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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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岱川心里一緊,李斯年的猜測果然不錯,那個孩子身體里,確實住著另一重人格,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他父親的靈魂!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向堅信無神論的方岱川也忍不住捏緊了拳頭,背后生出一片雞皮疙瘩來。 卻聽那個快斷氣的孩子小聲地哭叫道:“沒有……沒有爸爸……”小男孩兒哭著說,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沒有母親的告解,沒有祝福,沒有寬慰,他絕望地哭泣著,燒得腐爛的臉上傷口紛紛撕裂,流下混合著膿液的血來,他哭喊道,“沒有爸爸,從來就沒有爸爸!” “你胡說!”牛心妍眼底紅得淬血,她咬牙哭罵著,繼而呼喚道,“南哥!南哥你出來,我知道你聽得見,求求你南哥,你跟我說句話我真的害怕,你出來牛納含!” 她聲音凄厲,仿佛泣血的杜鵑,一聲一聲撕扯開嗓子,迸出血來。 小男孩睜開了眼睛,方岱川記得這雙眼睛,單純又怯懦,屬于一個從來都被忽視的孩子的眼睛,那天造成,那個孩子用這個眼睛叫他叔叔,問他早上好。 他哭著說:“mama,沒有爸爸,從來就沒有爸爸,只有我和南南。南南是裝的,他怕你趕走他,他偽裝成了爸爸?!?/br> 劉惜泉聲音細弱,哀鳴不止,終于說出了提心吊膽隱瞞多年的秘密。 第59章 第五日·02 李斯年站在杜葦和陳卉小兩口的房間門前,一聲又一聲地摁動門上的電子門鈴。他心里其實急切,但動作不急不緩,前一聲鈴聲剛剛歇止便接著摁一下,百折不饒,節奏控制得剛剛好。 屋里,杜葦和陳卉剛至佳境。 陳卉摟著杜葦的后腦勺,將他的腦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任由對方抬起頭啃舐她的脖頸。聽見刺耳的電鈴聲,兩個人都是一抖。 “怎……怎么回事?”陳卉分神看了門口一眼。 杜葦嘴里叼著她的一塊頸rou,含含糊糊地嗤道:“不管?!北銖陀值拖骂^輕輕啄吻她的胸脯。 誰知道摁動門鈴的人耐心極佳,一副誓要逼出人來的樣子,門鈴響了足有兩分鐘,不休不止。 陳卉已經在推他下去了。 再好的情緒也經不住這樣的驚動,杜葦萎了個徹底,挫敗地從女友身上爬起來,揪了揪頭發,下床去開門。 他一邊跳著提上褲子,一邊粗聲粗氣地罵道:“這他媽是哪個不長眼的,cao他姥姥,斷人好事詛咒他一輩子娶不著媳婦兒?!?/br> “快別罵了,趕緊開門看看是誰打發走了,這眼瞅著天都亮了?!标惢芘洗矄?,坐在床頭生悶氣。 杜葦打開門,李斯年修長的中指還摁在門鈴上,兩個人隔著一條門縫打了個照面。杜葦臉色很差,見是李斯年,眼神中更多了一絲防備。 “你來干什么?”杜葦打量了李斯年一圈。 李斯年還沒有說話,走廊盡頭已經傳來陣陣悲啼和喧嘩聲,樓道里濃煙四散,嗆了杜葦一個跟頭。他愣了一下,胳膊擋住口鼻咳了兩聲,連聲問道:“怎么回事?這么了這是?” 李斯年眼神平靜,但臉色冷峻:“穿好衣服過來,別墅走水了?!?/br> “那是牛心妍的房間!”杜葦豁地打開了房門,回過身去往上身套衣服,并把地上的裙子扔給了女友,他邊穿邊問道,“其他人呢?楊頌呢?丁孜暉呢?都叫醒了沒有?” 李斯年遠遠站在門外的陰影處避嫌,并不往屋里看,只扭頭盯著走廊盡頭的一片sao亂,做足了一派紳士的模樣:“楊頌已經過去幫忙了,丁孜暉的屋里沒人,不知道去了哪里?!?/br> 幾人正說著,突聽走廊盡頭傳來高聲的一記驚叫,凄厲無比。 ——是牛心妍的聲音,她大喊道:“我不相信?!?/br> 李斯年心里一緊,快步走上前,隔著空蕩蕩的門框,看見了里面的情形。 外面天色漸明,李斯年一眼看到方岱川的身影,他正對著門站在床側,肩膀上淌著血,是被門上卷了邊的鋼板割破的,右手燒得腫脹,起著一層水泡。 事實上,在這間走廊盡頭的房間里,方岱川的狀況還屬于最好的。 小孩子的情況不用說,一旁站著的楊頌臉色慘白一片,靠扶著墻才勉強站住,而牛心妍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 事情進展到這個程度,方岱川立在一旁,說什么做什么都已經是徒勞,這一家子變態,讓他心底不住發寒。 