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所以他問她,在她的夢里,姜璧柔是個怎樣的結局。 元賜嫻只說了一句話。她說:我們都死了,可阿嫂還活著。 元鈺就什么都明白了。之后,元賜嫻提議拿信件算計姜璧柔,他也答應下來。 實則這是他給姜璧柔的最后一次機會。如若她不跟姜家通風報信,他甚至仍打算既往不咎。但她那樣做了。 那么所有的債,到這一天,就都還清了。 元鈺瞧著跟前面容憔悴的姜璧柔,苦笑了聲:“璧柔,你很絕望嗎?但你不知道,我可能比你更絕望?!?/br> 姜璧柔忽然就滯住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她看見他的神情淡漠了下來,道:“去接旨吧?!?/br> 宦侍帶來了一盞酒,跟跪在地上的姜璧柔道:“罪婦姜氏,圣人念在冬至大赦,免你一死,你喝了這酒,便好好過你的日子吧?!庇挚丛?,“姜氏身患惡疾,恐染及旁人,不宜再留在京中,請元將軍盡快處置,將她送離長安?!?/br> 他說完,招手示意身后宮婢賜酒。 姜璧柔自然猜到了,喝了這酒恐怕就是生不如死。她似乎這時候才曉得害怕,拼命后退,然后記起了同樣跪在一旁接旨的元鈺,拉扯著他的袖子,求他放過她。 元鈺卻沒再看她,只是朝宦侍大拜下去,道:“臣謹遵圣命——” 姜璧柔一下癱軟在了地上。 元賜嫻和陸時卿到元府時,瞧見的就是雙目空洞的她?;率毯蛯m婢已經走了,她飲下酒后渾身抽搐,趴在地上站不起來,面上一道一道都是猙獰凸起的紅痕,像是染了什么惡病。 元鈺在一旁沉默許久,終歸還是彎身去扶了她,卻被她一把掙脫開了去。 姜璧柔的眼睛直直望著站在府門前的元賜嫻和陸時卿,一點點朝他們爬了過去。 元賜嫻一眼瞧明白前因后果,當先斂了色緩緩上前,停在她咫尺外。 姜璧柔嘴唇發顫,仰起頭,一字一頓道:“元賜嫻,你毀我一輩子,我不會放過你……” 元賜嫻低頭瞧著她,扯了下嘴角:“別把我說得那么神氣,我可沒本事毀人一輩子,我問過俞大夫了,你的咳喘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原本到了年紀就得犯病,跟我無關?!?/br> 姜璧柔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然后瘋癲似的笑起來,笑夠了,咬牙切齒道:“這些都不重要了……你會有報應的!我今日所承受的痛苦,來日必將十倍、百倍地還報到你身上……你別不信……”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蹙了下眉頭,上前一步,卻被元賜嫻豎掌止住。 倆人看見她云淡風輕地一笑,垂眼瞧著姜璧柔說:“一個自食其果的人,有什么資格跟我談報應?姜璧柔,你別自以為了解我,你怎么知道,我還跟小時候一樣不信這些?你說得很對,這世上應該有因果循環。但很不幸,你把話說反了?!彼拇浇俏⑽澠?,語氣和緩,“正因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承受過比你重十倍、百倍的痛苦,所以今天,你爬在我腳下,而我——站在你面前?!?/br> 她說完,看向元鈺平靜道:“阿兄,送客?!?/br> 第55章 055 元鈺捎上和離書與銀錢, 親送姜璧柔出城, 照圣旨所言給她找了個地方安頓, 算是仁至義盡地通知了姜家人。 元府內,陸時卿見元賜嫻說完方才那番話便一直悶悶不樂杵在一旁,便上前問:“元賜嫻, 我頭一次來你元府, 你連個坐都不請?” 他這話倒也不算瞎扯。畢竟作為徐善時, 他只能走偏門,如今才算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跨過了正門的門檻。 元賜嫻聞言有些歉意。她都忘了他還在場了。 她訕訕一笑:“你想坐哪里,中堂,花廳,還是我閨房???” 