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陸時卿有苦說不出, 忍耐道:“縣主切莫灰心,這里頭興許有什么誤會。聽您言辭,滇南王似乎并不十分贊同您與陸侍郎的婚事, 既然如此,話里話外難保不摻離間之意?!?/br> 元賜嫻這下倒覺有理,被他的話鼓舞了些:“先生所言不錯,我不該聽信阿爹片面之詞,而得當面與陸侍郎問清楚才行?!闭f完自我寬慰道,“哪怕他當真不肯娶我,我再加把勁就是了……” 陸時卿本想將她往真相慢慢引導過去,一聽這句“加把勁”卻改了主意。也就是說,倘使他裝作不想娶她的模樣,或許還能得她色誘幾次? 他便繼續不動聲色地鼓動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縣主能這樣想就對了?!?/br> 元賜嫻深想一番,嘆口氣:“話雖如此,我卻已無所不用其極,如今確實有點黔驢技窮了?!彼龘沃X袋,沉默半晌問,“先生想必極擅揣摩人心,可有妙招支我,叫我再下一劑猛藥?”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世間得人心之法,皆是萬變不離其宗,歸根究底,不過‘投其所好’四字而已?!?/br> 投其所好?元賜嫻把這四個字在心里過了一遍。她好像還真沒從這處入手過。 陸時卿一看自己把話說生澀了,怕她聽不懂,提點道:“縣主不妨想想,陸侍郎可曾在您跟前暴露過他的喜好。實則世間兒郎……”他說到這里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但仍舊尷尬地說了下去,“十之八九都有同一樣喜好?!?/br> 元賜嫻一聽,結合他語氣回想思考一番,忽然靈光一現。 哦,陸時卿的帳篷……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難道先生是指……那個?” 對,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見她宛若醍醐灌頂,陸時卿松了口氣,與此同時卻也因毀壞了老師剛正的形象而感到心虛愧疚,不敢直視元賜嫻,便撇過了頭,隨意把目光落在她屋里的書架子上,底氣不足地道:“正是?!?/br> 元賜嫻見狀卻是一愣。徐善瞅她的書架子做什么? 她隨他目光望去,看他注目著一卷詩文,頓時羞臊起來。原來他口中所謂的“喜好”是詩文,她竟誤會去了天南海北遠,想到那樣沒羞沒臊的事。 元賜嫻心虛地垂下了腦袋。 陸時卿回頭見她活活燒成了一只蝦,面具后的臉突然變得有點亢奮。 她親他的時候都不臉紅的,現在卻是這副模樣,想來是預備走往更高的境界。 他別過眼看了看窗外蕭條的寒冬臘月。春天恐怕要提早來臨了。 陸時卿克制著快要飛起的腳步,與元賜嫻告辭,一刻都不想再多演徐善,到了永興坊私宅,正欲從密道回府,卻見曹暗神情凝重地來了,看見他松了口氣,道:“郎君,圣人急召您入宮,您再不來,小人就要去勝業坊找您了?!?/br> 他收斂了喜色,摘下面具問:“什么事?” 曹暗搖頭:“小人不知,但不止是您,朝中重臣都被宣入了宮中?!?/br> 陸時卿略一蹙眉:“在滇南王之后?” 曹暗略一頷首:“您的意思是?” “滇南出事了?!彼f完便疾步往密道走去,走到一半回頭叮囑,“你回府候著,如果元賜嫻來了,別說我被急召入宮,只交代我外出即可?!?/br> “是,郎君?!?/br> 陸時卿趕到宣政殿時,里頭已烏壓壓聚集了一片人,正中張治先與幾名朝臣爭得唾沫飛濺,面紅耳赤,元易直站在前頭默然不語,再往上,徽寧帝顯然消磨干凈了耐性,一見他來,像是把著了主心骨,也來不及詢問他何故來遲,趕緊招手示意他上前,然后叫宦侍將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軍報拿給他看。 一群朝臣紛紛回頭。元易直微一側身,也看了他一眼。 陸時卿疾步上前,接過軍報,一目十行默讀完,神色平靜地將它呈了回去。 軍報上說,兩天前,南詔、吐蕃合兵十五萬,分三路攻劍南,一路破西境,一路破南境,一路巧避姚州北上,兵鋒直指益州。 徽寧帝知他約莫在思量對策,便未先問他,而看向張治先:“張仆射等人可曾商議出對策?” 張治先拱手上前:“陛下,臣等有一疑慮?!