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徽寧帝見她如此感恩戴德,神情不免自得起來:“不過費幾個兵卒罷了,你是朕的表外甥女,朕不疼你,疼誰去?” 元賜嫻面上笑得嬌憨,低頭卻露一抹不易輕察的譏嘲。 陸時卿不好覷徽寧帝,便覷了她一眼。兩個戲精湊一塊,假情假意得叫他都不忍聽。 大殿里邊和和美美,幾番家常話過,元賜嫻又跟徽寧帝講起滇南的山水風光,說得那叫一個生動有趣,活靈活現,到了最后卻猛然一個轉折:“但賜嫻覺得,還是長安城最好看。瞧瞧這兒的屋舍,嚴整開朗,合了最正統的大周風韻,絕不是姚州那處浮于表面的富麗可比的!” 這一番欲揚先抑,懸崖勒馬的好功夫,真美到了徽寧帝心坎里去。 他心里邊欣慰,一高興就說:“既如此,朕便下旨,仿照大明宮的樓閣樣式,給你在姚州蓋一間府邸怎么樣?” 這哪是蓋府邸,恐怕得造出個小宮殿來吧!如此大興土木,卻真是咱們圣人做得出的事。 元賜嫻心中生厭,面上卻不露,一陣喜色過后,很快又是眼底一黯。 徽寧帝覺得奇怪,斂了色剛要發問,就聽她蹙眉道:“如此自然是好,可是……”她抬起點眼皮子,看對頭的陸時卿,“可是倘使姚州有富麗堂皇的府邸,長安有風流倜儻的陸侍郎,賜嫻就不知該作何抉擇了……” 徽寧帝一愣之下,大笑起來。 被拿來與磚瓦作比的陸時卿臉色不大好看。這倆人真當他不在嗎? 等圣人笑完,她苦著臉道:“這蓋府邸的事,陛下還是容我再考慮考慮?!闭f著,又嬌羞地看了陸時卿一眼。 徽寧帝見狀無奈搖頭。女兒家的心思太明顯,他這年逾半百的老頭都覺自己杵在這里十分礙眼了。 他沉吟一會兒,跟陸時卿說:“賜嫻離京多年,想來已不記得多少長安風光。陸侍郎今日不必去教泓兒念書了,就陪朕這表外甥女到城里邊四處轉轉吧?!?/br> 陸時卿面色一僵。 元賜嫻微露竊喜,柳眉一揚,得意洋洋地問:“陸侍郎,怎得,您想抗旨嗎?” 徽寧帝笑了一聲,學她語氣道:“陸侍郎,怎得,你想抗旨嗎?” 第12章 長安西市 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賜嫻身后一言不發,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br>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br>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闭f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著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喜男風,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飛了個眼刀子過來,看看她快要碰著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br> 他是嘴毒慣了,想故意說點難聽的,好叫她自重,卻不料她臉比墻厚,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干凈?!?/br> 說著,象征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癢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干凈了,陸侍郎,咱們走吧?!?/br>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官商勾結,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后來規矩日漸松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只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云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里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著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著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里,當先徒步向前,游魚似的往人群里鉆。 陸時卿坐在后邊一乘馬車里,見狀跟著下來,走在她側后,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著四面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栗:“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么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莊,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br>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里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里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后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大約并不認為她的帕子多干凈,但終歸還是強忍著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痹n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凈的瓷碗里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rou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面前,與他那只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只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伙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閑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氳,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著暄軟松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閑來無事就瞅瞅他。 大周貴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臉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氣,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獷。 看對面這人,面如冠玉,唇似抹朱,偏又五官深邃,有棱有角。個子高,身板實,卻又絕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過一樣頎秀。尤其當中一把窄腰,被這金玉帶一掐,瞧來相當筋道。 說句公道話,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這副皮囊滿足了長安小娘子的一切幻想。 至于對她來說,反正,還挺下飯的。 陸時卿從包子鋪移開視線的時候,恰好瞥見元賜嫻這直勾勾的眼神。 她竟然一邊喝湯,一邊盯著他的腰……腰看? 他腦袋里哪根弦“嗡”一聲響,整個人一懵,感覺像有螞蟻緩緩爬過小腹,又癢又麻,頭皮都要炸,忍不住挺胸收腹,坐得端正起來。完了又覺哪里不對,想要遮掩,卻苦于手邊無物,只好拿眼瞪她。 元賜嫻卻渾然不覺,一邊盯著他的腰,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 陸時卿忍無可忍道:“敢問縣主,您到底是在吃餛飩還是……” 還是……吃他??! 元賜嫻真沒察覺他眼里慍色,給他吼得一愣,半只餛飩掛在了嘴上。 得虧她心態好,沒嗆著,在他灼灼注視下,緩緩將半只餛飩塞進了嘴里,咀嚼,咽下,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不像在吃餛飩嗎?” 陸時卿一噎,剛要說話,忽聽身后不遠傳來個聲音:“……對,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餛飩,您給多放些蔥花?!?/br> 他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回頭。 元賜嫻不明所以跟著望了過去。那邊所謂的“老夫人”察覺到他倆目光,也是一個疑惑,抬起頭來。 齊刷刷六目相對。 來人正是宣氏。 是了,陸時卿記起來了。這家蕭記餛飩是長安的老字號,曾得先皇稱道,不單尋常百姓,也有許多貴人十分鐘愛它的口味,時有紆尊來此,或雇請師傅上門去的。他的母親也是這間鋪子的???。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微妙起來。對面宣氏的神情也很復雜,先是震驚,再是恍然大悟,繼而露出了點……激越? 激越個什么? 元賜嫻一頭霧水。揣摩了一下倆人長相,終于回過了味來。 陸時卿瞥了元賜嫻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聲道:“阿娘,您想吃餛飩叫下人來一趟就是了,怎么還……?” 宣氏是來替他置辦秋衣的,完了順道來這里吃碗餛飩。但她此刻無心答他,見他杵在跟前擋死了元賜嫻,揮揮手示意他莫礙眼,道:“你走開些,擋著阿娘做什么!” 陸時卿頭疼地道:“您別誤會……” 他話沒說完,就聽身后響起個脆嗓:“陸老夫人,您找我?”元賜嫻歪著個身子從他后邊探出腦袋來,笑瞇瞇地望著宣氏。 陸時卿一挪步,再次將她擋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br> 元賜嫻起身,繞過他來到宣氏跟前:“陸老夫人,您大約不認得我,我是元家賜嫻?!?/br> 她這自稱可謂毫無架子。宣氏見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頷首道:“老身見過瀾滄縣主?!?/br> 她擺擺手:“您叫我賜嫻就行了?!闭f罷伸手一引,笑說,“您來這邊與我和陸侍郎同坐?” 宣氏點點頭,看了被視若無物的兒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br> 她隨元賜嫻過去,在條凳上坐下,目光一掃桌上空碗,面露詫異,回頭看兒子。 陸時卿當然曉得她在奇怪什么,他從未用過外邊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賜嫻破例。他忙上前來,開口解釋:“不是……阿娘,這些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