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入夜,雨勢小了些,客棧的大堂卻依舊只有他們這一桌人。近半月來荊州的形勢讓外來人都避開了這里,甚至本地百姓也足不出戶,莫說這間客棧,就連整座荊州城都顯得冷清和凄迷。即便比起最初,近來洪水之勢已經有些許減退,可只要大雨一日不停,水患隨時又會再起。農田被淹,房屋被毀,多少人無家可歸難以度日。為此,甚至荊州城多少好兒郎為了抗洪犧牲了性命。為父母者為妻子者,早就肝腸寸斷。 賑災銀兩不翼而飛不過是雪上加霜。 就在今日,他們三個人還看到有百姓為了生計迫不得已在大雨天內外出,險些命喪在失控的馬車下。都有幾分俠義熱心腸,哪個看了能忍心呢。 鐵手并未怎么喝酒,而楚留香二人也體諒他之后有公事要辦,桌上的酒基本上都是楚留香和胡鐵花喝完的,鐵手只嘗了嘗菜。又過了一會,鐵手眼看差不多時候,便起身與兩人辭別。 目送鐵捕頭出門后,胡鐵花推了推楚留香的肩膀,朝他擠眉弄眼:“老臭蟲,你對官銀被盜這件事有什么想法?” 楚留香轉著手中的酒杯,聞言輕笑了一聲,抬起頭來看向胡鐵花:“我還能不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想法,和我何須這么拐彎抹角?” 胡鐵花氣笑了,雙手環抱挑高了眉毛問楚留香:“噢?那你說說?!?/br> 楚留香一口抿盡杯中酒,復低頭時,眼中一片流光:“我對那位‘千面’也很是好奇?!?/br> 夜半時分。 在白日里相逢的屋檐下,鐵手和謝琬再次碰頭。謝琬又換了張與白天不同的臉,鐵手卻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而對于她這樣總是以不同面貌出現的舉動,鐵手早就習慣了,雖然有時并不能第一時間發現某個人是她易容的,但相處的時間久了,鐵手自己也有一套辨別千面的方法。 連同她的容貌,謝琬也一并換下了她寬袖長衣的衣裙,穿了一件衣袖褲腿都有束口的暗色緊衣。見到鐵手后,她主動問了他破廟一行。 鐵手搖了搖頭,告訴她并沒有什么收獲。 謝琬“哦”了一聲,沒有表現出什么其他的情緒,似乎只是問問,并不怎么在乎問題的答案。出發之前,她又拿出一張銅制的半臉面具帶上。 兩人先后輕功,很快就到了荊州府衙。府衙的守衛并不嚴密,鐵手帶著謝琬一路輕松地到了白天知府帶他所到的那間呈放證物的房間。謝琬提議讓她來開門,鐵手想了想這是她慣擅長的方面,便點頭同意了。 門無聲地被推開。謝琬繃緊足背,每一步都走得無聲無息,鐵手在她身后,他往后瞄了一眼,確定沒有任何守衛經過,才放心地闔上門。相識多年,你追我逃了多年,其間也出于某些原因合作過幾次,但鐵手還是第一次和謝琬一起干偷溜進公門翻找證物這種事。對于鐵手來說,真有幾分稀奇和不同。不過在他默默看了謝琬片刻后,鐵手就收起無關緊要的心思,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眼下的正事上。 人.皮.面.具沒有被挪動過位置,兩人一眼就看到了它。畢竟荊州知府怎么會想到還有人半夜來看這張人.皮.面.具,其中一個人還是公門人員。 “就是它?!辫F手悄聲對謝琬說道。 謝琬點了點頭,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人.皮.面.具來。 制作者本人對于他自己的作品最了解不過,有時候只需一眼就知道這是不是旁人仿冒。而謝琬為了確認人.皮.面.具的真假,猶豫了一會后,并沒有戴上手套。大約一會后,鐵手詢問道:“如何?” 謝琬遲遲沒有回答。但夜色中他們并不能點燭,也只能這般將就著確認了??删驮阼F手這般以為的時候,他聽到身邊人遲疑地回答:“……這手法,是我出自我手的面具?!?/br> “?!”鐵手豁然轉過頭看向謝琬。 “可我從來沒有做過這張臉呀……奇怪?!敝x琬同樣不可置信,她喃喃道。 