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就好像她明面上是關心他的傷,實際上話語里,句句是將錯推在他頭上。 賢妃打他,永遠是他的錯。 這個道理,從少年起就未曾變過。 春雨綿綿不絕,細細地濡濕了他的衣裳。 那塊滲著血的傷口,很快和周圍的顏色融為一片,在雨中看不真切。 他幾乎是倉皇而逃。 這許多年來,他的心思,似乎沒有一件能瞞得住賢妃。 無論他多想隱瞞,賢妃都能一眼看穿他,而后冷冷地嘲諷他。 再者,雷霆暴雨一般,在他身上摔打…… 他極力想掩飾自己對沈風斕的心意,仍然被賢妃一眼看穿,并且毫不留情地作為籌碼。 她說,動情便動情吧,歡好之時小心,別叫晉王拿住。 她說,她可不能與你過了明路,莫要留下孽種。 她說,你對付女人那一套,本宮放心—— 拿住了沈風斕,正好可以通過她,日后對付晉王。 他輕聲回應了一句,“母妃誤會了,兒臣并不……” 賢妃疾言厲色,“你是怎么哄住沈風翎的,便怎么哄住沈風斕,還用本宮教你嗎?” 不管他動心還是不動心,既然沈風斕沒死,那就得好好利用起來。 他瞬間閉上了嘴。 只是聽到她嘴里的不堪之語,下意識想為沈風斕正名。 而后便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和賢妃說這些,做什么? 她這輩子都不會懂的。 汪若霏走進暖閣,只見賢妃正襟危坐的身影,端在榻上。 她走上前去,站在榻邊行禮。 “見過賢妃娘娘?!?/br> 尚未福下身來,已有宮女識相地扶住了她。 賢妃轉過頭來,一半面孔被明窗映得模糊,一半面孔在室內的幽暗中顯得陰森。 然而她卻是笑著的。 “你今兒來得倒早,用過早膳沒有?本宮這里有新蒸的玫瑰乳酥,大約合你胃口?!?/br> 說著攜著她上了榻,又命宮女道:“去沏一壺上好的君山銀葉來,把這茶撤了?!?/br> 炕桌上的那茶,是方才寧王喝過的二等雨前龍井,賢妃一慣用來漱口。 宮女收拾了下去,心中不免暗想,寧王殿下要是知道一定很難堪。 汪若霏朝宮女手中一望,幾乎瞬間就會意了。 “姑母不必麻煩,若霏是用過早膳才進宮的?!?/br> 她嘴上客氣了一句,又道:“方才進來的時候,見到寧王殿下了?!?/br> 賢妃面色淡淡地,眉宇間透出一種輕蔑之色。 汪若霏最善于察言觀色,見此便道:“這一回,寧王殿下又犯什么錯了?” 在外人看來,賢妃溫和慈善,待人寬厚,德行出眾。 對待寧王這個養子,也同親生子一般,自有一派慈母風范。 作為汪家的嫡長女,汪若霏對此間內情,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什么慈母,什么善待,統統和賢妃沒有關系。 自小無論寧王做了什么,只要有一絲惹得賢妃不快,動輒便是打罵。 為了防止傷口在明面上,破壞她的賢名,她甚至會用一些隱秘的法子。 比如,在他身上衣物覆蓋的地方,如腰間、臀股,用繡花針來扎。 這種傷口一開始,會滲出細密的血珠。 過不了多久,就會凝結起來,像是身體本身長了什么疹子。 再過兩天,就徹底恢復如常了。 她清楚地記得,她幼年時有一回在掖庭宮玩耍,看到寧王拿著一只玉釵發呆。 出于一時好奇,趁他不備她就搶了過來,爭執中一不小心玉釵摔爛了。 她當時有些害怕,忍不住哭了起來,寧王只是愣愣地去撿玉釵的殘肢。 賢妃聞訊趕來,以為是寧王欺負了她,便把他關進了小黑屋子里。 她貼在屋門上,聽見里頭一陣陣的悶哼聲。 等他再出來,她就在寧王的手臂上,看到那一點點的“紅疹子”…… 賢妃看了她一眼,有些憐惜道:“衛皇后布下大好的刺殺之謀,要結果了沈風斕,偏被他攪了?!?