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嗯?!鼻孬戄p點頭,身形卻是不動,竟是要看她上藥的架勢。 秦珩只得忖度著道:“傷口不好看,我不想皇兄……皇兄能不能先到外邊?”她神情忐忑,將不安盡數擺在了臉上。 良久的沉默,內殿靜得可怕,她能清晰的聽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黑眸沉了沉,秦珣將她的不安看在眼里,他終于輕輕“嗯”了一聲,扔下一句“我先去外殿坐會兒?!鞭D身離去。 他知道四弟是怕他嫌棄,他原本想笑四弟的這點小心思,然而細想之后卻更添苦澀。怎么那么傻?他怎會嫌他?如果真嫌棄,那他先前就不會自己替他處理傷口,還一路抱他上馬車。 罷了,如今四弟有傷在身,他不想四弟心有芥蒂,干脆就順著他,先出去好了。不過,那個掬月……他皺了皺眉,比起近身太監,四弟好像更親近這個年長的宮女。 待他高挑頎長的身形消失不見,秦珩才松一口氣,趕緊上藥。 她的傷口多集中在手肘、膝蓋等處,三皇兄先時給她敷的藥頗為管用,傷口淺的已經結痂,傷口重的猶自滲血。仿如羊脂白玉的肌膚上的幾處紅痕,更顯可怖。 掬月小心翼翼幫她上藥,見殿下咬緊牙關,不肯溢出一聲呻吟,掬月眼眶一熱,更加小心了。 “殿下,忍著些?!?/br> 秦珩不做聲,待上好藥,她與掬月二人皆是滿頭大汗。 幫殿下擦掉額頭的汗珠,輕手輕腳放下擼起的袖子和褲管,掬月輕舒口氣:“好了?!?/br> “有勞姑姑了?!?/br> “殿下……”掬月憂心忡忡,舊事重提,“殿下以后還是不要跟三殿下走得太近了。不好,真的不好?!?/br> 秦珩垂眸,睫羽輕顫,半晌才輕聲道:“姑姑,我心里有數?!?/br> 她沒告訴掬月姑姑,跟三皇兄走得遠近,現在已經不是她自己能決定的了。她之前試圖遠離,卻以失敗告終。三皇兄現下估計是真心拿她當兄弟?!丝趟€放心不下,還在章華宮偏殿等著呢。 果然,沒等多久,秦珣就又走了進來。他竟還是那身衣衫。 掬月眼皮一跳,想提醒四殿下莫忘了自己方才說的話。然而四殿下只回了她一個無奈的眼神。掬月暗嘆一聲,拿著藥瓶、余下的細麻布等物,悄悄退了出去。 “我有件事要問你?!鼻孬戨p手負后,神情鄭重。 “皇兄你說?!鼻冂裾A苏Q?。 秦珣黑眸微沉:“你,今日是怎么從馬上掉下來的?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腳?” 擔憂和慌亂退去后,他開始思索原因。四弟無故從馬背摔落?難道僅僅是因為馬驚了?已經被馴服的馬,怎么會輕易驚亂? 這個問題秦珩早就想到了,心里也有了應對之語。她搖頭,一臉老實:“沒有人做手腳?!?/br> “嗯?”秦珣冷眸微瞇,疑心四弟有所隱瞞。他略一思忖,四弟若要隱瞞,定然不會是想回護兇手,而是怕他追查此事,從而連累了他。 思及此,他面色稍霽,循循善誘:“你別怕。我是你兄長,你我相互依靠,沒有什么話是對我說不得的。當時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當時有沒有察覺到什么異常?” 秦珩抬了頭,臉上閃過一絲委屈:“我知道的,我和皇兄是親兄弟。我什么事都不會瞞著皇兄?;市诌€不信我嗎?” “嗯,我當然信你?!鼻孬戭h首,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心說,這話倒也沒錯,確實如此。 秦珩看皇兄神色,微微低了低下巴,赧然道:“沒人動手腳,是我自己當時走了神,一時心慌,就抓了鬃毛。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掉下來了?!?/br> “走了神?一時心慌?”秦珣額頭突突直跳,面無表情,“走神?” 秦珩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拿出來:“是啊,皇兄知道我的?!?/br> 秦珣沉著臉,一語不發。竟是走神么?他怎么能忘了,他這個四弟,素來呆氣。有時候他覺得不可能的事情,卻偏偏能發生在四弟身上。 些許無力,些許懊惱,他心思變了幾變,終究只是說道:“好,我知道了。你好生歇著?!?/br> ——四弟不會撒謊,但是四弟老實又呆,興許會意識不到,他不想四弟擔心,不代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很早以前,他就在心里說過,他會盡自己所能,不讓四弟受委屈。 “嗯嗯?!鼻冂顸c頭不迭,心下歡喜。好了,終于要走了,她能好好歇一歇了。傷口和小腹的疼痛折磨著她,她強忍著壓下自己想按著小腹的沖動。 然而皇兄走出兩步后,又驀然轉身,他嘆一口氣,輕聲道:“還有一件事?!?