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齊珊珊都懷疑她手機藏了什么“大力水”“搖頭丸”。 每次訓練累到極限,陶鹿摸出手機玩一會兒,就又神采奕奕,撐著甚至能再做二十組蛙跳。兩周一晃而過,陶鹿的萬字情書草稿已打好,又花了三天功夫認認真真謄寫在報告紙上,仔細疊起來收在三角包夾層里,準備放假半天的時候帶回去給葉深看。 陶鹿想到這里,咧嘴一笑,立刻“嘶”了一聲,捂住了右腮。 她右邊下牙的倒數第二顆又開始疼了。 這顆牙在她初二那年就作過一次妖,當時疼得吃不了東西,后來去診所看后,乖了這么多年,這幾天卻突然又犯起來。大概是高強度的訓練,后果最先從原本就脆弱的這顆牙上體現出來了吧。 她本來以為過幾天會好的,但是這天下午右腮里面似乎腫起來了,一碰就痛,已經影響正常飲食生活。教練員給陶鹿提前批了月假,讓她離開冬管中心去看牙。 陶鹿毫不浪費機會,拎著背包就給葉深打了電話。 葉深很快就開車來接她了,他仍是棒球帽遮臉,安靜坐在主駕駛位置上,修長的手指按住方向盤,等女孩坐穩系好安全帶,才發動車子。 陶鹿想著自己背包里那封萬字情書,罕見地沒說話。 車廂里一時靜默,氣氛有點微妙。 葉深先開了口,他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那樣,淡聲問道:“牙怎么了?” 陶鹿舒了口氣,放松肢體,小聲道:“我也不知道……就突然開始疼了。去我之前常去的牙醫那兒看看吧……” 車廂里又靜下來,只有車子打轉向的聲音咔噠咔噠響著。 葉深頓了頓,道:“地址?!?/br> 陶鹿“哦”了一聲,俯身熟門熟路在導航儀上輸入了診所地址。 診所和藹的楊醫師認得陶鹿,陶鹿定期來這里做口腔檢查。他戴上掛在胸前的眼睛,打量了陶鹿身后的葉深兩眼,笑瞇瞇聽陶鹿說了牙疼的情況,簡單做了檢查,做出了需要補牙的判斷。 陶鹿時間有限,對楊醫師信得過,而且身體狀況也可以做,于是當時就把這個小小的補牙手術做了。說是小手術,卻因為涉及到牙神經的處理,陶鹿還是在局部打了一小針麻醉,躺在了儀器床上。 楊醫師一面在醫用盤里翻檢著用具,一面像是為了讓陶鹿放松,跟她聊著天,“小姑娘長大了,你五六年前來看牙的時候,還記得么?”他用儀器輕探著女孩作怪的那顆牙,“當時就是這顆牙,那會兒還是你爸爸帶你來的?,F在就變成男朋友了……”楊醫師和藹地笑起來。 陶鹿愣了愣,隨著他的話,回憶起數年前來看牙時的場景。那時候陶振華雖然脾氣比現在還要暴烈,但是不發脾氣的時候卻實在是對她很疼愛的。感冒了,牙疼了,陶振華總會第一時間帶她去看病治療。吃的用的玩的,也都是給她最好的。如果不是有過那些被愛護的時光,現在一刀兩斷會不會更容易?機器運作起來,輕微的轟鳴聲中,陶鹿閉上眼睛不再去想。 與此同時,溫醫師所在的頤園里,陶振華小心翼翼推開了木屋的門。 “溫醫師,您好您好!”陶振華臉上掛著熱情的笑容,絲毫看不出在家里大發雷霆時暴戾的模樣,“我之前病了一場,一直沒來打擾您。據說我女兒陶鹿一直在您這里接受咨詢?我來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您辛苦了?!?/br> 溫醫師冷靜觀察著他,微笑道:“您請坐?!焙堰^后,切入正題,“陶先生,您在情緒控制上,存在什么問題么?” 陶振華臉上的笑容一僵,搓著手。當初他在電話里辱罵陶鹿的丑態,都被眼前這個溫醫師聽到過,倒沒必要掩飾了。他無奈嘆了口氣,局促道:“溫醫師,其實你說說看,教育孩子哪里有能做到不打罵的?