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第18章 舍得 元賜嫻確是天未亮就上了南下的馬車。 昨夜元鈺回府后,一句話不說就要趕她去姚州。她起先一頭霧水,硬是被他拖上了馬車,像犯人似的押送走,后來靜心想想,方才明白過來。 阿兄突然如此,想必是聽陸時卿說了什么。她雖不知具體,卻也大致猜到幾分。 長安波詭云譎,她留在這里,固然能替阿兄行事把關,盯牢徽寧帝與六皇子,也有機會到陸時卿或十三皇子跟前博博好感,卻難免存在風險。倘使有朝一日,朝廷與滇南撕破臉皮,徽寧帝必將拿她掣肘父親。阿兄已賠在了京城,她再搭進去,便是給元家更添艱難。 想到這里,她到底不再掙扎了。去留各有利弊,本難取舍,但既然阿兄作了抉擇,她又拗不過他,順勢而為也非不可。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她將夢境內容講給兄長聽,告誡他接下來如何作為,然后回到姚州,與父親分析朝中形勢,叫他醒悟圣人對元家的態度,再與他商議自保的策略。 至于陸時卿這座靠山,她也沒打算放棄。對她來說,長安是易進不易出的地方,如能順利離開,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到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山道,就將一路護送她的元鈺喊進馬車來,又把兩名婢女與跟在兩側的一隊隨從斥遠。 元鈺見她不鬧了,剛松口氣,掀簾卻見她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道:“阿兄,我有要緊話與你說,但你得先起誓,不論如何,絕不講給第二人聽?!?/br> 他一愣:“什么玩意兒?我拿什么起誓?若說漏了嘴,次日就禿頂?” 她剜他一眼,此刻沒說笑的心思:“就拿我與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br> 元鈺一驚:“說什么呢你!”說完見她神情肅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幾分慌張來,囁嚅道,“……成成?!?/br> 聽他一字一句承諾好,元賜嫻才小聲道:“阿兄,我呢,得了上天的啟示,曉得了幾件將來事。這第一,兩年后,咱們元家將因……” 她說到這里一頓,似覺直言不妥,便拿指頭沾了茶甌里不飲的茶水,在檀木小幾上寫下幾個字:謀逆重罪被滿門賜死。 元鈺瞪大了眼睛。 她繼續道:“第二,屆時請纓捉拿咱們的人,是……” 她復又沾水寫字:六皇子。 元賜嫻將關鍵訊息一一說明,再向元鈺解釋了夢境始末,與她此番來到長安的緣由。 接二連三的噩耗叫元鈺驚得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腦門:“賜嫻,你沒燒著吧?你……你莫不是在陸子澍那里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擄來,送去姚州入贅咱家?” 元賜嫻頭疼扶額。她這阿兄,回回遭受打擊,就嬉皮笑臉作掩飾,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們元家這些年是什么處境,阿兄比誰都清楚,否則你這最是樂得無事一身輕的人,哪會去摻和那些事?我方才說的,來日究竟是否可能發生,你心里有數?!?/br> 元鈺微微一滯,冷靜了下,到底正經了些:“……可這太邪門了,沒道理??!就算是真的,老天憑什么給你夢見這些個事?” 這個元賜嫻也不知道。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輩子誰給我燒香拜佛了呢?” 元鈺皺皺眉:“總之,我覺得未必可信?!?/br> “我起始也是將信將疑,才沒盲目與你和阿爹講??