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兄長顯然有事瞞了她,甚至很可能也瞞了父親,倘使這所謂“貴客”進了書房,她恐怕就再難見著了。 她吩咐替她穿戴的婢女手腳麻利點,一番匆忙拾掇后,急急跑出了院子,一頭尚有些濕漉的烏發松松垮垮挽在腦后,也來不及梳理。 晚風燥熱,元賜嫻跑得沁出了汗,揀了小道,一路到了兄長書房前的回廊停下,手扶著廊柱喘氣。 她四顧幾眼,正哀嘆難不成來晚了一步,忽聽窸窣步聲從拐角另一頭傳來。 元賜嫻抬頭,不及站直,就見人繞過了拐角。不期然一個四目相對。 是個寬袍大袖的黑衣男子,木簪束發,臉上罩了個銀色面具,容貌遮沒得徹底,連口鼻目都只將將露出,絲毫無法分辨嘴角及眼角輪廓。 他似乎也沒料到這頭有人,微微一滯,停了腳步。 天色尚未大黑,有余暉自頭頂廊縫漏下來。整個長安城都被籠罩在這黃暈的光里。眼前的女子也是。 他的目光先落向元賜嫻的手,見她掌心撐著廊柱,玉筍般的手指被深朱色的柱面襯得分外白凈。 眼光微動,再見她瓊鼻柳眉,玉膚櫻唇,面頰染了層紅暈,幾縷濕發貼在頰邊,一雙眼如蒙濕霧,雙唇因訝異微張,隱隱露兩顆瑩白小齒。 男子一頓過后,向她揖了一禮。 元賜嫻回了神,直起腰背,點點頭非常自然地受了,假意問他身后仆役,拖長了聲道:“這位是——?” 仆役答:“小娘子,這位先生是郎君的貴客?!?/br> 果然打聽不出什么來。跑了半天,連人家白臉黃臉都不知道。 見他頷首示意告辭,元賜嫻有些不甘心,搶步上前,先他一步叩響了元鈺的房門。 她這一動作,身上花間裙晃晃蕩蕩,皂莢與花露的香氣霎時鉆進男子鼻子,叫他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元賜嫻笑瞇瞇地,不看他也不解釋,朝里道:“阿兄,我有東西落你書房了?!?/br> 元鈺道一句“進來”。 她這才看向身后男子,照仆役對他的稱呼道:“先生也請進?!?/br> 他似乎十分守禮,又向她頷了一次首。 元鈺聞聲忙迎出來,面露敬意:“先生來了?!痹俪觳较蚶锏脑n嫻低聲道,“落了什么與我說,回頭我叫人給你送去?!?/br> 她擺擺手,語氣隨意:“我自己找找就成?!?/br> 元鈺一噎,只好先給客人請座,一面道:“舍妹魯莽,如有得罪,還請先生擔待?!?/br> 元賜嫻一邊滿屋子翻找,一邊豎起了耳朵,聽見男子道:“將軍客氣了?!?/br> 是一個十分低沉渾厚的聲音,聽來似乎比弱冠年紀的兄長年長許多。 元鈺與他在桌幾旁坐下,見元賜嫻無頭蒼蠅似的亂轉,等了半晌催促道:“賜嫻,你倒是落了什么?我這正要談事呢?!?/br> 她從桌案底下站起,自顧自撥了撥額前碎發,毫無愧色地道:“阿兄談就是了,管我做什么,我找到了就會回去的,不耽擱你正事?!?/br> 元鈺只好向對面人干笑了一聲。 男子目不斜視,臉被面具遮擋,看不出情緒。 元賜嫻裝模作樣半天,再不見倆人開口,看兄長打定了主意不給她聽,只好作罷,借屏風遮擋,彎腰將繡在鞋上的一顆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來,驚喜起身:“哎!” 她將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阿兄,我找著了!” 元鈺頭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趕緊回房去?!?/br> 他這meimei的演技,估計是師承他的,一樣的拙劣浮夸。 她含笑走來:“是,阿兄忙?!蓖炅酥钢感咨系睦笾?,示意對頭男子吃,“先生,這荔枝很甜的?!?/br> 男子再度頷首還禮,目光順勢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只露了一角的杏色叢頭履,很快移開。 等元賜嫻走了,元鈺才尷尬道:“叫先生見笑了?!?/br> 他搖頭:“令妹率真純正,何來見笑一說?!?/br> 元鈺都覺得這是反語了。 當初阿娘給meimei取名“賜嫻”,眼瞧著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沒文雅起來,反倒是打馬球,踢蹴鞠,還生了一肚子壞水。尤其這些年身在廣闊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阿爹阿娘寵慣,簡直是橫著走的。 他兀自嘆氣,隨后問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動相約,所為何事?” 男子道:“將軍可曾替縣主考慮婚嫁事宜?” 元鈺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來送定心丸子的。殿下見將軍躊躇難擇,稱愿納縣主為妃,以表誠意,并承諾,若事成,余生必將與縣主榮華共享,相敬如賓,若事敗,亦將力??h主及元家上下性命無虞?!?/br> 元鈺神色一緊。 男子薄唇微抿,問:“將軍試想,倘使有了縣主與殿下這層關系,說服令尊……是否可說輕而易舉?” 第5章 任君采擷 幾日后,元賜嫻收到一封金粉洋灑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園賞花的,署名鄭沛。 她曉得這人,是朝中病懨懨的九皇子,冊禮當日,曾與她在大明宮有過一面之緣。彼時父親被圣人留下議事,她與兄長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轎攆。 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攔著不給她走,滿嘴調笑。兄長見他胡攪蠻纏,來了氣,兇了他一句。 結果鄭沛兩眼一翻,氣暈了。聽說后來犯了頭風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個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進京,鄭沛已幾次三番意欲登門拜訪,都被宮人攔下了,這才只好輾轉托人送來帖子。 不過,素來不喜他的兄長竟收下了。她覺得里頭有鬼。 元鈺將帖子交到她手里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絕,不怕他?!?/br>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里不曾留名,大約并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著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于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干脆道:“我不去?!?/br> 元鈺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鈺將她前后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里頭說不好是什么滋味,嘴上道:“阿兄騙你做什么!