然就在這時,月色投影在門上的兩個倒影驚動了屋內的鐵手和謝琬,鐵手當機立斷,拉著謝琬兩個人躲到了房梁上。他們剛剛藏好,門就被人推開了。 黑暗中,兩人手臂相挨,四目相對默默無言。那是雙很清亮的眼睛,與她表現在他面前特立獨行的性格截然相反,如皎潔月色,浸在一片沉靜寧和里。片刻后,鐵手有些不自在,率先移開了目光。也就沒看到謝琬無聲地彎了彎嘴角。 隨后鐵手朝謝琬比了個手勢,讓她暫時不要輕舉妄動,兩人一起看看來人的真面目。 兩個人走了進來,如同鐵手剛才那樣掩上了門。而他們的目的同樣是人.皮.面.具,其中一個人拿在手上細細觀察著。 憑借著微弱的月光,鐵手終于看清了來人的面貌,令他略感震驚的是,來的竟然是楚留香和胡鐵花二人。他卻不知下頭楚留香的心境又是何等震驚。 楚留香沒有見過人.皮.面.具的這張臉,可他卻又是對它無比得熟悉。它和他的小船上的那些面具分明都出自同一雙纖纖細手。那一張張放滿了整個柜子的人.皮.面.具是那溫婉的人兒的一往情深,他每每戴在臉上,怎會不知。有些事情早已心知肚明,不必言明。當初黑珍珠一紙書信,他帶著胡鐵花和姬冰雁奔進大漠,可當他解決完石觀音一事,卻發現蘇蓉蓉并沒有和紅袖甜兒在一起。蓉蓉真的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她去哪了,為此紅袖和甜兒傷心不已,請她們來做客的黑珍珠也十分自責??杉幢闳绱?,楚留香入關半月,找遍所到之處,卻沒有半點關于蘇蓉蓉的消息。楚留香風流浪子,可蘇蓉蓉及紅袖甜兒對于他來說從來是不一樣的,她們陪伴他朝夕年月,她們才是那艘船上他真正不能失去的家。 佳人杳無音信,一切悔悟地太遲了。 可現在,出自蓉蓉之手的人.皮.面.具卻出現在了這里。楚留香一時百感交集。 就在此時,鐵手身邊一空,他連忙往下看,謝琬已經亮出武器飛身朝楚留香頭頂刺去。 鐵手暗嘆一聲,也翻身下去欲要制住謝琬。 第20章 千面(三) 謝琬當然知道她這一刀根本就不可能捅到楚留香,她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莫說楚留香已經感覺到來自頭頂的殺氣,鐵手也在謝琬第一擊出手不成后攔下了她。 “你是何人!誒,鐵捕頭?”胡鐵花原本厲聲低呵,在看到跟著從房梁上飛下來的鐵手時愣了一下。 鐵手對二人點了點頭,而后對謝琬解釋道:“是我認識的人?!?/br> 謝琬盯著楚留香正拿著人.皮.面.具的雙手,那副模樣似乎在想該怎么把這雙手剁下來一樣,即使鐵手開口了,她也并不怎么買賬。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在鐵手開口之前,楚留香先解釋了原因:“前些時候聽你說起這件事,我們二人禁不住好奇便想來看看?!背粝阄⑽⒁恍?,看向鐵手身邊仍沒有放下武器的謝琬,“抱歉姑娘,嚇到你了?!?/br> 謝琬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過了一會才把匕首收起來。 鐵手向謝琬分別介紹了楚留香與胡鐵花二人,而后又對那邊兩人說道:“我身邊這位便是千面?!?/br> 楚留香一怔,看向鐵手口中的人。方便行動的緊身衣將她的身形勾勒出來,無疑,千面是個女子。只是她臉上帶著半張銅制面具,叫人看不清她的模樣。楚留香看了看自己手中正拿著的人.皮.面.具,而后微微笑著朝謝琬抱拳。 “在下楚留香,久仰姑娘大名?!?/br> 楚留香做起這個動作來,除了有江湖人的俠氣,還有絕大多數人沒有的風流瀟灑,這樣特別的氣質,也無怪乎凡是見過他的女子大多都對他暗生情愫戀戀不忘。楚留香的臉和他的性格讓他在女人堆中吃得很開,他的嘴也格外討女人喜歡,明明在此之前從未聽過‘千面’此人,卻能當著當事人面不改色地恭維對方??稍谶@里他卻碰到了一塊鐵板。只見姑娘家露在半張面具下的嘴唇向下扯了扯,流露出幾分不以為意。楚留香愣了愣,但到底反應得快,笑意不減放下了兩只手,不見絲毫尷尬。 