/br> 宮女捧上上好的君山銀葉,并一干點心,汪若霏只是瞬間眉頭一皺。 “他為什么要救那個沈風斕?” 看到汪若霏眼中一瞬的急切,賢妃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 “只怕,他是對沈風斕動了真情?!蓖羧赧瓘奈磻岩蛇^賢妃的判斷,尤其是,對于她一手教養出來的寧王。 因為賢妃,同樣是平西侯府,一手培養出來的小姐。 盡管她與平西侯府,并沒有半點血緣關系。 但關于寧王對沈風斕動情這話,她卻萬萬不愿相信。 人人都道,她汪若霏是京城雙姝之一,大家閨秀,才貌雙全。 可這京城雙姝,她的名字,永遠排在沈風斕的名字后頭。 人人在夸贊她的時候,都要順道提起一句太師府的二小姐,如何如何美貌動人。 “汪大小姐是氣度高華,沈二小姐卻是傾城之姿?!?/br> 天下男子皆重色,氣度又有何用? 聽在她的耳中,幾乎是拐著彎罵她丑。 換做任何一個地位尊貴的女子,也不能接受這樣的評價。 可她不但不能露出些許不滿之色,還要按著旁人說的那樣,更加展示自己的大氣端莊。 同時暗中調查沈風斕,將她的每一絲每一毫,都掌握在手中。 連她的手腕上有顆胭脂痣,這樣的細微之處,她都知道。 傳聞沈風斕三歲識字,五歲作詩,十歲下棋贏了國手廖亭翁。 還有什么彈琴能引百鳥朝鳳,出門便是擲果盈車…… 這些流言,她也可以派人去編造。 便是不如沈風斕那樣自小有名,也能些須勢均力敵。 直到,一道圣旨,將沈風斕賜給了寧王為正妃。 京中多少青年才俊仰慕的沈二小姐,要嫁給那個,在一眾皇子中并不得圣心的寧王。 多少世家權貴盯著的沈太師之女,一個香餑餑,就這樣飛到了寧王手中。 有人揣測,沈太師一向中正不肯黨附,圣上只能將他唯一的嫡女賜給寧王,這種不太可能有機會爭儲的皇子。 而于汪若霏而言,這只會讓她對沈風斕更加嫉恨。 從小,汪家的人就告訴她,她長大后是要嫁給寧王的。 因為寧王不是賢妃的親生子,只有和平西侯府結親,才能保證寧王沒有異心。 一旦寧王登基,她便會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好不容易寧王和沈風斕的婚事告吹,現在賢妃告訴她,寧王動了真情? 這怎么可能。 汪若霏笑道:“姑母,您是不是多心了?寧王殿下是你一手教養出來的,說句不好聽的,他還有真心嗎?” 賢妃點了點頭。 “本宮也是這樣想的,不過這不重要,寧王正妃的位置,永遠是屬于你的。讓他把沈風斕弄到手也好,日后也是我們的籌碼?!?/br> 汪若霏略嬌羞地低了低頭,眼波流轉。 “父親說,寧王殿下年紀足了,沈風斕嫁做晉王側妃的事,也已經塵埃落定?!?/br> 言下之意,是該準備婚事的時候了。 賢妃自然聽得懂這層意思,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你回去轉告兄長,請他不要著急。這段時間,本宮會找個合適的時機,讓圣上為你們賜婚的?!?/br> “父親說,圣上未必會愿意平西侯府與寧王,親上加親。到時候,只怕要勞煩姑母了?!?/br> 汪若霏嘴上句句說的是她父親,賢妃對這個稱謂也極其重視的模樣,態度殷勤得很。 “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勞煩不勞煩的話?圣上便是再不愿意,也得給本宮一分薄面,寧王到底還是養在本宮膝下的?!?/br> 在圣上面前,她一直有這分薄面。 否則,當初寧王未必會交到她的膝下,成為她的養子。 汪若霏終于放下了心來,伸出精巧的銀筷,朝碟中的點心夾了小半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