當初為了我練習花滑不用功,陶鹿她爺爺皮帶都抽斷了兩根……我們那一輩都是這么長大的。我是她爸爸,哪里能不盼著她好呢?但是溫醫師您不知道,陶鹿這孩子,有的時候特別可惡氣人……” 溫醫師面色不變,冷靜記錄著,目光在金絲眼鏡后閃著微涼的光,聽陶振華滔滔不絕講下去。 陶鹿對這些并不知情,小手術結束,捂著右腮坐起來,口腔里彌漫著血腥氣與某種干燥的粉狀感。她捂著右腮下了儀器床。 葉深端著一紙杯水給她漱口。 陶鹿兩只手都捂著右腮,就著他的手吸了一口水,準備在嘴里晃兩下,然后吐在儀器床旁邊準備著的痰盂里。誰知道麻藥的勁兒還沒過,右側臉的肌rou不聽使喚,嘴中的液體化作細細一條銀線流了出來——流到了葉深修長白皙的手上。 陶鹿整個人都傻在那兒了。 就是流在她自己手上,她都要嫌棄死。 她呆呆抬頭看葉深。 葉深眉頭緊蹙。 陶鹿心抽了一下,撐著發麻的右腮,發出不標準的音來,“對不起……” 葉深沒說話,用干凈的那只手從口袋里抽出手帕來,先給女孩擦了擦濡濕的嘴角,然后垂眼拿沒用到的一角擦著自己的手。動作一氣呵成,自然極了。 陶鹿徹底傻住,那一點局部麻醉好像擴散到了全身。直到楊醫師叮囑完注意事項,又開了藥,她都沒過神來,跟在葉深后面迷迷糊糊又上了車。 回到天貿大廈十九層,陶鹿回主臥室,裝了幾套衣服,然后從三角包夾層里摸出那份小心折起的萬字情書,自己打開充滿自豪得又細細看了一遍,然后背在身后,踮腳來到了葉深住著的客房。 葉深剛淋浴出來,穿著黑色t恤,擦著濕發從浴室走出來,看見陶鹿,頓了頓,道:“稍等五分鐘,我送你回去?!?/br> “哦,不著急?!碧章鼓ツゲ洳湓谒娔X前坐下來,手背在身后。 葉深瞥了她一眼,看出她手里不知道拿著什么東西,也沒說話,就站在墻邊遠遠看著她,隨意地擦著濕漉漉的頭發。 “葉哥哥,”陶鹿腳點在地板上,玩著他的老板椅,轉起來像個小飛機,“上次我跟你表白,你說那次表白失敗了?!?/br> 葉深擦頭發的手一頓,白毛巾搭在黑發上不動了。 陶鹿笑道:“不過都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彼詈粑?,鼓起勇氣,猛地跳到葉深跟前兒,把背在身后的手直直伸了出去,望著葉深的眼睛,笑著明朗道:“這是我的第二份表白,請收下哦!” 葉深看著女孩捏著的那疊薄紙,從紙背都能看出正面密密麻麻的字跡。手寫的表白信么?他目光斂了斂,垂眸看著女孩的笑臉,心臟忽然不規律地躍動了兩下。 ☆、冰場真公主(十六) 葉深挪開視線, 下頜往電腦桌的方向一點,淡聲道:“放那兒吧?!逼骋娕⒛樕襄e愕的神情, 頓了頓, 擦著頭發的手緩緩動起來,像是解釋了一句,“手濕著?!?/br> “哦哦?!碧章拱蛋低律?,怪她一激動,選錯了時機,她一步三回頭挪回電腦桌前,把那疊輕飄飄又“沉甸甸”的情書仔細放在鼠標墊上, 想了想, 還拿鼠標壓住了。 葉深肩膀抵在墻壁上,側身立著看她動作, 握著毛巾的手不知不覺垂落至腰際。 陶鹿看了兩眼放好的情書, 還有點不放心,抬頭笑道:“那葉哥哥擦完頭發就看哦!” 葉深淡聲道:“先送你回去?!?/br> 冬管中心是有門禁時間的。 陶鹿不樂意了, 瞪著他, “等你看完我馬上就回去!”她嘔心瀝血寫的萬字情書誒, 這輩子寫的所有作文加起來都沒這么認真過,當然想要第一時間看到對方的反應了。 然而葉深好像壓根沒察覺她的心情,撥了撥已經半干的頭發,撈起桌上的車鑰匙,“走吧?!贝箝L腿一邁,就推開客房的門走了出去。 陶鹿郁悶至極, 卻又無計可施,低著頭拖著背包慢慢跟在他身后,嘴撅得都能掛個油瓶了。進了電梯,葉深按了樓層。