他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實際上有多了解他,對他的這份溫柔早就免疫。 倒是胡鐵花看到頭一次有女人對楚留香一上來就沒什么好臉色顯得有些驚訝,連連看了謝琬好幾眼。 楚留香又摸了摸人.皮.面.具,把它遞到鐵手手上,不過卻是看向謝琬說道:“這面具做得好生精致,聽聞是千面落在官銀被盜地方的標識,那么是姑娘你做的嗎?” 謝琬聞言,皺了皺眉,不過被面具擋住并沒有人看到。鐵手示意地把面具再次放到她手上,謝琬又摸了摸,然后說道:“……似乎確實是?!?/br> 在肯定的詞匯前偏偏又加了一個顯得那么不確定的詞,但有的時候事情就是這么奇怪又合理。連制作者本人都不能判斷這副面具是否出自她手,一切走入僵局。 楚留香突然說道:“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這句話著實突兀,屋內的另外三個人齊齊看向了楚留香。 謝琬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面上卻裝作全然不知,只表現出千面的那股喜怒不定來。她雙手環抱在胸前,反問道:“從來沒有人見過我長什么樣子,你我不過第一次見面,你憑什么覺得我會讓你知道?” 她的反應和語氣與蓉蓉截然不同,可楚留香卻死死抓住那僅僅相似的一點刨根問底。蘇蓉蓉失蹤的這段時間里,楚留香的內心一直飽受煎熬。尋覓不得后,他只希望蓉蓉現在好好的,可卻難免貪心,盼望她能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回到自己的身邊。以至于僅僅是一個莫須有的背影,他也冒雨追了好長一段路;以至于,他現在因自己所說的話而被對方用怪異的眼光看待。 可千面會是蓉蓉嗎? 若不是,又是空歡喜一場;若是,她卻已對自己如此決絕。 楚留香也不明白自己所希望的答案究竟是是,還是不是。 楚留香看著謝琬,緩緩說道:“這對我很重要,我想要知道一個答案?!?/br> 胡鐵花忍不住佩服起楚留香了,能在這時候還想著怎么勾人家的喜歡。胡鐵花會這么想,是因為他實在了解平日的楚留香,一個在感情左右逢源的人一旦栽了跟頭,總是恨不得扳回一城,念念不忘??伤麉s沒想過這次他猜錯了答案。 “是么?!敝x琬露在面具外的嘴唇勾了勾,“可我還是不想讓你看我的臉?!?/br> 屋外的巡衛提著燈籠路過,起先只是覺得黑漆漆的屋里頭有些晃影,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當拿起燈籠往屋子方向一照,發現果真有幾個人影的時候頓時高聲叫到:“有人夜闖府衙!快來人!” 屋內的四個人一時間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他們幾個高手夜探荊州府衙時竟然被人發現了。 門外的燈火迅速聚集在一起,其他附近的巡衛在聽到第一個人的呼喊時全都紛紛跑了過來,下一秒就要沖進屋子里。謝琬嘆了一聲,當機立斷把自己臉上的面具扔給了身旁的鐵手:“帶上!” 門被自外打開,屋內四條身影瞬間飛了出去。捕快衙役們通通亂作一團,可刀劍揮舞間,卻全都落空。再一看屋內,哪還剩下一個人影,就連證物也一同不翼而飛了。 為了分散追兵,四個人分成了兩撥,分別之前,楚留香驚鴻一瞥,看到了昏暗月色下那張令他十分在意的臉。盡管對方有大半張臉都隱匿在黑暗里,可憑借剩下的隱約眼眉輪廓,楚留香就知道這不是蘇蓉蓉。他腳下的輕功太快,令他只看到這么一眼,之后就與謝琬他們岔路分別。楚留香腳下一滯,在途中竟停了下來。 胡鐵花已經飛到了對街的屋頂,又折回來推了下楚留香的肩膀:“老臭蟲你發什么呆呀!” 楚留香搖了搖頭:“沒什么?!?/br> 胡鐵花只覺得他今晚入了邪。 謝琬與鐵手往另一個方向去,追他們的都是尋常衙役,并沒有多么深厚的武功,很快兩人就把身后的追兵甩掉了。