/br> “???”秦珩神情茫然而好奇。 “如果旁人問起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 秦珩立馬保證:“我會如實回答的?!?/br> 秦珣輕點頭,還算滿意,大步走了出去。 離開章華宮,他才驚覺此刻已然是申正時分了。之前在章華宮的偏殿時,也有宮人給他瓜果點心,他心中擔憂,一口都沒吃下。到現在,他方覺得腹中饑餓難忍。 輕輕嘆氣,他苦笑一聲,快步向景昌宮而去。 四皇子莫名其妙從馬上摔落,并不是一樁小事。老三同老四離開,賽馬中斷。太子夫婦也提出了告辭。 大皇子胸中羞惱之情甚重,一回府,就摔了好幾個茶盞。連莫氏都勸不住。 老四從馬上摔落,肯定會影響他在父心里的形象。他原本就不得父皇歡心,又有這么一遭事,只怕父皇會更厭棄他。外邊那起子不知道內情的,興許還會編排他,說他謀害幼弟。 他自己很確定他并未指示誰去害老四?!@回若真動了害人的心思,也是去對付太子。他對付老四干什么?一個老實蠢笨的呆子! 妻子莫氏勸他:“你也不要生氣,父皇最是圣明,他肯定知道此事跟你沒關系,不會遷怒你的……” 秦琚冷笑:圣明?真圣明還會處處為難自己的兒子? “再說,我當時看得真真的,老四就是個蠢的。反應慢,不會騎馬,出這樣的事,又能怪得了誰?” 莫氏自己善騎射,又有武術傍身,很是瞧不上像秦珩這般的蠢笨之人。四皇子在馬上反應遲鈍的場景,深深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對她這番說辭,秦琚頗以為然。但他仍是板著臉低聲呵斥:“這是說的什么話?!”頓了一頓,他語氣稍緩:“這事怪我,是我考慮不周。我待會兒進宮向父皇請罪,再去看一看四弟傷勢如何?!?/br> 不管怎樣,這事都算是因他而起,于情于理,他都該去探視老四,攬一些責任。但愿這樣能挽回一點他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吧。 當他進宮向父皇提起此事,自行請罪時,果不其然被痛罵了一頓。 皇子落馬這樣的大事,當然瞞不過皇帝的耳目。誠然皇帝不大喜歡秦珩,但是比起他所防備甚至是厭惡的秦琚,肯定是秦珩更重要了。而且,又有麗妃的一點情分在,皇帝還是希望老四能平安的?!@孩子不聰明,興許是一樁好事。 不過他到底還是記得長子外祖家的勢力。罵了以后,又緩和了神色,語重心長安撫兒子:“琚兒,不要怪父皇說話難聽。你是長兄,要擔得起長兄的責任。這次老四沒有大礙,也就算了。若下次還有這種事,朕定然不會饒了你?!?/br> 大皇子低著頭連連稱是,直到被允許離開,他才松開了一直攥緊的拳頭。是的,四弟沒大礙。為了沒大礙的四弟,就能罵他一個狗血噴頭。 還真是他公正慈愛的好父親啊。 雖然心中不平,可大皇子明白他還得去看望老四。他心情不佳,在章華宮也沒露幾分好臉色。 四皇弟老實呆蠢,見他探望,喜出望外,感動而滿足。暗暗唾棄了一番老四的蠢樣,大皇子心里的怨氣稍微淡了一些,他溫聲問老四:“四弟傷勢如何?可輕了一些?” 秦珩回答是黃太醫那番話:“勞皇兄掛心,太醫說沒有大礙,都是皮外傷,上了藥,休養一陣就好了?!彼鋈灰恍Γ骸罢f起來都是弟弟我的不是,當時被嚇著了,也擾了皇兄們的興致。改日我一定賠罪?!?/br> ——她的確是沒傷筋動骨,也沒有受內傷,可是她渾身上下幾乎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疼。小腹更像是有千萬把刀在亂捅。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大礙?!?/br> 秦琚挑眉,沒想到素來不大會說話的老四竟也能說場面話?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老四的話比父皇劈頭蓋臉的斥責,聽著讓人舒服多了。 “賠罪倒不必,你好生養著吧?!鼻罔⒏牡荜P系不算親近,兩人年歲相差略大,也無甚共同語言。而且在秦琚看來,若非是因為老三的緣故,他連跟四弟交好的必要都沒有?!牡艽巳四壳昂翢o價值可言。 沒待多久,秦琚就提出了告辭。 秦珩如釋重負,好了,又走一個。今日真是,她連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成。受了傷本想歇著躺一會兒,然而,陶皇后的人、太子秦璋、大皇兄秦琚陸陸續續先后探視。 若是往日也就罷了,可她今天先是初潮,后是從馬背摔落,身心俱疲,實在不想再應對旁人。好在掬月姑姑在小廚房給她煎了藥,又悄悄煮了姜糖水給她,說是能稍微緩解了她小腹的疼痛,使她不至于太過難受,可她還是久久難以入眠。 