蛇@些日子以來,我接連跟徽寧帝、六皇子、陸侍郎相處了一番,卻愈發覺得夢境種種有跡可循?!彼龂@口氣,“阿兄,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也不逼迫你,告訴你這些,是想你有個警醒。我這一走,至快也得歲末才能與你再見,你萬事皆要當心?!?/br> 元鈺的眼光柔和下來,拿粗糙的指腹蹭蹭她臉蛋:“阿兄知道?!?/br> “以咱們家目前與六皇子生出的牽扯看,不可能說脫身便脫身,在我與阿爹商議出對策前,你得先穩住他和那位徐先生,卻切記留足退路,莫替人做拋頭顱灑熱血的事。至于陸侍郎與十三皇子……我不在長安,就得靠你拉下臉討好他們了?!?/br> 元鈺“嘖”了一聲,心有不爽,到底想她走得安心些,勉強應下了。 元賜嫻見狀笑一聲:“好了,真要死也得兩年后呢,阿兄就送到這里,回去吧?!?/br> “呸,說什么不吉利的!”元鈺掀簾下去,回頭囑咐,“記得每到一個驛站就傳封信報平安!” 元賜嫻點點頭目送他上馬,放下了簾子。 …… 元鈺回府后就悶去書房思考人生了,過不久,聽說徐善來訪。 他心里奇怪,將人迎入,請座后問:“徐先生行色匆匆的,可是有急事?” 陸時卿略一點頭,如前幾回一樣偽了聲道:“徐某冒昧請問將軍,縣主是否離了京?” 元鈺盡可能表現得平靜自然,但元賜嫻的話到底在他心里投了波瀾,叫他無法全心信任眼前的幕僚。他因此略幾分狐疑,問:“先生如何知曉?” “是六殿下的耳目從宮中得來的消息。徐某今日登門,是想告訴將軍,縣主恐怕暫時走不成了?!?/br> 他一愣,臉色大變:“此話何意?” 陸時卿假借鄭濯的名義,稱是奉他之命前來,將徽寧帝的打算大致說了一遍,還沒來得及往下講,就見元鈺驀然撐案站起:“簡直荒唐!”說完便是一副欲往外走的架勢。 陸時卿猜到他去向,起身阻止:“縣主聰慧,想來應付得來,何況圣人并無傷害縣主之意,您去了不免冒險,不如在此靜候?!?/br> 元鈺回過頭來:“應付得來也不成!我這做兄長的,還能眼睜睜瞧著meimei被人戲弄嚇唬不成?刀劍無眼,倘使有個萬一呢?先生舍得,我不舍得!” 陸時卿一噎,僵在原地,素來能言的嘴竟說不上話來。 元鈺移開門,腳步一頓,語氣和緩了些:“多謝先生特來相告,元某有分寸,不會大張旗鼓,連累六殿下布置在宮中的耳目。我請人送您回?!?/br> 他說完便走,不料還未踏出院子,便見一名仆役急急奔來,道:“郎君,小娘子回了!” 仆役話音剛落,元賜嫻就灰頭土臉地出現了。她身上裙裾破了好幾處,袖口還沾了幾根雜草,走路一瘸一拐的。拾翠和揀枝一左一右攙著她。 元鈺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這是傷著哪了?圣人果真派人堵了你?” 元賜嫻抹了把臉蛋上的灰泥,笑道:“連阿兄的眼也瞞過了,看來我這戲做得不錯。我沒傷著,只是恐怕暫時走不了了?!彼f罷撣撣衣襟,奇怪問,“阿兄如何曉得,是圣人堵的我?” 元鈺沒答,一個勁捏她肩背檢查:“真沒傷著?” 她抬抬胳膊,踢踢腿:“我好得很,就是演給那幾個毛賊看的罷了!” 元賜嫻說完,一抬眼瞧見遠處廊下站了個人,寬袍大袖的一身黑衣,銀色面具覆臉。她登時一愣,壓低了聲道:“阿兄怎么不早說,徐先生在府上?” 元鈺回頭一看,摸摸鼻子答:“我給你嚇得不輕,忘了……”說完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圣人派人堵你的消息,是他替六殿下送來的。但阿兄方才一激動,口不擇言,好像有點得罪他了……” 元賜嫻無奈。叫他穩住穩住,怎么竟一轉頭就將人惹了! 兄妹倆窸窸窣窣低語,陸時卿等他倆說完,才上前說:“既然縣主無礙,徐某便告辭了?!?/br> 元鈺這會兒冷靜了點,賠笑道:“先生來去匆忙,不如用些茶點再走?!?/br> “多謝將軍美意,徐某還是不叨擾了。殿下命我前來,一則確認縣主是否平安,二則提醒將軍此事該如何善后。如今看來,縣主無恙,且已有應對之法,就不必徐某多言了?!?/br> 元賜嫻一身狼狽,怪不好意思跟陌生男子說話的,但到底心中有疑,便也不拘泥了,問:“先生所言應對之法為何?” 