十三殿下也會喜歡?!?/br>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陸時卿就從假怒變真怒了。 哦,是的,當初在芙蓉園,鄭濯為了跟元賜嫻共舟,拿投瓊作弊,他為了成人之美,還費心費力故意拋了個奇數。 再說冬至時候,元賜嫻玩得津津有味的五木,也是鄭濯的愛好之一。 呵呵。陸時卿扯了下嘴角,不跟她說話了,轉頭向鄭泓嚴肅道:“殿下,臣要來考問您了?!?/br> 每次他鳳眼一瞇,鄭泓就有幾份懼意了,往元賜嫻身后縮了縮,扯著她的衣袖不肯放,一邊小聲道:“師母,我喊您一聲師母,您可得護著我?!?/br> 元賜嫻剛才逼他喊她“師母”,逼了一刻鐘也沒成,眼下一聽這詞,登時心花怒放,母性光輝一下閃耀四方,摟住了鄭泓,朝陸時卿道:“你考問就考問,這么兇做什么啊?!?/br> 陸時卿略一挑眉:“那你替他答?” 那還是算了吧。元賜嫻也不是特別喜歡讀書的。 她沖他一笑,然后低頭看鄭泓:“殿下放心,他不敢對您怎么樣的?!?/br> 陸時卿在倆人對頭坐下,抽了卷書,隨手翻了一頁問:“《尚書呂刑》里說,‘士制百姓于刑之中’,‘惟良折獄,罔非在中’,‘明啟刑書相占,咸庶中正’。臣問殿下,這里所說的‘刑之中’、‘在中’、‘中正’,都是指什么?” 鄭泓嘴一癟,看了眼元賜嫻,小聲道:“師母,您剛才沒跟我講這句啊?!?/br> “……”這個罪,元賜嫻不背……可能嗎? 討好鄭泓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她毫不猶豫認下,跟陸時卿道:“是我忘記跟殿下講了,你換一問?!?/br> 陸時卿瞥瞥她:“就這一問,他答不出,你倆一起受罰?!?/br> “那我替他答行不行??!”她苦著臉道。 她還好意思答這么簡單的問題? 陸時卿嘴角一抽:“元賜嫻,你幾歲了?” 她恨恨瞪他一眼,又瞧鄭泓:“殿下,您真的答不出嗎?他不敢對您怎么樣,卻敢對我怎么樣。您是沒關系,但您好看的師母很危險啊……” 鄭泓猶豫一晌,說:“那看在師母教我玩投瓊的份上,我還是要努力答一答的。這里的‘中’……”他瞅了眼陸時卿,“可能是指‘心中’,講的是刑法就在我的心中,我心中是怎么想的,刑法就是什么樣的?!?/br> 元賜嫻一噎。 這個想法很危險啊。 她這邊噎住的時候,陸時卿也已皺起了眉頭:“殿下,是誰教您,刑法在您心中的?” 鄭泓支支吾吾道:“我不記得了……” “殿下要記住,刑法不是隨心之物,它不在您心中,也不在任何人心中?!标憰r卿解釋道。 他眨眨眼:“那這里的‘中’是什么意思?” 元賜嫻搶著表現道:“這里的‘中’是指中庸,講的是執行刑罰須嚴格照刑法來,準確而不偏不倚,無過也無不及?!彼f完,朝陸時卿笑笑,“我說的對不對啊,陸侍郎?” 陸時卿覷她一眼,不答,反問鄭泓:“您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