陸時卿一噎,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故意說笑, 嘆口氣道:“我好歹也是朝中四品官員, 中堂是起碼的吧?!彪m然內心深處, 他比較想游歷一下她的閨房。 元賜嫻就領了他去往中堂,一路問:“咱們家是不是比你陸府好看多了?” 元府矗了許多奇形怪狀, 花里胡哨的假山石造,周邊還掘有彎彎繞繞,蜿蜒曲折的溪渠, 是個非常不適宜陸時卿居住的地方。 他作為徐善來時不曾見前院景象, 方才又一個勁暗暗揣摩元賜嫻的情緒,倒真沒注意,聞言四顧幾眼, 頓時渾身不舒坦起來,難受得連腳下步子都快了幾分,似乎是想盡快去到中堂。 元賜嫻卻喊住他道:“你走慢點。阿嫂的事解決了,我就不跟你回陸府了,接下來沒法天天見你,你現在可得叫我多瞧幾眼?!?/br> 她說完嘆口氣,好不容易趕上陸時卿的冬至假,她原還想拉他去終南山看雪的,但阿兄眼下著實太需要她陪了,這兒女私情必須靠靠邊。 她知道阿兄對姜璧柔是歉疚更多,可到底夫妻一場,又是青梅竹馬,哪可能絲毫感情都沒有。 陸時卿對她這決定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才跟來了眼下這趟,就怕她解決了麻煩便不辭而別。他停住腳步,回頭卻嘴硬起來:“有什么好瞧的?” 元賜嫻眼睛一彎:“你身上什么都好瞧?!?/br> 這話說的,好像她什么都瞧過了一樣。 陸時卿到底放慢了腳步,聽她把事情一件件交代好:“我的行李就不必送回來了,說不定我什么時候還得去你府上呢。不過再幾日就是臘月,阿爹也快來長安了,最近我得安分點,不能隨便來尋你,不然會被他兇的。對了,你可記得替我跟老夫人道個謝,就說多謝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只是我家中出了點事,等年節再去拜訪她老人家?!?/br> 陸時卿皺皺眉頭:“知道了?!?/br> 這丫頭可夠會造聲勢的,不就是搬個家,竟生生惹出了生離死別的壓抑氣氛。這下,連他都覺得永興坊和勝業坊似乎當真天隔地遠了。 他默了默,記起元鈺,突然問:“你剛才跟姜氏扯謊了吧?!?/br> 元賜嫻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哦,你是說她咳喘的事啊?!?/br> 倘使隨便一個醫士就能診出姜璧柔的病癥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那么先前元家也就不會愧疚這么久了。 俞大夫并未講過那些話,是她為了叫阿兄徹底擺脫過往,不再替她背負歉疚,才說了謊的。所以剛剛姜璧柔聽見后才愈發情緒失控。 她笑了笑道:“扯個謊也無傷大雅,你可別告訴他?!?/br> 陸時卿嗤笑:“我跟他也沒那么要好?!彼f完又問,“后面那句呢?” 她什么時候受過十倍百倍那樣的苦。 元賜嫻說的自然是夢境里那個她已無記憶的上輩子,她聞言笑笑:“我哪受過什么苦啊,就是壯壯聲勢而已。怎么,你心疼我?”她撇過頭來瞅他。 陸時卿狀似無波無瀾地道:“沒有?!?/br> 她停下來,手指著他擰成“川”的眉頭:“還說沒有,那你皺什么眉頭?” 陸時卿也跟著停下來,道:“思考姜家是不是還有后手?!?/br> 元賜嫻一愣:“哦,你是在擔心姜璧柔的詛咒啊?!彼坪跤X得很好笑,“詛咒是世上最無能的人,使出的最無能的招數,那種鬼話你也信?” 陸時卿牽了下嘴角,沒說話,繼續往前走了。 他當然不在乎詛咒。 但這詛咒在她,所以他得試著推敲相信,哪怕萬中有一。 陸時卿告辭后,接下來一陣子,元賜嫻都老老實實待在府上,每天圍著元鈺轉,一日不把他逗笑八十次便不罷休。 小寒過后,長安連著下了好幾場雪,兄妹倆在元府門口塑雪馬,一天換個花樣,一直到了大寒,天實在太冷,已然到了滴水成冰,呵氣為霜的光景,倆人才玩不動了,成日窩在暖和的家里頭。 臘月末旬的一天,朝中傳來消息,說姜寺卿鋃鐺入獄了。 