當然這一夜,遲遲才睡的,不止她一個。 大皇子秦琚胸中憤懣難平,在院子里練了好久的武藝,又飲了不少酒,醉醺醺想回正房時,卻發覺門被閂上了。他也懶得再去侍妾那里,干脆在書房將就了一宿。 而太子夫婦則在就寢時提到了今日之事,太子輕聲道:“可能真是意外,孤派人查了,那匹馬沒有被動過手腳,而且一開始,皇兄的確是想把疾風留給自己的?!?/br> 排除人為的可能,只能是意外了。想想也不難理解,那疾風性烈,雖早被馴服,但終究是畜生,不通人性,四皇弟又不善騎射,一時失察,失足墜馬,也在情理之中。幸而四皇弟運氣好,雖然墜馬,但并未受重傷,也是上天保佑了。 他愛重妻子,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內助,就三言兩語說了他查的結果。 “……嗯?!倍∪缬癯聊艘粫?,“若是四皇子反應快一些就好了?!彼p嘆一口氣,開玩笑般:“我看四皇子眉目如畫,有點像,好看的姑娘?!?/br> 不過,她心知那肯定不是個姑娘,那是皇帝的親兒子,太子的親弟弟。怎么可能是女兒身?可惜了那樣一張臉,竟長在一個男兒身上。若是生成女身,不知該如何動人。 太子愕然,繼而搖頭輕笑:“這話你對我說說也就罷了,切不可在外面提起?!?/br> ——話是這么說,他也不否認四皇弟確實面目姣好,勝似女子。確切地說,父皇這幾個兒子,相貌都不錯。其中四皇弟年紀小,又隨母親多,看來更嬌一些。 “為什么?”丁如玉脫口而出,不消片刻,她又聲音稍低,“殿下多慮了,這道理我省得。我也不過是閨房之中,只對殿下一個人說罷了?!?/br> 她一向端莊自持,此刻臉頰暈紅,眼波流轉,比起平日,多了些媚意。 他們新婚燕爾,正是感情漸濃之際,太子難得見她嬌態,又聽她言語之中甚是親密,他心中一蕩,執了她的手,溫聲說道:“父皇龍章鳳姿,容貌俊美,四弟的生母珍妃娘娘,據說也是品貌雙全的人物。他們的孩子,長相又能差到哪里去?再者,宮里的孩子養的嬌些,雌雄莫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墒?,再男生女相,也是男子,豈會高興別人說他女氣?”他笑了一笑,故意說道:“難道在玉兒心里,只有四弟好看,孤就不好看么?” 太子秦璋自小學君子之道,即使是在床榻之側,他說這話時,神情有些許不自然,聲音也與平時有著細小的差異。 丁如玉一怔,比起太子的話,她更關注他忽然略微變化了的聲音。她愣怔片刻,心中豁然開朗。人聲色固定,但有時場景不同,聽起來還真不一樣??磥斫裉焓撬攵嗔?。 想到她今日竟被此事困擾許久,她有幾分哭笑不得,說話也隨意了許多:“殿下說的什么話?在玉兒心里,自然殿下才是最好的?!?/br> 太子展顏一笑,甚是溫和。 丁如玉又是一怔,太子溫文俊逸,其實也不錯。她想,有這樣一個身份尊貴,容顏出色,性格又好的丈夫,她該知足了的。 人不能奢求太多,這世上焉有十全十美之事? 與此同時,秦珩瞪大眼睛瞅著頭頂上的帳子,發出相似的感嘆:要知足,不要想太多。今日能混過去,已然是萬幸。比起能保住秘密保住性命,身體的疼痛簡直不值一提。 她捂緊了掬月姑姑悄悄塞給她的湯婆子,一不留神又碰到了手肘的傷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過了好一會兒,她動作輕緩翻了個神,盡量注意不碰觸到傷口,她認真回想今日的細節,自忖無太大破綻,才略略放心。 只是,今天三皇兄對她的關切,確實讓她微微動容。她出事時,他那么擔憂焦急。他待她,真的不錯。 可惜她心里清楚,她對皇兄,就沒那么純粹了。 當然她的這些心思,秦珣絲毫不知。在他看來,他無疑是四弟最親近最信賴的人,四弟可是把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他想,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他十二歲那年,尚是孩童的四皇弟用自己瘦弱的身體為他遮擋風險。 從那時候起,他就暗暗決定,他會好好對待四皇弟,盡自己所能保護他。 自母妃去世后,在這皇宮里,再沒人對他比四弟更好。 大皇兄曾開玩笑一般問過他,老四有什么好?他笑而不語,可他心里想的卻是:什么好?四皇弟的好,你們都不知道。 第33章 起疑 四皇子秦珩養傷數十日, 最初一兩天, 各宮都派人來問候探視,后來漸漸就少了。再后來,每日必到的只剩了三皇兄秦珣一人。 秦珣每次來章華宮, 不是帶些有趣的小玩意兒, 就是講起外面的新鮮事?!麚乃牡軣o聊,總想法設法給人解悶。 他帶的小玩意兒,有時是木雕的小動物, 有時是干草編織的蟲豸, 活靈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