陶鹿看他動作,很大聲得“哼”了一下,來表示自己不開心了。 葉深手插在口袋里,沒作聲,眉頭緊蹙,安靜了片刻,抽出手來把衛衣兜帽蓋下來,幾乎遮住了眼睛。他走得太急,都忘了戴上必備的棒球帽,這種面容暴露在外面的感覺讓他很不自在。但是他更不想留在剛剛的房間里,當著女孩的面,看她寫的萬字情書……他不能保證自己的反應會是正確的。 陶鹿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電梯從十九層落下負二層,陶鹿臉上已經由陰轉晴。她笑瞇瞇上了車,伸手勾著遮光板翻來翻去玩了兩下,扭身盯著葉深。 葉深察覺到她的目光,正在插鑰匙的動作定格了一瞬,果然下一秒就聽女孩笑道:“葉哥哥,我給你先背一遍內容吧?!?/br> 陶鹿自己打的腹稿,刪改不下五次,尤其是開頭,真是倒背如流。她笑得有點得意,牙齒尖兒輕輕咬住下唇,像極了狡黠的狐貍,“果然還是背出來更好,聲情并茂,比只看信的效果還好。我是不是很機智?” 葉深往座椅上一仰,單手揉著眉心。 陶鹿清清嗓子,聲音明朗,隱含羞澀,“葉哥哥,第一次遇見你,是在陸明燁生日聚會的歌廳里。滿室嘈雜中,你的聲音似一道岑靜清磐……”她忽覺齒酸,媽呀,寫出來不覺得,原來念出來這么恥。 好在陶鹿不是唯一受不了的那個人,葉深擺擺手,無奈地示意她停下,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飛馳而出。 車窗落下去,車速飆起來。 陶鹿一路上耳旁都是呼嘯的風聲,等到了冬管中心門前,人都快給風吹懵了。 “葉哥哥,”她瞅著葉深面無表情的側臉,小心問道:“你是生氣了么?” 葉深回眸,女孩眼底的忐忑與委屈都那么明顯。他抿唇,盡量緩和了面色,溫聲道:“沒有?!遍_了中控鎖,“快進去吧?!?/br> 陶鹿“哦”了一聲,低頭慢吞吞解開安全帶,在葉深示意下車的目光中,卻又把推開的車門關上了。她小聲道:“葉哥哥,這封信我真的寫了好久……”她給他看右手食指尖,“你看,這兩天為了謄寫出來,我手指都寫扁了?!?/br> 葉深垂眸,看著伸到自己眼前的女孩手指,玉蔥似得瑩白漂亮。聽到女孩“寫扁了”的說法,葉深嘴角一抽,目光淡淡,落在女孩臉上。 白皙的小臉上,眼窩那淺淺的青色越發觸目驚心。 國家隊的訓練想必異常辛苦,她哪里來的時間寫這樣長一封信? 葉深胸口微燙,目光落在她眼窩那么青痕上,隱有憐惜。聽女孩還在小聲委屈得訴說著,葉深應了一聲,低聲道:“會看的?!?/br> 陶鹿猛地截住話頭,有點懵得看著葉深。 “只此一封?!比~深垂眸看著她,叮囑道:“這種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br> 陶鹿心中一澀,他是不喜歡么…… 女孩的傷心難過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葉深嘆了口氣,探身幫她撐開車門,望著她的眼睛,認真道:“回去乖乖訓練,吃好,睡好?!痹谂⑥D為欣喜的目光里,他不自覺翹了翹嘴角,聲音柔和下去,“天天向上,嗯?” 最后的尾音,空氣從喉間擦擠出聲,微顫撩人。 陶鹿忽然不敢看他,紅了臉用力點頭,抱著三角包跑下車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她就像是一團有靈性的霧氣,嘻嘻哈哈捉弄人,倏忽消散,什么都不見,什么都不覺,卻留被捉弄的人百轉千回。 葉深一路沉默回到基地,俯身拾起壓在鼠標下那疊紙,面色復雜。