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直到馬匹都將各自腳下的野草啃得見底,補足了體力,穆崇玉才走過去,牽住自己的馬,抬起眼眸淡淡掃他們一眼,聲音不見喜怒:“都起來吧,難道你們要跪到北渝的追兵尋過來嗎?” 眾人這才如獲大赦,將起未起之時卻又小心翼翼覷了穆崇玉臉色,見穆崇玉視線掃過來,才急忙各自牽馬,跟在身后。 心卻是放了下來。 陛下不提,那之前化整為零的計劃自是不算數了。眾人有些慶幸,更有些欣喜,頗為滿足地跟著穆崇玉一路南下。 南下,自是要回當初大燕的故土了。雖然當日大燕政權被滅,可北渝卻也并未入主大燕,只派了幾個將領鎮守南燕領地,卻并不能使南燕子民臣服,因而南燕故土之上,當有人同樣懷著復國熱忱,苦苦奔走。 若能將這些勢力匯合收攏在一處,當對復國大有助益。 一行人如此專挑郊野僻靜人少的地方走,兩日內倒也無事,只這日傍晚時分,眾人走在一條狹窄的山谷之內,卻突聞風聲呼嘯,既而竟有吶喊搖旗之聲此起彼伏,在整條山谷內回蕩。 中埋伏了! 這是穆崇玉一行人首先想到的。穆崇玉迅速勒緊了韁繩,拔劍出鞘,臉上卻早已一片慘白。 不消片刻,果然從山坡上俯沖下一隊人馬,若彼時再有山石流矢落下,恐怕他們已經爛成一灘rou泥了。 然而事情卻似乎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般——山谷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只見那隊人馬徑直朝穆崇玉的方向飛馳而來,沈青并余下諸人正待要上前迎戰,卻驚奇看到對方居然翻身下馬,就站在離他們尚有一丈遠的距離之外。 為首那人更是放下刀劍,只身向前邁了一步,抱拳揚聲道:“我等乃北渝圣上親兵,為尋舊燕之主而來,無意與各位為戰,還請諸位放下兵器!在下奉圣上之命,特來請舊燕之主于谷外長亭一敘?!?/br> 話落卻是無人應答,南燕諸人彼此面面相覷,臉上都掛著毫不掩飾的懷疑神色。 那人無法,只得耐心解釋道:“諸位舊燕將士們放心,在下決不會欺騙諸位,我大渝圣上已擺駕谷外長亭,敬候穆舍人大駕。只待與穆舍人一敘過后,自會任穆舍人和諸位任意去留,決不會為難諸位?!?/br> 那人說著,又走上前了一步,目光殷切地看著南燕隊伍最前列的穆崇玉。 穆崇玉在北渝為俘的時候,被北渝皇帝賜了起居舍人的虛職,因而對方對他有此稱呼。 穆崇玉幾乎是下意識地勒馬后退了幾步,警惕地看著這位北渝將領。 他對這人有印象,之前在北渝之時,便常見此人出入皇帝左右,果然是皇帝親兵。 難道那個人已不滿足于兵部大營的追蹤,特派了親兵來對自己趕盡殺絕? 穆崇玉臉色更為蒼白,手指不由自主地狠狠抓進了韁繩。他咬緊唇瓣,與身側的沈青對視一眼。 目光之中的意蘊很明白,即不理會這些北渝人的說辭,趁他們不備,沖殺過去。 沈青暗暗點頭,對著身后揮了一下手,三百人馬會意,立即二話不說,便沖將過去。 北渝人對此也是早有準備,紛紛提刀上馬,卻并不似以往那般窮追惡趕,反倒迂回抵擋,只為了截住南燕人去路。 只這對峙拼殺的混亂人馬中,卻有一個玄衣男子,始終將目光放在了穆崇玉身上。 他從穆崇玉甫一出現在山谷入口就再也離不開視線,看著他帶領手下之人小心翼翼地淌過谷底的淺溪,看著他驚聞山上埋伏時驚慌失措的神色,看著他面對親兵統帥時懷疑警惕的目光。 然后再看著他猶如躲避洪水猛獸一般,急不可耐地要從自己身邊逃離。 那樣的眼神仿佛利劍,不經意間已把他的心臟刺得血rou模糊。 玄衣男子神色暗淡下來,心頭有一瞬的晃神。就在這一剎那,只見一柄寒刀就要堪堪砍上穆崇玉的肩膀!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都未想,玄衣男子飛身下馬,幾步沖到穆崇玉身邊,提刀奮力一擋,攬過穆崇玉手臂將他帶到自己懷中,兩人打了幾滾,摔落到一旁戰圈之外。 穆崇玉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便被人帶到地上,下意識回頭看去,卻是整個人僵在了那里。 他看到了一張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臉。 “竟然是你?!彼蛔忠痪涞氐?,嘴唇不由得微微發顫。