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阿容的生辰在開春, 晏雪照為她舉辦了山莊大典。上一次大典還是他正式建立葬劍山莊的時候。 莊上的弟子越發意識到了這位半路冒出來的莊主閨女是個不得了的存在,畢竟他們莊主這樣懶, 能費心費力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難以想象的了。 更別提莊主大人還在大典上宣布了少莊主便是這位嬌弱美麗的少女。 阿容本以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反對的聲音, 沒想到晏雪照的話剛道出口,底下只是靜了一靜, 隨即便是一面倒的贊成歡呼。那些個或年輕或年長的面龐上俱是笑顏, 一雙雙晶晶亮亮的眼睛黏在晏雪照身上,然后看向她時愛屋及烏似的帶了十分的善意。 顧齊光曾說過, 葬劍山莊里的弟子對晏雪照十分推崇,阿容這算是明白了。 阿容放下心來, 看著晏雪照將刻有她姓名的青藍色玉牌放在她手心。 她曾見過這樣的玉牌, 只不過那一塊是純然的青碧色, 它被珍妃妥善保存了許多年,然后成了她與珍妃之間裂隙碎紋的起點,一朝觸及, 便一發不可收拾地蔓延、侵占了她本該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晏雪照說,“我從小沒有得到多少親情, 然后我就想啊,我要給我的子子孫孫留下一個標志,阿容, 你爹爹是不是有些幼稚?” 蔥白的手指細細摩挲著玉牌上精致的刻紋,阿容笑著搖頭,眼里卻隱約有淚光。她明白他,正是因為稀缺, 因為渴望,才惴惴不安,才會想要什么來自我安撫。 阿容看著晏雪照鄭重又珍視的模樣,突然想起,他當時將玉牌贈予珍妃時,應當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他吧。 往事已散,阿容低下頭,摸到了刻字,照著念出來,一字一頓,“晏久嫆”。 晏雪照笑了笑,“這樣取,爹爹還能喚你容容,改了還不習慣。至于這個‘久’……”他將手輕輕放在阿容鬢角,撩了一小縷碎發到耳后,笑得竟有幾分甜蜜,“你應當知曉的?!?/br> 他盼了這么久的閨女,自然希望能與她久一些,再久一些。她不要嫁,他也不要過早地辭世。 阿容以手掩嘴,不知是哭是笑,露出的那一雙眼卻是波光瀲滟、美不勝收。 “嫆嫆?!?/br> 阿容點頭應了。 “久久……” 阿容噗嗤一笑,再次點頭。 晏雪照起了玩心,又喊了許多次,阿容俱是應下,他說,“只有你爹爹可以這樣喊你,知道嗎?別的人最多只能喊‘阿容’,不能再過了?!?/br> 他說著,動作輕柔地將玉牌系在阿容腰間。 山莊弟子都頗有耐心地等著,謝昀等人也是帶著笑意看他們。 一望無際的雪白地界多了大片大片的紅,裹了紅綢布的高臺上立著兩人,晏雪照遇上了頗為重視的事,衣袍系得齊齊整整,長發束得利落瀟灑,瞧著比平日里精神了太多。而阿容則披著大紅的鶴氅,這樣大塊的緋紅很挑人,穿在她身上卻襯出了無邊的嬌艷之色,與晏雪照兩人相得益彰,讓人覺得,這就是一對父女啊。 阿容的閨名自然不會公之于眾,于是謝昀等人暫時也不知曉晏雪照究竟取了個怎樣的名字。謝昀看向顧齊光,沒想到就連顧齊光也是無奈地笑著搖頭,“雪照不肯告訴我,還是等會兒問吧?!?/br> 晏雪照給阿容的生辰禮用紅綢包裹著,長三尺有余,他并沒有當場打開,只道,“這件生辰禮阿容可以在屋里隨意把玩,但現在還沒到將它暴露于世人眼下的時候?!彼牧伺陌⑷莸募?,沒有多說什么。 很快便開了酒席,眾弟子邊喝酒吃菜邊高聲笑談,場面熱鬧又隨意。謝昀終于有了機會與阿容說話。他問了她的新名字。 不遠處的眾人鬧騰成了一片,越發襯得此處寂靜。而阿容的雙頰透著淡淡的霞粉色,鮮嫩又漂亮,合著身后的紅塵喜氣,越發令人心動,她指了指玉牌,“在這上面呢?!?/br> 見阿容沒有解下來的意思,謝昀便知曉她是舍不得解下晏雪照親手系上的玉牌,他笑了笑,一伸手,將阿容抱起來,惹得阿容低呼了一聲。 阿容的腰細軟溫熱,隱約透著韌勁來,像是春日里綠油青蔥的小草,壓彎了草尖,便有一截弧度漂亮的腰身。 謝昀將她抱高了些,“你不肯解下來,便只好這樣看了?!