紙用的大約是冬管中心的報告紙,抬頭還有花滑女單部的字樣,紙質輕薄,薄如蟬翼,卻載著洋洋灑灑萬余字,沉得他幾乎捏不住,不得不坐下來,定定神才能細看。 女孩的字體偏瘦,寫著纏綿曖昧的心情,卻透著嶙峋清嘉的傲骨。 葉深手指輕輕撫過已經干涸的墨跡,字字句句看入眼中,直到夜空里天狼星升起來,在西邊的天空閃著紅光,像是誰拿煙把穹頂燙了個窟窿。他又想起初見時,女孩笨拙握著打火機卻點不著火的樣子來,刻意成熟的妝容也掩不住眉梢眼角的青澀。還是個孩子吶。 怎么一步步就走到了今天? 葉深仰坐在靠背椅上,小臂橫在額間,手中捏著的信紙就覆在了面上,染著淡淡的墨香與……馨香。最開始,他只當這女孩是陸明燁叛逆期的meimei,殺馬特的打扮,纏人的性子,十足中二期的小孩。轉折是在那次偶然看到她以前花滑的比賽視頻,驚艷,惜才,自己做電競手下也帶著一批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大好的天賦,大好的年紀,就因為沒有在需要的時候得到正確的引導,平生泯然眾人,這樣的例子他這些年來看過太多,在電競界更是常見,每一例他都深覺惋惜。因為這份惜才的心思,他才想要帶這小孩吃頓飯。誰知道,就從那頓飯開始,女孩對他卸下了防備。而日料店里,女孩問起他陳年舊傷的事情,他認真作答。他本就是寡言的性子,鮮少與人閑談,誰知竟然能與一個剛成年的小朋友聊得投契。當時不覺,現在回想,大約從那時候起,事情就起變化了…… 然而這是不對的。 送她去醫院,帶她做心理咨詢,葉深清楚女孩身處困境、艱難再起,她口中的“喜歡”不是她以為的那種喜歡,她對他的依賴也不是她以為的那種依賴。她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攤開的。從社會關系上來說,兩人之中他無疑處在絕對強勢的位置。如果這樣的關系里,他做出任何逾越的舉動、哪怕只是暗示引導,都是不道德的,是卑鄙而枉顧女孩長遠的。他不能主動,也不能接受。最應該做的,其實是明確的拒絕??墒撬皇峭砹艘稽c看信,都讓女孩眼中寫滿了傷心委屈。拒絕與教導的話,在他心里盤旋了一路,卻始終說不出口。 葉深捏著那薄如蟬翼的信紙,指尖用力,捏得紙頁擦蹭,簌簌作響。 兩難呵。 陶鹿是他的兩難。 回到冬管中心的陶鹿卻是笑嘻嘻,心情好。萬字情書送出去,這兩周來壓在胸口的一塊大石卸下來,她真是“無債一身輕”,連齊珊珊慣常的抱怨,都不能讓她皺一下眉頭。 這天,教練員把接受特訓的三人集合起來,董真教練過來開了個小會。 “你們三個這兩周好好調整下狀態,下個月在加拿大惠斯勒(whistler)有一場雙邊交流賽,除了幾個固定的國家隊成員之外,我打算帶你們也一起去,看看國際上的水準,取長補短?!?/br> 惠斯勒位于加拿大溫哥華,是世界知名的冬季滑雪圣地,曾協辦過2010的冬奧會。冬奧會結束后,設施保存下來。陶鹿三年前還曾去參加過交流賽,很喜歡當地的風景。 齊珊珊和江云馳都很驚喜,笑起來。 陶鹿一開始也笑了,忽然想起葉深來,這一去一回只怕又是個把月見不到了。她還等著葉深看完情書的反應呢。葉深送她回來當晚,她就按耐不住,在微信上一個勁兒問他看了沒。好不容易等葉深回了“看了”兩字過來,她又不滿足,問那感想呢?回復呢? 那邊沉默了很久,久到陶鹿打著呵欠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忽然跳出一行回復來。 【葉深】:字寫得不錯。 啊咧? 這是什么鬼評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