彼戳搜墼字?,“臣想請問滇南王,先且不提邊關守備達數萬之眾,姚州更是滇南軍事重地,歷來易守不易攻,何以竟會被區區一路急行軍‘巧妙’避繞而過?” 元易直看他一眼,沉默不答?;諏幍鄣哪樕珔s先難看起來,呵斥道:“張仆射,朕方才問的似乎是對策吧?” 張治先惶恐頷首,不敢再說。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徽寧帝出于對元易直的忌憚,曾暗中派了幾員心腹將領去往姚州與他一道鎮守滇南,明面上為輔佐,實際上是監視。而現在,元易直照制進京,離開了姚州,那幾員留守將領見敵人來犯,自然搶著指手畫腳,結果呢,幾個蠢貨就把敵人給指畫進了劍南腹地。 張治先自以為這是元易直布置疏漏的錯處,卻不知反而踩著了圣人的痛腳。 他趕緊賠罪道:“陛下息怒,臣等方才已商議出一二對策。臣以為,滇南王北上奔波勞碌,筋骨疲乏,此行不宜南下迎戰,陛下或可另行指派朝中皇子或將員,聯合當地守軍阻敵。至于人選,方才兵部陳尚書推選了二皇子,臣則舉薦魏都督?!?/br> 底下很快爭論開來。 “臣贊成由二皇子領軍出征。二皇子素來驍勇善戰,早年便曾聯合回鶻大敗突厥,如今雖被幽禁在府半年,卻何不令其將功折罪?” “臣贊成魏都督南下迎戰?!?/br> “臣以為,對戰南詔,無人可比滇南王更合適?!?/br> 徽寧帝聽得腦仁疼,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們,然后道:“陸侍郎?!笔疽馑v。 陸時卿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面向朝臣問:“諸位何故非得迎戰?大周今夕前有天災,后有人禍,明日便是除夕佳節,值此時機興戰,兵戈擾攘之下,易致民心動蕩,群情喧噪。到時,外有強敵入侵,內有憂患頻生,諸位打算派幾個二皇子,幾個魏都督前往鎮壓?” 張治先被他說得一噎,隨即冷哼一聲:“看來陸侍郎的意思是,預備將整個劍南拱手讓人了?!?/br> 陸時卿扯扯嘴角,看向徽寧帝:“臣的意思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計?!?/br> 整個宣政殿都是一靜,隨即有人哄笑:“南詔吐蕃合兵,誰也不是好說話的主,陸侍郎莫不是在與咱們說笑?” 陸時卿淡淡一笑:“南詔不好說話,吐蕃也不好說話,但南詔與吐蕃合兵,就好說話了?!?/br> 眾人一驚之下似有所悟,徽寧帝也直直盯住了他道:“你有妙計?” 陸時卿一掀袍角屈膝跪下:“臣自請南下應敵,誓與南詔吐蕃達成和談之議?!?/br> 徽寧帝一指他:“幾成把握?” 他稍稍仰首,薄唇微彎:“十成?!?/br> 陸時卿回府已是日暮時分,尚未知會宣氏翌日去往滇南的事,先問仆役元賜嫻是否來過,一聽沒有,說不上輕松失落,便疾步回了院子,不料甫一跨進院門,就見曹暗和趙述在一棵枯樹下拼命往上蹦,似是想摘掛在樹上的一只紙鳶。 陸時卿登時一噎。這倆人何時這般童心未泯了?天寒地凍的,拿西北風放紙鳶? 他遠遠瞧見曹暗踩著趙述的肩取下了那只湛藍色的紙鳶,仔細看了一晌后驚喜道:“這好像是瀾滄縣主的字跡啊?!?/br> 陸時卿一愣,人未到聲先至:“拿來?!?/br> 曹暗回頭一看,慌忙上前將紙鳶遞給他,解釋道:“郎君,不知哪里飛來的紙鳶,好巧不巧掛您樹上了,小人瞧著,似乎是瀾滄縣主的字跡?!?/br> 陸時卿低頭一看,果見是元賜嫻的手筆,在這紙鳶上擬了一首打油詩:咬定卿卿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他霎時窒住,心間像被什么巨物猛然一撞,撞在一塊非常柔軟的地方。 他突然抬頭問趙述:“上回在府門前,滇南王妃叫她什么?” 趙述回想一番答:“小人聽著似乎是個乳名,叫‘窈窈’的?!?/br> 陸時卿重新低頭,盯著那句“咬定卿卿不放松”勾唇一笑:“哦,咬咬?!?/br> 第58章 058 陸時卿揣了紙鳶回房去, 活像揣了個寶, 嘴邊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不遠處, 不明究竟的陸霜妤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一幕,心情不免有些復雜。過了明天, 阿兄就該二十三歲了,這怕不是傳說中的返老還童吧。 