若單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闭f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阿兄說……” 好歹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面目了。 元賜嫻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br> …… 翌日,元賜嫻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臺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嫻來此,想來頗費了一番心思。 元賜嫻看上去興致不錯,與姜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漸漸入里,曬不著日頭了才將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發,乍一看,很是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嫻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么陸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扎眼的銀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見她頓住,也跟著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嫻被這陣仗一震。 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采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陸時卿,看起居坐當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繡暗銀云紋,發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醋藨B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并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份的謙遜。 元賜嫻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笑過,有人坐不住了。最靠里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向迎來。 他年紀小,面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干凈,一路緊盯著元賜嫻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致銀鈴,烏發挽三分落七分,發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志,曉得西南一帶不少人偏好銀飾,較之周京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姜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嫻招呼:“嫻表妹!” 元賜嫻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非要喚她一聲表妹的話,倒也沒錯。 只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適,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嫻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嫻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著走,可到了長安身份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隨意交惡。 但她也非事事愿忍。 她將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rou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嫻有潔癖?!?/br> 跟在后邊的拾翠適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陸侍郎這里。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br> 元賜嫻看了眼低頭抿茶的陸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么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臺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屁顛屁顛過來:“這是我六哥!” 元賜嫻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隨他往里走去,一面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陸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br> 陸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瞇:“縣主真會說笑?!?/br> “倒的確常有人這么夸我?!?/br> 見元賜嫻和姜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夸過嫻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嫻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陸侍郎?!?/br> 陸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么時候? 她笑著解釋:“不過陸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