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楊妡從小就不吃羊奶。 張氏在楊妡之前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因年輕不曉事四個月時候掉了,將養了兩三年才有了楊妡,張氏千小心萬小心,還是不滿八個月就生了下來。 先前定好的奶娘還沒生產,張氏奶水又不足,府里特地買了只奶羊回來,楊妡餓得嗷嗷直哭,可煮好的羊奶硬是半口不喝,怎么灌進去又怎么吐出來。 沒辦法,只好抱到錢氏那里蹭楊姵的口糧。 因吃過同一個奶娘的奶,楊妡與楊姵這對堂姐妹的關系非常好。 此時,看著楊妡幸福滿足的模樣,張氏終于忍耐不住,“啪”一聲把筷子頓在桌面上,“你到底是誰?” 楊妡目瞪口呆,手里的碗險些捧不住。 張氏直視著她,緩慢卻清楚地說:“我的女兒從不吃羊奶,也不會翹著蘭花指拿湯匙,更不會用那種狐媚子腔調說話,你到底是誰?怎么會占了我女兒的身子?我的女兒呢?” 楊妡臉色頓時慘白如雪,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好半天吐出三個字,“不知道?!?/br> 她怎么會知道? 三天前,她年滿二十五,杏娘終于應允薛夢梧替她贖身。 薛夢梧在玉屏山附近買了塊地,特特帶著她去商量蓋什么房舍種什么花木,在哪里養雞鴨,在哪里架秋千,正說得興起,突然覺得心口一涼,有支竹箭自她身體穿過。 再醒來,她就被張氏摟在懷里心肝rou地叫。 這三天,她過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好容易揣測著分清了身邊的丫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本打算先安定下來再謀后算,沒想到這么快就露了餡。 杏花樓的姑娘從來都是夜半睡傍晌起,誰會天還沒亮就擾人清夢? 而且酥酪是稀罕物,每天就她們幾個聲名響的才能撈著一碗,別人只有眼巴巴看著的份兒,怎成想原主兒竟然不吃這個? 第2章 無奈 楊妡低眉順目地跪著,心里既害怕又覺得委屈。 怕得是張氏既然自己是附體的魂靈,不知會怎樣懲治她。都說鬼魂怕火,會不會把她架在火上烤? 楊妡膽子頗大,蛇鼠蟲蟻都不怕,卻怕火怕箭。 在這兩樣上,她都吃過大虧。 而委屈的卻是,分明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她根本不想寄居在這個九歲小姑娘身上,她要跟薛夢梧成親,做他明媒正娶的娘子,給他生兒育女……熬了十年盼了十年,眼看夢想就要成真,冷不丁,一切成了空。 這會兒薛夢梧還不知是怎樣傷心呢? 想起他,楊妡就落了淚。 淚珠如雨,簌簌地順著臉頰往下淌,悄悄湮沒在杏子紅的比甲上,雖不聞泣聲,可她抖動的雙肩透露出來的哀傷卻是真真切切。 張氏有些不忍,別管芯兒是什么,可面前這皮相卻是實打實從自個身上掉下來的rou,是自己捧在手心好容易養大的。 楊妡從小身子弱,會吃飯開始就沒斷著吃藥。近兩年漸漸長大了,身體才強壯了些。 三天前,她帶著去田莊玩,楊妡失足從山坡上滾了下來。 在場的農戶都說已經斷了氣兒,肯定是不行了,要她準備后事。 她不信,抱著楊妡冰冷的身體在菩薩像前跪了一夜哭了一夜,天色將明時楊妡醒了。 郎中瞧過說毫發無損,回府后又請太醫診了脈,也說身體康健得很。 這是她求著菩薩從鬼門關拖回來的閨女,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閨女,怎么芯里就換成別人了? 而且太匪夷所思了,說出去誰信? 昨天青菱提起楊妡不對勁的時候,她沒怎么當回事,覺得死里逃生一回行為反常也是有的??稍僭趺捶闯?,九歲姑娘身上也不可能有方才那種媚態……她只有剛成親頭一個月,在房里跟楊遠橋說話才會那樣。 張氏強壓著的火氣又突突往外冒,她微闔雙目深吸口氣,默默地想著,追根究底沒用,不管她是誰,只要占著妡兒身體一天,妡兒就沒法回歸本位。當務之急就是把這人魂靈趕出去,再想法找妡兒回來。 思及此,張氏伸手拉起楊妡,“別哭了,哭壞了身子也是我閨女受罪……我不管你是成心還是無意,總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頂著我閨女的臉四處晃悠。廣濟寺有位方元大師,佛法精深,能看古今通鬼神,明兒一早咱們就去請他看看,最好能有個法子,你還回你自己原身,我等我閨女回來?!?/br> 楊妡猛地抬頭。 她自然聽說過方元大師的名頭,他不僅精通佛理佛法,棋藝也是萬中無一,薛夢梧做夢都想跟大師手談一局,輾轉求過許多人,甚至還曾求到俞閣老的公子頭上,可連大師的面兒都沒見到。 張氏這般一說,真就能見著方元大師? 楊妡有些懷疑,可又有些期盼。 要真能各回各身,那再好不過,即便她原身活不長久,至少能回去看一眼薛夢梧,或者還能知道三天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就怕她離開這身,卻又回不到原來的地方……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過是個九歲孩童,張氏是她嫡母,她根本無法干涉張氏的決定。 楊妡滿腹心事,就著張氏的手起身,低低應道:“好?!?/br> 張氏又叮囑道:“這事你知我知不可外傳,傳出去對你也沒什么好處?!?/br> 楊妡已經二十五歲,豈不知其中干系重大,謹慎地點了點頭。 經過這番鬧騰,兩人都沒有心思再吃飯。 張氏喚人進來將杯碟撤了,話中有話地對楊妡道:“既是夜里沒睡好,就待在屋里歇歇,或者看會書寫會字,只別出去亂跑免得傷神,實在悶了,跟丫鬟們翻花繩跳百索都成?!?/br> 這是怕她見到別人一不小心說錯話做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