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方才聽院里小廝說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曉得,就不與您置氣了。反正壽星最大,生辰這天,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諒的?!?/br> 她的語氣悶悶的,聽來并不如何高興,像是勉強遷就他。 陸時卿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諒?” 元賜嫻點點頭,看了眼天色,補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后,我可能會重新生您的氣?!?/br>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只留給他一個頭頂心看。陸時卿垂眼瞧了她一會兒,笑得頗是無奈:“天亮也不用生氣了。朱縣令說的都是子虛烏有的事?!?/br> 元賜嫻微訝之下抬起頭來。她的確記得他下午否認了一句,但她沒信。畢竟朱縣令怎可能當著欽差的面信口雌黃。 “他怎敢騙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陸時卿沒法解釋,推諉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瘋?你只要曉得我沒答應過那種事就行了?!?/br> 元賜嫻面露狐疑:“我不信?!闭f完補充道,“除非您發個毒誓?!?/br> 他一噎:“什么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騙我,天亮之前就將粘一身狗毛?!?/br> 真是夠毒的。他一時被氣笑,卻還是照她說的,一字一句發了誓。 元賜嫻這下才算勉強信了,心情不錯地拍拍手道:“好吧,暫且信您了?!?/br> 陸時卿瞥瞥她,剛預備叫她回房歇息,卻忽聽一陣“咕嚕?!钡捻憚?。他目光一動,下移至聲來處——她的肚子。 元賜嫻早在“咕”聲落,“?!甭曔€未起的時候便尷尬地抱緊了肚腹,不料還是被他察覺了,只好訕訕笑道:“陸侍郎,我晚膳沒吃飽,本來靠您一口氣撐著,現在原諒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br>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沒怎么動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點點頭:“那您難道不餓嗎?” 他肯定道:“不餓”。話音剛落,寂靜的夜卻再度被一陣“咕嚕?!钡穆曧懘蚱?。 陸時卿一愣。這聲音不是他發出來的吧。一定不是。 元賜嫻卻已捧腹大笑起來:“您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著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人,半晌嘆了口氣:“我叫人拿些吃的來,一份送到你院里,你回去等吧?!?/br> 元賜嫻卻擺擺手攔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擾人家,咱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br> 陸時卿心里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炷香后,兩人偷偷潛入了朱府的灶房。元賜嫻貓腰打頭陣,陸時卿拗不過她,被迫殿后。再往外,灶房門口蹲了被主子喊來望風的小黑。 元賜嫻心里奇怪,這朱府好歹是個縣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灶房周圍,竟連個看門的也無。 陸時卿卻明白了。估摸著是朱縣令有意叫他和元賜嫻今夜無憂無慮“暢游”朱府,這才將人都給撤了。所以當元賜嫻在灶房摸著黑,艱難地找吃食時,他非常干脆地打著了一個火折子。 元賜嫻一驚,抬手就要去滅火,壓低了聲道:“會給人發現的!” 他側身躲開:“被發現如何?他朱縣令還能報官抓了你我?” 哦,說的也是。 陸時卿見她不反對了,便就著火折子的光,點亮了屋子里的油燈。四面一下燈火通明,干凈的灶臺上擺了好幾筐新鮮的蔬菜,還有和好的面團,只是擱久了,似乎稍稍有些發硬。 元賜嫻一愣,嘀咕道:“怎么沒有現成的吃食啊?!?/br> 陸時卿曉得這必然也是朱縣令的手筆,覷她一眼:“方才誰說要自己動手的?” 她皺了下臉:“是我說的不錯,可我以為只要端幾個盤子就夠了。我不會做菜啊?!彼f完,略帶期許地望向陸時卿,“或許您會?” 回答她的當然是一個眼刀子。 他一個男兒,還有潔癖,必然厭惡煙氣沖天的灶房。元賜嫻對此倒也理解,只是沒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餓死了。 陸時卿見她餓得面如菜色,嘆口氣道:“還是叫人吧?!闭f罷轉身就走。 元賜嫻一聽這話卻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說:“別別,我試試,萬一我天賦異稟呢?” 萬一她天賦異稟,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難忘的面,從此抓住了陸時卿的肚腹,叫他再也無法割舍她呢?何況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面再合適不過,簡直是天賜良機。 想到這里,元賜嫻心里已經開花了,充滿干勁地擼起了袖子,打水凈手。 陸時卿見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勢,雖不敢茍同,卻好奇她能做出個什么來,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攔,直至瞧見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面團上劈去。 “啪”一聲,發硬的面團被攔腰砍成兩半。 “……”陸時卿雖是頭一次進灶房,卻也知道,和面絕不是這樣和的,要不怎么不叫砍面? 他回憶了一下上次在長安西市,觀察點心鋪伙計做包子的場景,然后目不忍視地道:“我來吧,你去切菜?!?/br> 她刀工這么猛,切菜總行吧。 元賜嫻也覺得如此cao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煩您了?!?/br> 陸時卿凈完手就去和面了,邊和邊嘆息。他究竟是倒了幾輩子霉才會碰上元賜嫻,如今竟連下人的活計也要過手。 元賜嫻在旁清洗莧菜,一面瞅他,對他的手法贊不絕口:“陸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這塊面團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這句話戳著了什么要緊的念頭,陸時卿動作一頓,忽然浮想聯翩起來。 他記得,在那個荒誕的夢里,他也曾這樣揉搓過什么。 他直直盯著手下雪白的面團,飛快壓抑下體內一絲異樣,默不作聲繼續和。 元賜嫻勉強切好了菜,除去刀揮得稍微猛了點,險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么意外,只是干完活偏頭一瞅,卻被陸時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面條嚇了一跳。 她好像沒吃過這樣的面。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揀四,違心夸贊道:“陸侍郎,您實在太厲害了,這活做得真精致?!?/br> 陸時卿哪里聽不出她的心里話,覷她一眼,卻也不想謙虛,畢竟他初次嘗試,能摸索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面吧?!?/br> 她備受鼓舞地點點頭,待將食材與面條一一擺好,拿起鍋鏟,卻驀地一愣。 她皺眉思索一番,忍不住問:“咱們是不是少做了點什么?” 陸時卿洗完手回頭一看,視線下移至堆滿了柴火的灶洞,疲憊道:“是忘了生火?!?/br> 他只得再一頭撲回了灶洞。 很快,灶房里就煙火氣彌漫了,陸時卿一邊坐在小杌子上燒柴,一邊問上頭元賜嫻:“火夠了沒?” 元賜嫻哪里知道分寸,見一鍋水半晌都未燒沸,就一直道:“不夠不夠,繼續添!” 陸時卿便一捆一捆往里扔柴火,等她說“夠了”,他一張俊臉已然被煙熏灰,狼狽得不辨面目。 元賜嫻見了,笑得花枝亂顫,差點手一抖往鍋里撒了一鏟鹽,氣得陸時卿一頭栽進水里抹臉。 雖說過程兵荒馬亂了些,但當清湯寡水的莧菜面出鍋,兩人其實還是抱了一點希望的,一人抽了雙筷子,站在灶頭前,端了個瓷碗面對面瞅著彼此,似乎都在等對方先下口嘗試。 踟躕半晌,元賜嫻道:“不如我數三下,咱們一起動筷子?” 吃個面而已,又沒毒,這么麻煩做什么。陸時卿皺皺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彼f完,夾起幾根粗面塞到嘴里。 元賜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臉,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卻見他神色始終如一,未曾有一絲一毫變化。 她忐忑問:“怎么樣?” 陸時卿慢條斯理咽下面條,然后平靜道:“挺好的,你吃了就曉得了?!?/br> 元賜嫻心中一喜,趕緊下筷,剛塞了根面條到嘴里卻是面容一僵。 太,太咸了!她的親娘喲! 陸時卿微笑望她,故作疑問狀。 她瞅瞅他,只好繼續試著嚼了一下。 啊呸,太,太硬了! 元賜嫻快哭了。所以他是為了騙她將面條吃下去,才故意作出云淡風輕的模樣? 她扭頭就想將東西吐了,卻聽對頭人沉聲咳了一下,仿佛在警告她。 這面是他辛辛苦苦和的,她就這樣吐了,不合適吧? 元賜嫻自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卻是咸得淚花都溢出來了,咬著面條含糊而憋屈地道:“您若有本事吃完,我也絕不浪費?!?/br> “你說的?” 見她點頭,陸時卿冷笑一聲,低頭就吃了起來。 元賜嫻瞧得目瞪口呆,卻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只好埋頭跟上他的腳步。 陸時卿起先還是風雨不動的,吃到后來也終于演不下去了,眉頭深蹙,嘴角抽搐。元賜嫻更夸張,一邊冒淚花,一邊硬著頭皮往嘴里猛吸猛灌。 直至兩碗莧菜面都見了底,兩人才“啪”一下齊齊將擱下瓷碗,一邊嚼著嘴里還沒爛的面條,一邊慍怒地盯著對方。 第37章 037 兩人費力吞咽下一嘴的面條,突然又不想搭理對方了, 沉默著收拾了碗筷, 熄了油燈步出,忽見守門的小黑四仰八叉, 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元賜嫻一驚,小跑上前,未及靠近便先聞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她一愣, 這才注意到一旁有一壇被咬破了封口頂花的陳酒。 這…… 陸時卿后腳上前,見狀也是一噎。 那壇酒原先擺在灶房門口, 估摸著也是朱縣令給他準備的。他不覺自己與元賜嫻已到了孤男寡女, 深夜對飲的地步,故而方才便裝作了沒看見, 不料這傻狗望風望得太蕭瑟寂寞, 竟偷來了喝,還喝了個酩酊大醉。 元賜嫻蹲身拍了拍小黑的肚皮, 低聲喚道:“姓黑的, 醒醒!” 姓黑的紋絲不動。 她嘆口氣, 又去揪它眼皮,捏它爪子,將它渾身撓了個遍, 一頓下來卻仍是徒勞無功,只好將小臂探過它身下,想將它抱起來。 這一使力卻沒抱動。她回頭看看陸時卿,見他站在半丈外負著手, 一臉的事不關己不愿靠近,無奈之下便再來了一次,吸氣,屏息,心中默念:三,二,一,起——! 卻依舊抱不動。 元賜嫻猶豫一晌,復又回頭望向等在原地,神色略有不耐的陸時卿,叫了他一聲:“陸侍郎……” 陸時卿目不斜視,看也不看她與狗的方向:“貴干?” “我抱不動小黑,您能不能給我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