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在想,如何保持一個優雅的姿態來做一個安靜的、沒有評論的美少女╮(╯▽╰)╭ 第4章 匪患四起 玄衣男子心里一緊,忙按下心頭千般思緒,聲音低低地道:“你這幾日到底躲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叫我找得好辛苦?” 穆崇玉一聽此言,臉色更是煞白如紙,他猛地推開玄衣男子,生生后退了幾步,慌忙去拾落在地上的劍。 玄衣男子見此情形,目光中更是閃過一抹復雜神色,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按住穆崇玉的手,低喝道:“崇玉,你聽我說,我只是想與你一敘,并不想傷害于你……” 然而話未說完便被穆崇玉冷冷打斷:“陛下,你我二人沒什么好敘的,我犯下的錯此生絕不會再犯第二次,無論陛下再如何舌燦蓮花,我也不會再做降虜。即便今日命喪于此,我也毫不后悔,只求無愧于心!” 是的,當初他便是聽信這個男人所言,輕率地認為只要自己降了,他便不會傷害自己的臣民,可結果呢? 他只看到伏尸橫野,鮮血淋淋,南燕百姓森森的白骨殘骸成為了他難以磨滅的夢靨。 “我……”玄衣男子還想再說什么,穆崇玉卻是不打算再與他廢話,他劍光一閃,提起利刃便比在男子的脖頸上,垂眸道:“陛下必然在此處山谷之外另設有埋伏,還請陛下幫崇玉一個忙,確保我南燕這三百將士安全出谷?!?/br> 語罷,他不待玄衣男子回答,挾持著男子便往外走去,邊走邊揚聲道:“北渝諸位將軍,你們陛下已被我所挾,若想要陛下完璧歸趙,就請各位放下兵刃,放我南燕眾人一條生路?!?/br> 戰圈內的士兵們見此,也早已停下戰斗,南燕人是頗有些驚訝地看著現身此地的北渝君主,北渝人則都一臉猶豫地看向他,目光暗含詢問之意。 他們深知若要憑他們圣上的身手,決計不會被相對文弱的穆崇玉所困,然而眼下看著圣上這意思,卻是要放任南燕人逃走了…… 陛下這樣的怪異舉動在這半個月來時常發生,不能不讓他們感到奇怪,不過他們盡管心有疑惑,卻也從不敢多問,只能服從。 果然,景泓——此時正被挾持的玄衣男子不發一言,只臉色一片暗沉,任由穆崇玉推搡著一步步走出谷外。 沒有北渝士兵追上來,南燕人順利逃脫。 穆崇玉松了一口氣,然看向景泓的神色卻仍舊十分冰冷,不僅是他,南燕眾將看向男子的神色都十分冰冷,目光里甚至隱隱有殺戮的欲望。 “多謝陛下此次舍命搭救,我們就此別過吧!”穆崇玉聲音清冷地道:“雖然我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你,讓你為南燕百姓陪葬,只可惜……” 只可惜若要殺了景泓,北渝士兵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今日就難以脫身了。 雖然對這些亡命天涯的南燕人來說,死亡根本就不足為懼,他們畏懼的是,大業未成身先死! 尤其是穆崇玉,若不能光復南燕,再舉兵討伐北渝,一血亡國之恨、喪國之辱,只怕他做鬼也不能安生。 穆崇玉不再多說,收起利劍,轉身便躍上馬背,與南燕眾人一齊縱馬而去。 玄衣男子站在原地,忍不住伸出手去阻攔,看到穆崇玉決絕的背影,終是長嘆一聲,點漆似的雙目里神色變換了幾分。 有些事情,有些過失,釀成的大錯的確不可挽回,然而上天既給了他一次機會,他也決不能憑白放過。 玄衣男子牽過追隨而來的戰馬,跨上馬背,與一直暗暗跟著他的北渝士兵低語了幾句,便悄無聲息地策馬而去。 * 經過上次的山谷遇伏,南燕眾人更比之前小心了幾分,雖仍舊不肯與穆崇玉分散行動,卻也都換上布衣打扮,隱姓埋名,幾日來竟也相安無事。 然而這一路上所見之景卻是觸目驚心。 穆崇玉這三年來都被拘禁在北渝皇宮之內,絲毫不知外界情狀,如今親眼看了,方真正得知“水深火熱”四個字的真實意義。 農田被大把地燒成灰燼,城郊隨處可見家破人亡的流民,縱是走進繁華的城市之內,也常見到賣兒賣女的幕幕悲劇。 五年戰亂,三年動蕩,造成的人禍大抵如此。 穆崇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記憶里的那幕慘狀不由得又浮上心頭。 