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渾然不覺對面的人動作一滯, 面色深潭一般的沉靜。 謝昀沒有說話, 此時夕陽正好,卻幾乎沒有溫度。 董決明稀奇地看了謝昀一眼,“你都不想她嗎?多招人疼的小丫頭?!彼麌K嘖嘴, 搖頭,“明明她最喜歡的就是你?!?/br> 謝昀知道董決明說的喜歡并沒有任何深意, 卻仍是不可遏制地心頭一熱。 他用看負心漢得眼神看著謝昀,謝昀也沒有解釋。此時酒溫得剛好,謝昀不疾不徐地倒進酒盅, 水聲淙淙,“我會把她帶回來的?!?/br> 董決明嘆氣,“帶回來還有用嗎?京城百姓估計都忘了還有個容昭公主了,他們有多健忘, 你又不是不知道。且……她還能回來嗎?” “一定會的?!敝x昀勾起一個極淺的笑來,心底的話卻沒有人可以訴說。 他真是……想到心里發疼啊。 董決明不明白謝昀的篤定從何而來,“但愿吧,到時候就算做不成公主了,我們就養著她?!彼X得這個想法還不錯,嘻嘻笑起來,神采奕奕的模樣,“你還要結婚生子吧,我就一孤家寡人,到時候養在我府上好了,也方便。我府上就我和半夏兩人,十分清靜,阿容會喜歡的……” 他還要說什么,被謝昀意味不明的眼神一看,立馬噤了聲。 “咦?”董決明覺得眼皮子一涼,伸手摸了摸,又抬頭看,“下雪了?”待他確認了往下飄搖的是一片片晶瑩的雪花,立即雀躍起來,“真的下雪了!” 須臾,他的聲音卻漸漸低落了些,“去年這個時候,阿容還在跟我打雪仗呢?!彼麌@了一口氣,將冰涼的雪花握在手心。 他的聲音好似隔著一層透明的膜,叫謝昀有些聽不清。 謝昀微微仰頭,看著靜謐下落的雪花,一股又一股火熱的沖動沖出心頭,叫他差些維系不了平靜的面色。 去找她。去見她。 抱她,親她,擁有她。 雪域。 晏雪照設下一計,找來山莊里頭一個和阿容身形相似的女子,扮成阿容的模樣,然后帶她上了集市。 他借著去錢莊換銀子的理由,將“阿容”留在原地等著,果不其然,等他一回來,人已經不見了。 那人行蹤詭秘,若是一人獨行,晏雪照或許難以找出他,可那人若是多攜了一人,那便不同了。 “爹爹就這樣一個人摸去他們老巢?”阿容眉頭鎖著,有些憂慮。 顧齊光沒有擔心的意思,安撫道,“阿容應當相信雪照的本事?!彼ζ饋?,“你生得有些晚,不知道他當初一人獨闖兩門三宗,取下宗門長老首級的事?!?/br> “兩門三宗?”阿容睜圓了眼,“爹爹又受別人欺負了?” 顧齊光笑容更真切,心想這丫頭倒是沒有為那些“無辜死去之人”抱不平,首先想到的竟是晏雪照是不是曾受了欺侮。 “雪照應當同你講過他的體質吧?!幦恕切?術,且失傳已久,也不知道那個拿他制作藥人的女子是從何處得到此法的?!彼难壑泻币姷亻W過一絲厭惡。 “后來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許多門派都在暗自爭搶雪照,甚至差些叫他們得了手?!鳖欭R光面色冷了些,“他曾開玩笑說,自己也算是被煮過了,論經歷之奇,他是頭一份了?!?/br> 阿容沉默了一瞬,“爹爹……他很不容易?!彼瓜卵鄄€,半響復又抬起,“顧叔叔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爹爹的?!?/br> “顧叔叔很在乎爹爹吧,爹爹除了有我,還有顧叔叔,他那么容易滿足,早年的傷痛應該淡忘得差不多了吧?!卑⑷葺p輕笑起來,“有這樣的爹爹,我當真是走運?!?/br> 顧齊光看著阿容的目光越發溫暖,“他有你這樣的閨女,何嘗不幸運呢?” 暖融融的燈火下,顧齊光眉眼溫煦,唇角的弧度像極了茶樓里頭晏雪照溫和地看著阿容的模樣,兩兩一重合,叫阿容覺得有些恍然。 這樣的如出一轍,爹爹和顧叔叔……一定共同生活許久許久了吧。 