島上沒有抗生素,李斯年發燒的時候他幾乎翻遍了別墅,孩子燒成這樣,直升機兩天之后才會趕到島上,就是僥幸活到最后,生還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了。 牛心妍搖著頭將孩子從懷里直接推到了地上,她盯著他,低聲重復道:“我不相信?!?/br> 小孩兒后腦重重磕在地上,小聲哭泣著。 牛心妍說話時的眼神極其平靜,每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清晰無比,然而下顎線的弧度卻繃得緊緊的,陰影處的身體僵硬如許。 “叫南南出來?!迸P腻麊芰藷?,又嚎叫一夜,嗓子早就劈了。此刻她說話聲音很沉,嗓音喑啞,不復前幾日清麗,左眼一滴淚水懸在眼底,遲遲不墜。 劉惜泉淚水淌了滿肩,赤身裸體地暴露在還冒著青煙的地板上,他害怕地瑟縮著,卻微弱地搖了搖頭:“南南害怕你,他不敢出來。他保護了我那么多年,到現在該換我保護他了?!?/br> “南南就是南哥,你不懂,他是你爸爸,他沒有死?!迸P腻曇舴诺煤茌p,居高臨下地盯著地上的孩子,她微笑著,下巴上的肌rou卻細微地顫抖。 劉惜泉哭著笑了,他搖了搖頭:“mama,是你不懂?!?/br> “從我懂事開始就沒有爸爸。你天天給我講爸爸說過什么,做過什么,我不聽話你就一直打我,白天打我,晚上醒了也打我,不讓我睡覺。南南就是那時候出現的。他說,讓我睡吧,他會保護我的?!眲⑾稍诘厣?,眼神渙散,仿佛已經回到了童年日夜驚恐的時辰里,“你打他,他就打你,半夜扮鬼嚇你。他沒見過鬼,只知道爸爸死了,知道爸爸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的,他就假裝成爸爸嚇唬你。誰知道……從那以后,你再也不打我們了,你每天都好高興,做飯給我們吃。南南不說,其實我知道他很害怕,他怕被拆穿以后,你就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他變得越來越孤僻,古怪,掩飾他的害怕,他是為了保護我?!?/br> 劉惜泉仰躺著,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面目全非的小臉上仿佛只剩下了一雙空洞的眼睛。 李斯年在心底嘆了口氣。 根本就沒有什么還魂,一個孩子常年處于情緒高壓下,分裂了一個更強大、更邪惡的人格來保護自己。那個人格偽裝成死去的爸爸,或許是對素未謀面父親的孺慕,畢竟父親的稱呼,在人類的語言心理中,就代表了保護和強大。 牛心妍身形猛地搖了一下,重重癱倒在床腳旁。 外面天色越來越亮,雖然仍舊陰著天,但透過層層烏云的遮蔽,仍舊有細白的光暈穿過云層,照在淺海和沙灘上。 “mama,你抱抱我,好不好……”劉惜泉雙眼紅腫,努力抬頭看向他的mama,“我們都聽話,都乖,你不讓我們動,我們一動都沒有動,你抱抱我們,好不好?!?/br> 屋里未熄盡的殘煙絲絲縷縷,海風透過焦黑的窗欞吹進屋里,一片硫磺的腐臭氣息。倒塌的房門與窗戶正對著,那破敗的氣息就穿透了整間房間,灌滿了走廊和別墅。 李斯年立在門邊,看見牛心妍伸出手去,重新摟住了她的兒子,被燒了大半的窗簾被揚起在風中。床幔的灰燼往門外吹來。 整幅畫面刻在李斯年的腦海里,像殉道的圣嬰被母親撫慰的油畫一般,有種殘酷的美感。 第60章 第五日·03 杜葦和陳卉終于收拾好了自己,一路小跑著過來了。他們顯然也被走廊的青煙和殘響嚇得不輕,杜葦趿拉著拖鞋,一只腳上還穿著沒來及脫掉的襪子,陳卉穿著件杜葦的大t恤,穿反了前后面,脖子被高高的“領口”卡著,后背露出大片光裸的肌膚來。 “這是……怎么了?”陳卉扒在門邊,看向里面的景況,驚了一跳,“怎么突然起火了?” 杜葦對李斯年有種發自內心的不信任感,他歪頭用問詢的眼神看了一眼方岱川。方岱川低頭觀察了一下孩子灰敗的臉色,沖他微微搖了搖頭。 世事如此,唯有一聲嘆息。 牛心妍拍著孩子的后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空氣,瞳孔中沒有生機。她搖著寶寶的身體,低低地唱了一首童謠。是他們當地方言的調子,方岱川聽不懂。她唱歌的時候,眼神極平靜,表情也沒有什么波瀾,像是已經死在了原地。 陳卉就算神經再大條也察覺到了不對,她往楊頌身后躲了躲,不敢看向那具小小的身體。那個身體的主人從一出生起,就被他的親生母親判了死刑,如今的茍延殘喘,不過是過去十幾年生命狀態的延續罷了。只是外人看來,這種眼睜睜把一條幼小生命逼上盡頭的過程,清晰得有些過于殘忍了。 杜葦環顧了一圈,察覺到不對:“丁孜暉呢?” 陳卉回頭剜了他一眼,虎著臉狠狠跺了跺他的腳。 杜葦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你干嘛這么兇???