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據傳,一月之前,小云將軍在陪太子練劍之時突然倒地不起,三醫會診也未能查出病因,只道小云將軍體虛。 皇恩浩蕩,恩準小云將軍回府好生修養,卻不想,小云將軍回府后竟一直臥床不起。直至半月前,干脆昏迷不醒。 一時間各種傳言甚囂塵上,其中不乏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陰謀之論。莫說將軍府,就連皇家也極為重視。一方面全力探查緣由,一方面張貼皇榜,四海布告,募招天下能人異士,若能救回小云將軍一命,萬金重謝云云。 于是,便有了今日將軍府中集眾作法的那一幕。 常卿放下茶杯,瞧瞧外面暮色已至,舉手示意小二過來,在桌上壓下一錠銀子便要走。 “客官!客官!”小二急忙捧著銀子追上來,面色慌張道,“這、這太多了……”這宴賓樓的茶再好,那也是按“文”算,不是按“兩”算的啊。 常卿看看他,“我若是來此飲茶一月呢?” 小二苦笑道,“您這一錠銀子,莫說一月,一年也是夠的?!?/br> 常卿:“那便先壓著?!?/br> *** 暮色漸沉,華燈初上。 京城到底繁華,即便夜色.降臨,也有許多出攤的小販和在街頭玩耍的孩童。常卿搖著折扇,優哉游哉地走過漫漫長街,明明暗暗的光影從他臉上滑過,搖曳的竹籠中透出的燭火落入那琥珀色的琉璃晶瞳中,淺淺笑意便浮上眼角眉梢,舉手投足間,盡顯風流。 但凡有姑娘小姐走過,都免不了多瞧上常卿幾眼,而后嬌羞地以帕掩口,巧笑嫣然,顧盼之間,多有流戀。 饒是常卿心中并無波動,也難免心生感慨。正是這人間的繁華似錦,正是這人間的妄自多情,徒令許多修道者迷失道心,前功盡棄。 還了情,當速速離去才是。 長街走到盡頭右轉,不遠便是將軍府。常卿在街角悠然轉身。 可是轉過拐角再望去,盡管夜色蒼茫,然則那一抹亮眼的白色,卻哪里也尋不到了。 隱去身形的常卿熟門熟路來到別院,法事早已散場,只是重兵依舊,符咒依舊,閣樓的門窗,也緊閉依舊。 諸人皆已散去,沒了那么多干擾,法印清晰地告訴常卿,他要找的人,就在閣樓里。 事已至此,常卿不得不承認內心的猜測——看來,故事的主人公,那位流年不利的小云將軍云飛揚,便是他要找的人。 常卿隱匿身形翹著腿端坐在院落的墻頭,等了片刻,背后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常卿回頭,瞧見是早前見到的那個站在云將軍身側以帕抹淚的美婦人,在一群小丫鬟的簇擁下,穿過亭廊,款款前來。 守在院落入口的將士立刻讓開,恭敬道,“夫人?!?/br> 將軍夫人點點頭,接過身后丫鬟手中的食盒自己小心拿著,吩咐道,“你們都候在這兒吧?!?/br> 將士中的一人擎著燈籠,引著夫人進去了。常卿立刻跳下墻頭跟上。 白天的時候未曾瞧見,到了夜里,卻是看得清楚——這將軍夫人身上,散發著極為稀薄的瑩瑩白光。常卿暗忖道,原來傳說中那些大富大貴之人都有靈氣護體,想來是真的。 那就奇怪了,大將軍之子,怎么會毫無緣由地身染重疴? 常卿的疑團在閣樓之門打開的一瞬間,解開了。 有妖氣! 眼見著將軍夫人的身影要消失在重新關閉的閣樓門后,常卿一個箭步,趕緊跟了進去。 閣樓內的妖氣并不濃烈,甚至可以說是稀薄。應當是那妖來過,又走了。但僅憑這殘存的妖氣,仍舊可以分辨出,對方是一只很強的妖。常卿繃緊了全身神經,寸步不離地小心翼翼跟在將軍夫人身后上了二層。 閣樓里貼滿了符咒,卻未能阻止妖物來襲,也未曾在妖氣的吞噬下燒毀,不知是那群道士太沒用,還是那妖太強。 來到二層,夫人輕輕推開雕花木門,常卿便一眼看到了那安靜睡在床上的墨發男子。 和他周身散發出的淡淡金光。 以及,那張將他困在中心的巨大蛛網。 常卿跟著夫人進了房間,趁著夫人在桌邊擺弄食盒取出藥碗,匆匆先行趕到床邊查看情況。 在常卿的召喚下,法印的兩相彼此呼應,而后消失。常卿嘆口氣,要尋之人,果然是他。 病榻之人不過弱冠之年,既能看出其父的英俊硬朗,也能看出其母的清秀標致,只是本應神采飛揚的面容,此刻卻煞白如鬼,暗青如魔。怎么看,也是個行將就木之人。 而一切始作俑者,便是這噬人生命的蛛絲。 