元賜嫻將這事在心里過了幾道彎。 歲末臨近年節,平王照制進京,前些天剛到長安。想來陸時卿便是這時候把嶺南礦山的事給捅了出去,一來扳倒姜寺卿,二來打平王一個措手不及。 這就是他所說的,一石二鳥的最好時機。 眼下平王那處暫無動靜,但很顯然,姜岷是沒戲可唱了。朝臣們心中各有支持的儲君人選,這原本并沒有什么,但姜岷錯就錯在涉及了上位者最忌諱的軍器?;諏幍郛斎灰淮笈?。 元賜嫻估摸著,哪怕不致死罪,姜岷也免不了個貶官流放的下場。姜家自然也得跟著舉家遷出長安,從此遠離政治中心。 瞧著姜家與上輩子迥然不同的命運,她是再也不敢懷疑陸時卿會因為沉迷她的美色而一事無成了。 有了她這個很會做夢的寶,他根本就是如虎添翼嘛!今天給他夢了個“嶺南”,明天就給他夢個山南水南天南地南的,保管指哪打哪。 元賜嫻已有近一月不曾見陸時卿,得到消息的傍晚,她興奮得想跟他當面道謝,便詢問阿兄,阿爹阿娘何時能到。 滇南王夫婦早在二十來日前便啟程進京,到長安也就這兩天的事了。元鈺算了算,跟她說最快明日。 元易直雖寵愛女兒,在男女之事上卻對她十分嚴苛。元賜嫻和陸時卿的事早已傳遍大江南北,她雖做好了遭阿爹教訓的準備,卻不想頭天就被抓包,聽了阿兄的話才放心去往陸府。 元賜嫻出門時天色將晚,等馬車在薄雪里轱轆轆滾了一遭,滾到永興坊,便已是大黑的光景了。她問了陸府門前的仆役,才知陸時卿尚未歸家。 仆役叫她到里邊等,她卻不好意思地拒絕了。這個時辰登門拜訪,擺明了是蹭吃蹭喝的嘛,她見陸時卿一面就夠,不想叨擾宣氏。 路面積了一層白皚皚的薄雪,被陸府門前懸掛的燈籠一襯,四下便是一片亮堂。元賜嫻裹著裘氅站等一晌,覺得有點冷,剛想挪步避風,就見道口駛來一輛馬車,遠遠瞧著,趕車人正是趙述。 她下了青石板階,探身去瞧,看到馬車倏爾行快起來,繼而停在她跟前。 陸時卿掀簾下來,蹙眉道:“大冷天的,你來我陸府做門神?” 都多久沒見了,竟然一碰面就這么兇。 元賜嫻嘟囔了聲“對”,完了似乎不甘心被他冷語相待,突然笑起來,攤了一雙手道:“門神有點冷,你給焐焐?!?/br> 陸時卿一噎,垂眼瞧了瞧她雪白的掌心,正暗暗猶豫,卻先被她強抓了去當火爐。她拼命揉搓著他的手,似乎想借此把自己焐暖和。 他一時失笑,反握了她的手,把她往身前拉近一些,然后低頭往她手心一口口呵氣。 溫暖而潮濕的觸感叫元賜嫻微微一滯,連帶渾身一陣震顫酥麻。 她暗暗穩住心神,瞧著他認真的神情,笑意從眼角一點點蔓到眼尾,直到扯出一道形似桃瓣的彎弧。 恰在此刻,黑黢黢的道口飛快駛來了一輛馬車,臨到陸府一個急停。 雙手交握的倆人都是一愣,下一瞬就見一名魁梧健碩的中年男子一腳跨出,怒氣沖沖朝這向走來。 元賜嫻一駭,一把將手從陸時卿掌心抽出,說話都結巴了:“阿……阿爹,您怎么來了……” 陸時卿心里嘆口氣,面上不卑不亢道:“滇南王殿下?!?/br> 元易直滿面肅殺之氣,臉比雪冷,嗤了一聲,瞥他一眼,先問元賜嫻:“你心里還有我這個阿爹?” 元賜嫻揪了張臉,抱住他的胳膊嬌聲道:“當然有了!很大一個,特別大?!?/br> 他正了正腰間佩刀,未理會她,跟陸時卿說:“陸侍郎,借一步說話?!?/br> 元賜嫻抽巴抽巴給陸時卿悄悄拋眼色,示意他千萬別應,趕緊逃遁。 卻不料他似乎并未瞧懂,朝府門伸手一引,笑道:“您請?!?/br> 嘩,這簡直是引狼入室嘛。他不要胳膊不要腿了啊。 見元易直抬步就走,元賜嫻拼命拽他:“阿爹,這大老遠的,您一路跋涉辛苦,我和阿兄都替您與阿娘備好接風宴了,咱們趕緊回家吧?!?/br> 元易直撥開她的手,冷哼一聲,手把著腰刀道:“你先回去,阿爹相信,陸侍郎也替我備好了接風宴?!?/br> 元賜嫻都快哭了:“您該不是要喝他血吧……” 陸時卿面露無奈之色,剛想叫元賜嫻放心回去,卻見前頭馬車步出一位雪色斗篷蔽身的婦人,朝這邊款款行來,到得跟前柔聲道:“窈窈,聽話,跟阿娘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