這樣想著,話也問出了口,“顧叔叔和爹爹,是怎樣認識的呢?” 顧齊光并不意外阿容會問這個問題,他笑道,“我以為你會問雪照。不過他的說法和我的說法,定是不一樣的?!?/br> 他抿了一口茶,“他一直以為,與我的頭回見面就在雪域。那時我已然決定隱居,因為畏熱,便選在了這片冰天雪地的地方,不過是在另一處山上。雪照素來愛游山玩水,一日到了我的小屋前,嗅到了飯菜香……” 阿容已經笑起來,她就應該猜到爹爹這樣貪嘴的人,與顧叔叔會因吃食而有所交集。 “雪照說,”顧齊光笑著模仿起來,沒有一絲扭捏,“我見過許多會飯菜的人,極少有你這般好看的。我也見過許多模樣好看的,飯菜做得這般好的卻獨你一人。你叫什么名字?不如跟我回去?” 阿容笑得伏在桌上,雙眼成了兩道細長的月牙兒,“爹爹太能了!哈哈哈……” “嗯,”顧齊光眼里笑意濃郁,“他說他收集了不少能人異士,就差我這一款了?!彼似鸩璞K來,輕輕啜了一口,優雅至極。 “我那時還十分正經,若非認出了之前見過他,應當是不會隨意跟他走的。畢竟他的那番論調……”顧齊光沒有說全,只笑著搖搖頭。 “顧叔叔,你們真正的第一次見面莫非是在京城?”阿容想起來顧齊光曾說她幼時的事,所以顧齊光應當是在她出生幾年后才歸隱山林的。 顧齊光點頭,“我年輕時在文樓認識了一個才華出眾的女子,兩人相處得很是和睦,突然有一天,她明白了靈均先生就是顧齊光,曉得了我是皇后的親弟,是當朝國舅爺,竟說我欺騙了她?!彼麚u搖頭,無奈道,“我只是沒有刻意提起而已?!?/br> “我那時對情之一字知之甚少,一個人在酒樓喝酒,樓上有江湖人打起來了,打贏的那個將暈過去的男子丟到一邊,歪歪斜斜地下來,然后隨手從我的酒桌上端起酒壺來潤口?!鳖欭R光頓了一下,“也不知為何,每每碰見他的時候,總是這般叫人啼笑皆非的場景?!?/br> 阿容聽得起勁,問道,“爹爹開解顧叔叔了?” 顧齊光回,“也是,也不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說,‘酒不錯,人也好看’,他指了指那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子說,‘你瞧瞧,要追殺我也不知道派個有本事的,就是沒有本事,也不能丑到我吧’?!?/br> “他干脆做到我對面,瞇著眼睛打量了我一會兒,斷言道,‘情傷啊’,他笑著說,‘你的姑娘會回來的?!缓蟊е业木茐幼吡??!?/br> 阿容又笑開了,“顧叔叔你這都信啊,爹爹就是想要你的酒罷了?!?/br> 顧齊光搖搖頭,想起那時的場景。他沒有與阿容說的是,晏雪照醉醺醺的模樣真是好看極了,清俊剔透的眉眼,風流蘊藉的笑容,連衣袍掀起的弧度都充滿瀟灑的味道。他湊近,咧開嘴笑得很是歡暢,眼睛里還有星星的光芒。 這么多年來,再也沒有看到比他笑得更好看的人了。 “不過他說得也不錯,沒過幾天那個女子就來文樓找我了,說她雖然不喜我隱瞞她,但對我的感情卻能叫她輕易原諒……也不知為何,我想起雪照的那個笑來,竟覺得那女子很是索然無味了?!?/br> “這些我沒有與你爹說過,因為現在想想,都覺得那個為情買醉的自己有些可笑?!彼粗⑷?,“今日也不知為何對你敞開心扉了?!?/br> 阿容撐著下頜,笑瞇瞇,“顧叔叔,阿容一定不會說給爹爹聽的?!?/br> 顧齊光目光平和地點頭,“今日也不早了,歇息吧?!?/br> 阿容突然覺得,顧齊光這樣與她掰扯舊事,很可能是為了緩解她的焦慮。比如現在,她就輕松了許多,甚至有些開懷。 她的爹爹很有本事,假扮她的女子功夫也不錯,應當是沒有問題的。 夜里,阿容躺在床榻上,回想起顧齊光講述的往事,又是噗嗤一聲笑出來,笑著笑著,又覺得有些空落落的。 她有些不滿足的感覺。