陸時卿在晚膳時與宣氏說明了公差的事, 省去了具體去向與緣由。一來, 徽寧帝交代,為免民心動蕩, 暫且在京畿范圍內隱瞞戰事, 凡今日在宣政殿內議事的朝臣一律禁止對外聲張。 二來,所謂和談, 本該在敵我雙方皆有息戰之意的情況下進行,而如今卻是大周單方面意欲退敵,陸時卿便無異于是在往刀口上撞,及早暴露目的與行蹤,很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故而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宣氏和陸霜妤曉得太多并無好處。 只是倆人也不傻, 圣人素來愛重陸時卿,若無必要,哪會趕在年關命他出公差, 如此情狀,恐怕唯有一種可能,便是軍情緊急。但究竟是哪里起了戰火, 她們身在后宅,卻真無從得知。 陸時卿用過晚膳就回了書房,挑燈整理完軍報后研究了此行南下的路線,近二更才沐浴歇下,臨睡記起元賜嫻,忍不住把她的紙鳶重新拿出來看。這一看之下,卻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等等。雖說這情詩算得上豪邁奔放,但如此迂回之法似乎不像元賜嫻的行事作風。何況他記得,他今天已經把話暗示得非常明顯,而她也分明領會了其中奧義,既然都來了陸府,怎會掛個紙鳶便甘心離去了? 陸時卿起先一面心系滇南,一面又被這詩中某幾個字眼惹得血脈僨張,這下才后知后覺地想到,好像哪一步出了差錯。 他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待想通前因后果,不由一怒之下掀了被褥。 他這雙多事的眼睛,不如自戳雙目得了! 陸時卿心里頭生生淤了口血,想吐又吐不出,躁得穿著中衣在床前來回踱步。此去滇南歸期未定,倘使叫元賜嫻這樣誤會下去,等他回到長安,豈不得收上厚厚一本詩集? 不行。 他看了眼漆黑的窗子,恨恨披衣而出。 陸時卿大費周章避開宵禁巡衛已近三更,到了元府,掙扎半晌,終于下定決心仿照風月話本所述,做做夜探香閨的活計,卻是剛一靠近外墻,就被一名提了燈籠,匆匆步出偏門的仆役喚?。骸皝砣丝墒顷懯汤??”對方在一片烏漆墨黑里朝他探頭探腦張望,“滇南王交代,若您來了,請到中堂等他?!?/br> “……”話本里都是騙人的。 頭一次夜探香閨就被守株待兔的陸時卿霎時黑了臉,想掉頭就走,卻因清楚一旦放棄今夜的機會,再見元賜嫻或將遙遙無期,只好硬著頭皮,悻悻跟隨仆役到了中堂。 元易直似乎根本沒睡,很快就來了,見他便冷斥一聲:“看來陸侍郎是不記得與我的承諾了?!?/br> 偏門到中堂一路,陸時卿已然恢復了慣常的姿態,全然不見窘迫之色,含笑道:“陸某的確不是君子,對我來說,承諾之重,重不過生死。如我明日便要赴死,也就無心將承諾守過今夜了?!?/br> 元易直眉梢一挑:“我記得,陸侍郎口口聲聲與圣人說,你有十成把握?!?/br> 陸時卿淡淡一笑:“我若不說十成,圣人豈會答應我這番請求?您比我更清楚滇南的形勢,知道這事絕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今夜才給我留了門,愿意許我見她一面,做個道別?!?/br> 元易直不說話似是默認,半晌盯住了他道:“小子,我知你非暴虎馮河之輩,必能說服南詔吐蕃退兵,但前提是,你得有命開口?!?/br> 陸時卿點點頭。誠然,此去滇南,說服二字中“服”易而“說”難。 元易直從寬袖中掏出一塊月牙形的純色帝黃玉來,遞給他道:“拿著,該怎么用就不必我教你了?!?/br> 陸時卿垂眼一瞧,微微一滯。 在此之前,他始終不能確信元易直是否在滇南暗中培養了唯他獨尊的私軍,當初助鄭濯拉攏元鈺時也曾幾番迂回打探,卻都未果。不料眼下,答案竟自己送上了門。 這塊帝黃玉,想來便是足可號令那支私軍的信物。 元易直將這樣東西交給他,無疑是叫元家的命脈都捏在了他手里。倘使他有心,回頭就能將它交給圣人,置元家于死地。 陸時卿不能不說有些意外。 他默了默,伸手推拒道:“您應該知道,退敵之法不止一種,陸某非要躬身南下,就是為免南詔此戰陷元家于不利,叫圣人愈發忌憚您。倘使我為保命使了這塊玉,所有的努力便等同于白費,甚至可能叫事態變得更糟糕。如此,我何不干脆放棄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