一年前江東洪災泛濫,往昔富庶的江東一夕之間,百頃良田瞬間蕩然無存,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沿街乞討,一路向江東之地新建立的北渝官衙求救,只求北渝朝廷能多發一口賑災糧食,勉強度日。 然而北渝朝廷竟對此置若罔聞,非但不搶修河堤,賑濟災民,反倒四處劫掠壯丁,征收徭役,以治水之名暴斂橫賦、大發橫財,終于使江東餓殍千里。 只因為江東一帶曾經是南燕的都城,這些流民曾經是南燕的百姓。 因此,人命便不如草芥。 可恨當時的自己竟如同瞎子聾子一般,兩耳閉塞,每日看到景泓昏君忙于政務、伏案批改江東一帶呈上來的奏折,還以為他真心地為江東災情擔憂,現在想來,不過是在自己面前做戲而已。 穆崇玉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韁繩,停下馬來。他看到有一對身形狼狽的母子摔倒在田壟旁的小徑上。 穆崇玉策馬過去,下馬走到那二人身邊,想要扶起兩人,不想那位母親卻抱緊了懷中的孩童往后猛地退縮了幾步。 口中亦慌張呼喊道:“義士饒命,賤女的全部錢財都已被剛才那幾位義士拿走,再沒財物了!還請義士看在我母子二人孤苦伶仃的份兒上,放我們一條生路??!” 語罷竟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穆崇玉連連磕起頭來。 穆崇玉皺了皺眉,看了身后跟來的沈青一眼,在對方的臉上同樣看到了疑惑的神情,只得對那女子溫聲安撫道:“大姐莫要驚慌,在下不會要您的財物,更不會傷閣下性命,只是看你們摔到在地無人攙扶,遂過來搭把手而已?!?/br> 說著,便伸出手去扶住了女子的胳膊,將她穩穩地攙扶起來。 女子這才看清穆崇玉的臉,竟有些愣神,半晌才恍恍惚惚地道:“你們不是強盜?” 強盜? 聽聞此言,穆崇玉不由在心里一驚,他眉間不禁蹙起一道淺壑,目光觸及女子猶帶驚容的臉,卻只得按耐下心頭思緒,微笑道:“當然不是,我們和大姐一樣,只不過是落魄之人罷了?!?/br> 他從自己腰間拿出幾錠碎銀子來放在女子手心,道:“我們身上的銀兩也不多,大姐莫要嫌棄,趕緊帶令公子離開這是非之地吧?!?/br> 女子驚喜捧過銀子,略沾了灰土的臉上似閃過一抹紅暈,她喜不自勝地對穆崇玉連道了幾聲多謝,方抱著自己的孩童一路小跑而去。 穆崇玉挑起的嘴角卻是耷拉了下來,臉色有些沉重。 戰亂造成的民間疾苦已是不堪,若再加上強盜擾民,豈不更加是民不聊生? 一旁跟隨在身后的李元善看出了穆崇玉臉上的憂色,他本是南燕的內閣學士,文才過人,心思敏捷,又對這位青年君主的性子十分了解,眼下聯想到剛剛那對母子,心下便已經了然。 “陛下,如今戰亂頻仍,莊田被毀,許多百姓沒了生路,自然會另想門道,乃至于落草為寇也是有的,不過是情勢所逼,陛下實不必為此過于憂慮,只要南燕光復,何愁不能還太平于天下?”李元善默默上前,語重心長地勸道。 穆崇玉卻是神色一動,他看向這位較他年長的老臣,又把視線投向身邊荒蕪的農田,神情中一片惻然:“李先生說得沒錯,沒有哪個普通百姓愿意去當強盜,強盜也不過是為情勢所逼?!?/br> “既然如此,朕想朕更不能對此袖手旁觀了?!蹦鲁缬窭砬逍闹兴悸?,話再說出口時已是不容人置疑。 他要去會一會這路強盜。 第5章 除暴安良 穆崇玉將手下人馬分成三路,第一路,由隊伍中的文臣書生組成,聽從李元善指揮,扮作尋常百姓模樣混入這附近的城鎮村莊之中,打聽土匪動向; 剩下兩路,由他和沈青各自帶領,只待探得匪盜消息,便前往匪山,親自降匪。 是的,他要做的并非剿滅匪患,而是要招降這些盜匪,一方面為己所用,另一方面對他們安撫教化,令他們從此后再勿對窮苦百姓相擾。 這也是他們一行人走投無路之舉了。 南下之路太過遙遠,他們一群人疲于奔命,兵力又十分弱小,不知何時就會像之前山谷遇伏一般,冷不丁遭到北渝人圍追堵截,再者這三百人又不肯分頭行動,這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一隊人馬即便再隱藏身份,無論走到哪兒,也都會引人懷疑,成為諸方勢力的眾矢之的。 身逢亂世,弱小便足以成為遭遇滅頂之災的理由,唯實力強大者,方能占據一席之地。 這個道理,穆崇玉在發現自己被景泓所欺瞞的時候,才真正深刻地體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