鐵手摘下臉上的面具,銅制的面具薄薄一片,貼觸在掌心能感受到冰涼的溫度。鐵手把它還給了謝琬:“謝謝?!?/br> 他白日剛來過荊州府衙,捕快衙役們中絕對有人見過他的臉。雖是為了辦案,但白天不來,非要深夜伙同別人偷偷地來,這個名聲傳出去了可不太好聽。 “沒事啦?!敝x琬拿回面具后沒有急著帶上,聽到鐵手的道謝,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你的臉要是被看到了,不太好辦吧?!?/br> 鐵手笑了。盡管她的語氣很是不在乎,但這份好意確實實實在在的,千面實在有些口是心非。鐵手承了她的情,心中也十分感謝她的體貼,不過面上卻調侃謝琬。 “看不出來,原來你有這般溫柔細致?!?/br> 聽到鐵手這么說,謝琬揚了揚眉,轉正身子反問他:“難道之前在你心里,我一點也不溫柔、一點也不細致?” 鐵手笑了笑沒直接回答,她的臉皮真應了名字,有千張臉皮那般厚,說出來一點也不自覺害臊,可鐵手卻覺得自己大概沒辦法這樣爽快地贊同對方的觀點。他換了個委婉的方式:“我以前大概沒看出來?恐怕你得多這么溫柔細致幾次,我才能對你改觀了?!?/br> 鐵手說這句話是語帶笑意,但尾音剛落他就意識到這句話說得委實有些曖昧了。男人頓了頓,自然地轉移了個話題。 “你把人.皮.面.具也順手帶出來了?” 謝琬愣了一下,后知后覺鐵手轉移話題是為了什么,她故作坦然,但還是忍不住別開了半張臉,視線落在高高的新月上,像是能看出什么玄機似的。她這次的易容是個模樣很普通的姑娘,這張臉本沒有什么值得讓人留意的,卻因為她有些羞赧又尷尬的神態變得無比特別,罕見的,鐵手愣了一會神。 他突然產生了和楚留香同樣的念頭,想要看一看千面真正的模樣。 到底是什么樣的臉,才能有如此變化多端卻又都無比真實的表情呢。 因為鐵手也放了一會空,一時間竟沒有人記起剛才他所問的那個問題,還是謝琬先回過神來:“噢,我走得太急忘記了,這下可麻煩了?!?/br> 鐵手隨著她的話“嗯”了一聲,拿過謝琬手中的人.皮.面.具,仔仔細細地摩挲了一遍:“若這張臉你沒有做過,那么會是誰能仿造你的手藝?” 這就說不準了。謝琬皺著眉思索了一會,搖了搖頭。倏然,她輕聲地打了個呵欠。對上鐵手的目光,謝琬也毫不避諱地直接說道:“都怪你,時間選得這么遲,我都困死了?!边@大概是謝琬今晚為數不多的一句實話了。好久不干夜活,打了一個呵欠后,她就覺得呵欠接二連三沒完沒了。 鐵手好言好語地認錯,然后說道:“那我送你回去?!?/br> 謝琬卻拒絕了。 她彎著眼睛沖鐵手笑了笑:“不用啦,你也早點回去唄。嗯,我是不是很溫柔體貼?你說的,我多對你好幾次,你就知道我本來就是這樣溫柔的人?!?/br> 有些撩人心弦的話,她卻仿若全不知其中有多少旖旎,說得這樣坦蕩蕩,卻更讓人的心雀躍不停。 鐵手一時語塞,再一回神,不自覺撩了人的盜賊姑娘早就沒了影。 第21章 過去 鐵手離客棧的距離稍遠些, 他回到客棧后,楚留香與胡鐵花早就回來了。 “鐵捕頭?!背粝憬凶×髓F手,“我有些事想問你, 方便耽擱些時間嗎?” 鐵手道:“請說?!?/br> 胡鐵花撓了撓頭, 最終還是決定不湊上去了。剛才他們回來后,他就詢問了老臭蟲今天反常的原因, 不想楚留香卻和他說:“那張人.皮.面.具像是蓉蓉做的,我在想蓉蓉會和千面有什么關系?!?/br> 知道了答案, 胡鐵花語塞, 但也確實能夠理解好友反常的行為了。 楚留香和鐵手移步到了鐵手的房間。今夜是新月之夜, 月色晦暗,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鐵手只好把燈點上。他招呼楚留香坐下, 桌面上有成套的茶壺茶杯,只不過茶壺里并沒有泡茶葉。這個時間點,莫說剛泡的茶,就連一杯涼白水也沒有。 “香帥恐怕等會要講得口干舌燥了?!辫F手看到空空如也的茶壺后與楚留香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