彼槐菊浀卣f,然后看見了晏雪照的期許與愿景,阿容只看見他低垂的眼睫,沒看見他的眼神柔和中夾著嘆息。 阿容細細喘著氣,笑著,“看到了吧,放我下來呀!”她錘了錘謝昀的肩膀。 謝昀將她松開些,任她的腰身從手掌中往下滑,最后卻仍沒有讓她雙腳落地,反而摟緊了,埋在她的發間,深深地嗅了一口馨香,“明日我便要走了,還不讓我多抱抱你?!?/br> 他懷里的人也環住了他,甚至輕輕拍著他的背,她說,“三哥哥,我等著你來娶我啊,只是不可以太早,我還想多陪爹爹幾年;也不要太晚,我不想等得太久……三哥哥,那該是什么時候呢?我也想不清楚啊……” “壞阿容,我要等不及了……”謝昀輕嘆一聲,“我也說過,以后可以不在京城定居,所以阿容不必和泰山大人分開啊?!彼幌掠忠幌碌負嶂⑷蓓樆臑醢l。 阿容小聲問,“真的可以嗎?別人不會說三道四的?” “何必管別人呢?”謝昀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今天過后,不管是江湖還是朝廷,都會知曉葬劍山莊有一位美貌驚人的少莊主,阿容的新身份算是大白于天下了。真好?!彼⑺?,更方便了些。 “什么美貌驚人啊……”阿容的重點卻好像不在這里,她紅著臉頰推了推謝昀,沒有推動。 她臉紅的模樣鮮嫩可口,謝昀輕輕啄了啄,阿容的眼睫輕顫,待他離去后開口道,“胭脂的味道如何?”她嘻嘻笑著,“今天上了一層妝,也不知合不合三哥哥的胃口?!?/br> “胭脂的味道有些苦?!敝x昀認真地品評,輕笑,“希望口脂的味道會好一些?!?/br> 宴席散去,眾人盡興而歸。 顧齊光看著一壇接一壇渾然不知節制的易云長,伸手按住他欲舉起的酒壇,“易公子,可以了,再喝就傷身了?!?/br> 易云長搖搖頭,“雪域的梅花釀果然名不虛傳,馬上就要回京了,自然要多喝一些?!?/br> 清透的月色下,還未及冠的少年雙頰泛著誘人的粉色,清澈的眼里盛滿了月華,他看了顧齊光一眼。顧齊光看見了某種不符年齡的傷懷。 易云長的年紀,本該是最鮮亮的朝陽,但顧齊光善看人,他看見的是冬雪一般的沉寂。 好似這個本該鮮衣怒馬的少年,他的世界只余紛紛揚揚的大雪,或許還有一片寂靜孤獨的樹林。 “靈均先生,”易云長精致的眉頭皺起,很是不解地問,“我該怎么回去呢?” “易公子要回哪里去?”顧齊光眼里帶著嘆息。 易云長再一次舉起酒壇,灌了一口,搖頭苦笑,“回不去了?!彼辉僬f話,只一口一口地灌。 顧齊光不再阻攔,或許這個裝滿心事的孩子,只需醉一場、睡一覺,就好了。 而晏雪照已然喝得醉醺醺,終于能沉沉睡去。是顧齊光將他扶回房的。 晏雪照喝醉后并不會胡言亂語,他特別乖,一聲不吭的,雙頰被酒氣醺紅,眼里柔軟晶亮,乍看竟有孩童般的神采。 顧齊光有些吃力地扶他進屋。 晏雪照搖搖晃晃如玉山將傾,他閉了閉眼,終于倒下,將架著他的顧齊光一并帶到了床上。晏雪照的身子有些沉,顧齊光是不曾習武的文人,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推了推,將晏雪照翻了個身,終于能坐起來了。 顧齊光喘了口氣,撫額一嘆,給晏雪照蓋了被子。 屋內還燃著燭火,搖搖曳曳,將晏雪照安寧的睡顏映照得越發清雅剔透。晏雪照已然三十又四了,顧齊光甚至要比晏雪照要小上兩歲。 但是顧齊光的模樣已經不復少年時了,他的輪廓越發硬朗,哪怕他不理世事、cao心得少,顯得比同齡人要年輕,但他的面容已經比晏雪照要顯得年長些了。 而這么多年來,晏雪照一直是這副及冠公子的模樣,容顏不曾老去分毫。 顧齊光趁著晏雪照難得睡得毫無知覺,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臉頰,柔軟而有彈性,肌理細滑白嫩,這分明是少年才有的手感。 顧齊光知道,五年后,十年后,他會越來越老,而晏雪照卻一直會是這般模樣。想到日后自己看起來可能會像晏雪照的爹,顧齊光面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本來應該覺得好笑的,不是嗎,為什么他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大抵是被易云長眼里的傷懷感染到了。