陸時卿頷首道:“抓捕歹人,捅破真相,鬧到圣人跟前對峙——此為下策。饒過歹人,裝聾作啞,咽下這口氣——此為上策。上策之上,佯裝受傷,令圣人心生愧意,便是上上之策??h主已做了最好的選擇?!?/br> 元賜嫻朝他一笑:“先生知我。我送先生?!?/br> 陸時卿依舊垂著頭:“不必勞煩,縣主且安心歇養?!?/br> “先生替我元家籌謀奔波,我送您是該的。何況我又沒真傷著?!?/br> 她堅持要送,陸時卿也不好推拒,免得話多露了破綻,一路沉默著與她到了后院偏門。臨走前聽她道:“還請先生替我謝過殿下關切?!?/br> 他點了下頭。 元賜嫻又問:“不知先生平日忙嗎?” 陸時卿扮演徐善時便似徹頭徹尾換了個人,舉止神態,甚至是眼神,皆絲毫不露鋒芒,聞言有禮道:“徐某一介布衣,豈會忙碌?!?/br> “如此便好!”元賜嫻笑了一聲,“我有個不情之請?!?/br> 陸時卿直覺不是好事,面上則謙恭道:“您但說無妨?!?/br> “我仰慕先生棋藝已久,如先生哪日得閑,我想請您賜盤棋,叫我飽飽眼福?!?/br> 陸時卿一默,稍稍垂眼。 元賜嫻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先生可以拒絕的?!?/br> 他搖搖頭,示意并非不愿:“縣主哪日想觀棋了,差人與徐某通個消息便是?!?/br> 她狡黠一笑:“那就一言為定了?!?/br> 陸時卿頷首退出,上到馬車后,突然沒來由地心浮氣躁。 這個元賜嫻又想整哪出?她對他一個示好不夠,如今還要與徐善黏糊? 第19章 送早食 陸時卿回府后,命曹暗給鄭濯傳了個信,講明今日之事,以免他借了他的名頭,改天卻在元家面前穿幫。 曹暗比趙述穩重許多。陸時卿私下的門路多是由他在疏通。 他辦完了事,回報道:“郎君,六殿下差人帶了個話,說韶和公主近來小動作頻繁,請您留意?!?/br> “我知道?!标憰r卿淡淡道,“今日的兩名探子就是她安的?!?/br> “莫非她曉得了您與殿下的私交?” 陸時卿搖頭:“此女政治嗅覺不算敏銳,派來探子不過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多作計較。倒是她在皇后跟前說得上話,皇后又慣會與圣人吹枕邊風,這點該提防提防?!?/br> 曹暗想,所謂雞毛蒜皮,便是指男女情愛之事,恐怕韶和公主是從哪處得知了瀾滄縣主離京的消息,因此來探郎君反應。不過郎君送湯一舉已叫這位貴主十分下不來臺,想來短時間內,她必不敢再自作聰明。 “郎君如何看待瀾滄縣主的政治嗅覺?小人以為,她接近您,當是另有所圖,并非貪您的……”他咳了一聲,“倒像出于什么目的,故意討好您似的?!?/br> 陸時卿知道他漏掉的詞是“美色”。他點點頭,示意他所言不錯。 越是相處,他便越無法小覷元賜嫻,尤其今日在元府,聽過她與他不謀而合的策略,便更下意識對她的舉動翻來覆去琢磨猜測。 他很難相信,她的接近是單純的,卻偏又捉摸不透,她究竟圖什么。 畢竟她也不像清楚他與鄭濯的暗中謀劃。 曹暗又問:“如今圣人也發話了,郎君預備如何處置這樁很可能落您頭上的婚事?” 陸時卿眉心一蹙:“我已將此事拖延到了歲末。既然眼下無法送她回姚州,且走一步瞧一步,看看她究竟意在何處?!?/br> “小人倒覺得,其實郎君未必要躲著縣主,您既是瞧不透她,何不多瞧瞧?” 他不置可否,低下頭研究棋譜了。 …… 元賜嫻歇了一天,翌日請廚房做了些早食,準備了幾瓶傷藥,生龍活虎跨出了院子。 她是注定回不得姚州了。圣人連如此不上道的路數都使了出來,便是打定了主意留她。她若想方設法南下,一來可能再次受阻,二來,說不定將惹他疑心。 對此,她倒也沒什么怨的,畢竟走有走的好,留有留的妙。只是早知如此,就不將夢境吐露給元鈺了。瞧瞧兄長對徐善不甚客氣的態度,就知他沉不住氣,恐怕從今往后,六皇子那處的交道,還得多由她出面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