常卿能夠看見,云飛揚周身散發出的金色之氣正一點點被蛛絲吸收。想必,金色之氣徹底消失之時,便是云飛揚身亡之日。 “子竹,起來喝藥了?!狈蛉硕酥幫胱哌^來,說話間,已是有了哽咽。子竹,是小云將軍的字。 狐嗅覺敏銳,那碗中黑湯的氣味著實不敢恭維,況且常卿能夠隱身并不意味著能被他人穿透身體,若是還在病床邊守著,難免會碰上夫人。所以常卿迅速閃到一邊,專心觀察那蛛網。 答案已經很明顯,那妖物的本體,應當是一只蜘蛛精。想必它也是知道留在重兵把守祥瑞籠罩的將軍府十分危險,遂織下一張網留在這里吸人精氣,自己則藏身在別處。若當真如此,定能尋到蛛絲馬跡才是。 然則蛛網易察,蛛絲難覓。常卿雙目聚靈看得眼睛發痛,也未能找到那根連接蜘蛛精本體的細絲。 倒是夫人給云飛揚喂了藥,又拉著兒子形如枯柴的手聲淚俱下地哭訴了許久,令常卿十分糾結要不要現身告訴她此地有妖氣,凡人不宜久留。 好在夫人并未讓常卿糾結許久,片刻后便對著云飛揚說道,“子竹,不是你父親和為娘的狠心……只是道長說,這里妖氣甚重,凡人不可久留……為娘此前在這里待得久了,曾病得不能下榻你也知道……所以為娘,不能不聽道長的……為娘要照顧好自己,才能等到你醒來……子竹,你千萬不能再有事……為娘,就只剩下你一個兒子了……” 夫人又哭了幾聲,這才收拾好藥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含著淚將雕花木門輕輕掩上了。 常卿坐在床邊,靜默地瞧了一會儼然一副死人臉的云飛揚,不知怎的,幾百年前,滿臉泥巴的小孩露著豁了一顆門牙的笑臉突然浮現在腦海里。然后那些他以為早已淹沒在記憶深處的過往突然就像決堤的洪水般涌了出來。 常卿嘆了口氣,放眼瞧了瞧這間屋子,可以說除了家具和符咒,什么都沒有。也就更不會有常卿想要的刀。 常卿再嘆口氣,抬起右手湊在唇邊,自己咬破了手腕處的筋脈。鮮紅的血液炸然涌出,常卿急忙將手腕湊到云飛揚的唇邊。 蛛網他不能拆,以免打草驚蛇。不把那藏在暗處的蜘蛛精滅掉,云飛揚這條命,他救不回來。為今之計,只能先以血吊命。 畢竟是仙人之血,相對那氣味濃郁、還浮著符咒灰燼的黑湯而言,堪稱靈丹妙藥。 只是此前將軍夫人小心翼翼地喂藥之時,這垂死的云飛揚便是咽下的少,吐出來的多。此時喂血,仍舊如此。常卿催動法力使傷口凝聚了一些,減小血流,半壓著身子,一邊喂一邊捏著袖口擦拭不斷從云飛揚嘴角溢出的血跡。雪白的衣料上沒多久便暈染了一片嫣紅。 一直維持這個姿勢的常卿覺得自己的腰快斷了,正準備收回手腕坐直身體緩緩,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卻突然輕蹙眉頭,沾染了血跡的雙唇也輕輕動了動。常卿甚是欣慰,見效還挺快。 手腕的傷口在法力的催動下自動愈合,常卿站起來舉高手臂,左右晃晃舒緩一下僵硬的身體。因為背對著床榻,所以他并未看到云飛揚一直雙唇微動,似是念著什么,左臂也探出棉被,無力地舉高,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直到常卿聽到一聲“狐仙……” 正在向右側壓腰的常卿動作一僵,刷地轉回身去看那病榻之人。云飛揚仍舊雙目緊閉,口中吐出的話語也模糊不清,探出的左臂無力地舉起又無力地落下,那種徒然追逐著什么的模樣,令常卿莫名有些心疼。 常卿也說不上自己當時在想什么,就是木然地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 看了許久,他終于反應過來云飛揚斷斷續續說的是什么。 他說,狐仙大人,您去哪了?我就那么……讓您討厭嗎? 第11章 跳動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捏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還很疼…… 常卿腳下踉蹌一步,突然之間六神無主,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里。