我就是問問,這遭了火災我總得問清楚是誰放的火吧!” 他話音未落,卻見全場的人幾乎是登時扭頭,直接瞥向他。 杜葦有些方,左右看了一圈,硬著頭皮說道:“怎么?我說得不對嗎?一根蠟燭,沒有助燃劑,能著成這樣?總歸也不可能再有別人了,就這么幾個人……” 方岱川和李斯年交換了一個眼神。 李斯年彎腰撿起了地上滾落的燭臺。黃銅的外皮已經被熏黑,用手一摸,焦黑的灰合著某種粘膩的液體,牢牢地黏在了指紋上。 方岱川半蹲下身子,艱難地把自己將近一米九的身高,拉低到孩子的水平線上,盯著對方奄奄一息的眼睛柔聲說道:“惜泉,你記得剛才發生了什么嗎?” 小孩兒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很疲憊。他想了半刻鐘,微微搖了搖頭。 “我睡著了,”他聲音虛弱,又啞,“醒過來已經著火了?!?/br> 方岱川扭頭看了一圈大家的臉色,心臟微微一縮。他不愿意用惡意去揣測這些女孩兒,楊頌脾氣直來直去,看不慣就懟;陳卉嬌憨可愛,會在生死關頭還計較男朋友是不是多看了別的女孩兒一眼;丁孜暉溫柔細致,他永遠記得那天他心情低落,對李斯年失去信任,是丁孜暉陪他坐在礁石邊,溫言安慰。 如果此刻是在一出普普通通的綜藝秀里,這些女孩兒都是最靈氣可愛的姑娘,方岱川愿意在關鍵時刻,被她們用如花的笑靨蒙騙,愿意看她們的小狡黠,愿意用自己的出局來換得她們的生存。 可是這是一個生存游戲。 這里是一個真實的戰場。 欺詐、偽裝,乃至于……殺人。 方岱川不愿意相信,會有一個人面對一個毫無防備睡著的孩子,能下手縱火??墒强諝饫镂⒚畹挠蜔熚?,以及快速而猛烈的火勢,讓他怎么也不相信,這是一場普通的失火事件。 假若是人為縱火,那兇手總歸跑不出這幾個人的范圍。杜葦和牛心妍半夜約在外面,他和李斯年上山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在山上聊了一會兒了,想必不具備作案時間。再排除自己,和自己一夜都呆在一起的李斯年。還剩下誰? 只有號稱一直在房間里的楊頌、不知道什么時候出門去抓包男朋友的陳卉、至今人影無蹤的丁孜暉。 窗外天色更明了一些,未被燒毀的銅鐘照常發出了一聲悶響。 八點鐘了。 眾人仿佛齊齊回過了神,從另外一個凝固的時空中掙脫了出來,他們齊齊看向屋角的座鐘,然后沉默著一個一個退了出去。 外面的樓梯上傳來大家的下樓聲,方岱川和李斯年留在了最后。 方岱川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這對母子,他蹲在地上,求助也似的看著李斯年。 李斯年嘆了口氣,右手將劉海兒焦躁地捋上了頭頂。 他也蹲了下來。 方岱川稍微安了些心,以為他會溫言安慰牛心妍,心想,總歸我嘴笨,這種事情還是交給你這種心思細膩高智商的人來吧。他想得簡單,智商高的人總歸是有邏輯的,看問題也恰切,知道最核心的關鍵在哪里。 哪兒成想,李斯年蹲下身來,一句旁的話沒說,單刀直入道:“你現在總能告訴我了,你老公當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說這話時沒有低頭去看那個孩子,而是直勾勾地盯著牛心妍,劉海都被擼上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眼神銳利如刀。 方岱川在一旁尷尬地一手捂臉,另一手悄悄伸下去,拽了拽他的衣角。 牛心妍眼神有些散,她慢慢把眼神掃過來,和李斯年的目光一觸即分。 “你最好快點,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李斯年抓住方岱川作亂的手,將他的手腕牢牢捏在手心里,并不為她所動,“而且時間就要到了,過時不候?!?/br> 方岱川的右手上其實有傷,整只手掌被燎出一掌火炮,手腕上一道紅痕,被李斯年一掐,疼得他一個哆嗦。 往日精明敏感如李斯年,而今卻沒有發現。 方岱川扭頭看了李斯年一眼,他的眉宇間仿佛壓著一簇澎湃的火,像他們腳底的活火山一般,被他用無邊的灰燼死死壓制著,然而意志克制不住的時候,倏忽迸出一朵火星來。 目光如寒刀,心中自澎湃。 ——李斯年壓著火呢。 這個認知讓方岱川心頭涌起一股奇異的錯覺,仿佛看見刀槍不入的圣騎士掀開了盔甲,露出里面的皮膚來;看見戰無不勝背生雙翼的熾天使,生出凡人血rou。一貫讓他看不透的李斯年,竟然也會有壓制不住的怒火,有焦躁和煩悶的時候。 他不光是冷冷得俯瞰別人的,他心里也有熱騰騰的情緒,沉甸甸的憤怒。 方岱川是這個時候才生出一個淺薄到可笑的念頭的。他想:他真的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