顧齊光站起身來,再一次看了一眼晏雪照無知無覺的睡顏。他熄了燭火,出門時悄無聲息。 或許只有無知無覺的人才無憂無慮。 謝昀也是這般想的。夜色已深,謝昀還未入眠,他來到阿容的窗前,聽見里面一聲又一聲綿長均勻的呼吸聲。 阿容喝了一點酒,并沒有醉,只是叫她睡得格外香。 今晚的月色格外清冷,謝昀在窗前踱了幾步,立了半晌,最終原路返回。 阿容說,明早要送他下山,要起那般早,應當睡一個好覺。 ☆、少女情思 早在入睡前, 阿容便拆看過晏雪照送她的生辰禮。 那是一把冰藍色的長劍,乍一看幾乎叫她覺得這就是溟霜劍。謝昀告訴她, 這是溟霜劍的子劍, 能在這劍谷里頭看見這把劍,意味著那把大名鼎鼎的溟霜劍就在這劍谷里頭。 只不過有一處機關要等到雪域最溫暖的時候才會有所松動, 而他們暫時無法深入。 阿容不明白所謂的機關術, 但她曉得,下一次見到三哥哥的時候, 是雪域最溫暖的季節。 翌日,雪域的天還是一片灰藍色, 空氣沁涼又清新。 阿容立在山莊口, 也就是初見顧齊光的那個地方, 目送著謝昀和易云長離去。 兩人皆是功夫不俗,身上衣飾簡潔利落,瞧著十分挺拔俊秀。謝昀回頭看了阿容一眼, 笑容溫柔極了。 “三哥哥!”阿容突然追上去,“幫我轉交一件物事吧?!?/br> 她從衣襟里取出一塊繡了閨名的手帕, 鄭重地放在謝昀手上,“我想把這個……給敏敏?!?/br> 謝昀知曉了阿容的意思,點頭, “好?!?/br> 他轉身離去了。 而易云長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 “回去吧?!标萄┱諏⑷荼鶝龅氖职?,輕輕揉搓。 “嗯?!卑⑷菔諗苛搜劾锏牟簧?,笑起來。她任由晏雪照牽著,另一只手拉住了顧齊光, 笑喊,“回家咯!” 顧齊光偏頭看著笑容燦爛的阿容和滿臉縱容的晏雪照,也跟著彎了嘴角。 *** 沈敏一直以為阿容已經死于天花,因此哭了好長一段時日,眼睛腫了又消、消了又腫,惠宜長公主心疼極了,想盡辦法逗她開心。她辦了許多花會詩會酒會,將許多官宦子弟、公子貴女都吸引到了長公主府,總算能稍稍轉移沈敏的注意力了。 然后長公主好像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新科狀元郎好像對她家閨女有些不一般。 她是過來人,對這些小年輕的心思是一猜一個準。這位俊美的何狀元在詩會上十分認真,做的詩一首比一首出彩,面對眾人的夸贊時也沒有絲毫驕傲自滿,只時不時朝沈敏瞧去。 若看到她展顏一笑,眼帶欣賞,他的面上就瞬間多了些愉悅的神采,然后繼續認真地作詩。 沈敏雖然對阿容的事難過了好一陣子,但她的性子仍是簡單又熱烈的,她欣賞愛慕一個人時,眼睛根本藏不住,于是何狀元總是能看見她亮晶晶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像是春日里一陣帶著甜味的風,是路過一品坊時鼻尖嗅到的氣味,是草葉間漂亮又快活的蝶兒,總之,一切美好又香甜的事物,都藏在她的眼里了。 詩會散去時,何狀元刻意逗留了一陣,然后等來了拎起裙擺小跑而來的沈敏,她微微喘著氣,臉蛋紅彤彤,說,“我也寫了一首詩,也不知寫得如何,狀元郎幫忙看看呀?!?/br> 她伸出柔白的手,手里攥著一張蜜桃粉的手帕,手帕上隱隱有些墨跡。何時同愣了一下,接過來,他知道現在的風氣如此,貴女們喜愛在手帕上寫字。 沈敏的手帕除了一股墨跡的氣味外,還有些清甜的果香,若即若離地觸碰著他的鼻尖。何時同定睛一瞧,是方才詩會的第一個主題,春。 細讀之下,何時同的臉頰漸漸紅了。沈敏分明寫了一首情詩,里頭滿滿都是少女的情思,甜蜜糾結又熱情。 “唔……這個……”何時同看了一眼沈敏,剛碰上她那雙弧度漂亮的杏眼,立馬又移開了,他有些懊惱,覺得自己不該移得這般快,顯得有些不知禮,“這首詩寫得很好,簡練又活潑,尤其是最后一句……” “噗?!鄙蛎粜Τ鰜?,仰著頭看他,“那寫詩的人呢?” 何時同的面色越發緋紅,從耳根燒到了脖頸,他咳了一聲,點頭,“所謂詩如其人,寫詩的人想必也是活潑可愛,美好善良的人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