他一慌張,便忘記了此時自己已經現了身形,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在窗紙上,立刻被護院的將士發現,閣樓大門被猛地撞開,整齊而沉穩的腳步聲頃刻逼近! 慌亂之下,常卿干脆躲進了云飛揚的床里,縮在一角隱去了身形。而后又探足抹平了棉被上被踩出來的凹陷。 雕花木門嘭地一聲被推開,一隊官兵呼啦啦地涌入,訓練有素地分站各個方位,而且根本不是看見房間里沒有入侵者便罷了,端著長.槍、舞著利劍,四處戳刺,完全不放過任何一個看起來空空如也的角落。 早就被這架勢驚得一身冷汗的常卿,在看見三名衛兵長似的人物抽出長劍逼近床榻時,儼然可以預見自己被戳成血葫蘆的下場。 怎么辦?怎么辦?!現身解釋清楚?可是……人類會相信一只狐嗎? 幼年時闖入人類世界被欺凌得遍體鱗傷的不堪回憶尚且歷歷在目,常卿絕對無法相信待他現身這些兵士會給他開口解釋的機會。 冰冷的劍鋒已經刺向了床頭,劍鋒一偏,寒光一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向床尾! *** “……大人……” 常卿屏息靜氣,低頭看著自己被劃破的前襟化作一片凌亂的布片搭了下去,那閃著寒光的劍鋒在即將劃破自己皮rou.逼得自己現形的最后一刻,收了回去。 “少將軍!”最前的人忙收了劍俯身查看云飛揚的情況,“少將軍!您醒了嗎?少將軍?” “……討厭……” 討、討厭?衛兵長怔了一下,急忙回頭吩咐道,“速速稟報將軍和夫人!” “是!”一人領命而去。 可是剩下的將士卻并未離去,收了長.槍長劍便靜靜分立于房間四周,那肅穆威嚴的氣勢壓得常卿大氣都不敢喘。他緊緊閉著眼睛努力地平復氣息,整理腦中的一團漿糊,思考脫身之法。 饒是他現在是個半仙,幼年時的不堪記憶還是支配著他,讓他對人類有一種骨子里的恐懼。 腦子里亂糟糟的一團,一個恍惚間,常卿猛然意識到,莫不是……自己又被他救了一命? 嘆氣。 不經意的一瞬間,常卿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條極細的蛛絲。他立刻將靈氣匯聚于雙目,在那個方位仔細搜尋起來。不消片刻,果然看到了那條從蛛網延伸出來的一條極細的蛛絲。 竟然隱匿在蛛網的背面,還延伸向床榻的里側,也不怪他此前尋了半天也未曾找到。以血吊命不過緩兵之計,盡快找到這蜘蛛精然后干掉他才是正途。要想辦法離開這里。 想辦法……想辦法……常卿突然如夢初醒,他能飛的??!雖然飛不遠,但離開這間屋子還是不成問題的。 浮上半空的常卿堪堪從一柄柄青寒的槍尖上掠過,飛出房間下到一層,正巧云將軍和夫人推門而入,他便尋了空隙匆匆飛出去,直到腳尖落地,方才長長地吁了口氣。 那妖物膽敢在守備如此森嚴的將軍府進進出出,想來也是藝高人膽大。 不知自己敵不敵得過…… 躲進暗處變回狐形,白狐半坐起來用前爪揪掉了前胸上一撮要掉不掉的長毛——就是那被長劍劃破的衣襟。 看著要禿不禿的前胸,白狐很不高興。 調勻氣息,白狐重新隱匿身形接近閣樓。這次有了線索,它大抵能判斷出蛛絲所在位置,遂抬頭向著二樓西墻外努力搜尋,果然,一條極細的蛛絲延伸出來,在月光下泛著若有若無的銀光,一路延伸至深不可測的夜色。 白狐順著蛛絲的延伸方向一路出了將軍府,出了京城,來到城郊一處霧靄彌漫的森林。 密林深處散發出的妖氣,很濃郁…… 自己這樣一個低階小仙擅自闖入,無疑是狼入虎口。還是等到日出之后,霧靄散去再做打算吧。 *** 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林中的濃重霧靄才終于散去大半。白狐順著蛛絲小心翼翼向密林深處走去。 盡管白狐盡量收斂了氣息,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事實如此,白狐總覺得這林中暗處,有許多雙眼睛盯著自己。 沿途打趴幾個膽敢偷襲自己的小妖后,那種被偷窺的感覺倒是消散了不少。一路也算有驚無險。 直到白狐看到一張架在兩顆大樹間的巨大蛛網和蛛網中心那個半人半妖的蜘蛛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