她就知道自己其實是個貪心的女子,雖然在雪域生活得身心愉悅,但她心里住著的那人不在身邊,總是叫她少了什么,少了很多。 她想要三哥哥啊。 不用帶她走,讓她看一看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跟我說,萌這對cp,嚶 還有,最近斷更了,對不起大家,哭嘰嘰 ☆、莊主夫人 傳說中, 懷瑜鎮曾出了一處上好的芙蓉玉礦脈,被當時的皇帝悉數采去砌了玉床、造了宮室, 從此懷瑜鎮再無瑾瑜。 起碼晏雪照沒有在這懷瑜鎮感受到不同尋常的天地靈氣, 就是將它說成窮山惡水也不為過。懷瑜鎮就像一處普通得有些丑陋的瘢痕,姿態隨意地嵌在山水之間。 前頭帶路的男子諂媚地回頭, 說, “恩公,那個藥……能不能……” 他算是嘗到甜頭了, 本以為這一輩子都注定得為那位主子效力,哪怕不甘不愿, 哪怕身不由己。這一趟任務卻讓他遇到能為他解毒的人, 哪怕解藥充斥著一股血腥味, 于他而言卻無疑是玉露仙釀。 如果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晏雪照抬了抬下頜,“這鎮子就是你們老巢?有什么不尋常之處,說說?!?/br> 男子沒有得到解藥, 卻絲毫不敢怠慢,畢竟這位可是關系到他后半生的主, 立即點頭哈腰地道,“這懷瑜鎮表面上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鎮,實際上人人皆是殺手, 路上的攤販甚至乞丐都不可小覷……” 晏雪照眉頭一動,仔細看了一眼遠處破敗的小鎮,余光里說話的男子仍躬著腰桿,不住地上下起伏, 晏雪照嫌棄地一撇嘴,“做甚么這副模樣,正常些?!?/br> 男子一聽,訕訕一笑,挺起腰桿,臉色也嚴整了些,“在下以為……厲害的高人都喜歡看我們這樣……” 晏雪照不愿搭理他,只道,“你要解藥,就幫我尋一個人?!薄皣W”的一聲,他將畫像展開,心中暗忖,擱在平時,他才不愿阿容的閨閣之作叫別人看了去呢。 男子仔細打量了畫作,笑道,“這人我見過,前不久到鎮上來的,怪怪,唇紅齒白的,比大姑娘生得還好,鎮上的人都一個勁兒地瞧……” 眼見晏雪照再一次不耐煩地看過來,男子急忙閉嘴,點頭道,“我這就去……”他看了一眼旁邊沉默寡言的紅衣少女,欲開口詢問。 “她你不能帶回去,你就說路上被人救走了?!标萄┱盏?。那位幕后之人處心積慮要抓一個小丫頭,指不定想怎么折磨人呢。 男子面色一苦,“任務不能完成,這個月的解藥便沒了,這位高人,您可一定要可憐可憐我些啊……” “去去去,別露破綻了?!?/br> 待男子走后,晏雪照才對身旁的紅衣少女道,“十一啊,我們先找一處破廟將就將就,回去了莊主大大帶你吃香的喝辣的?!?/br> 向來冷硬的十一突然支支吾吾起來,“好、好啊,莊主、大、大?!?/br> 半晌后,十一回來,“莊主,附近沒有破廟,倒有一處小山洞,我們……”她語塞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山洞便山洞吧,走,先打只野山雞?!?/br> 十一跟了幾步,面露困惑,“我們為何不能就在懷瑜鎮住下?只要小心些,應當不會暴露行跡的?!?/br> 晏雪照回頭,面色有幾分冷凝,“我覺得,懷瑜鎮的主子,應當認識我?!彼芸鞗]有憂色,深深吸了一口山間的空氣,看向西北方向,“山雞在那里?!?/br> 十一眼帶崇拜地看著她的莊主,大步跟上去。 而在雪域上,阿容正在向顧齊光學著做菜。 顧齊光向來不認“君子遠庖廚”這個理,阿容也不認。她想,若是能親手給爹爹做出一桌子菜來,該是多叫人驕傲的一件事啊。 阿容面上泛起甜蜜憧憬的笑來,偏頭看著卷起袖口姿態閑適卻認真的顧齊光,嘆道,“顧叔叔才高八斗又做得一手好菜,阿容好像什么都不會,實在是有些自慚形穢了?!?/br> 顧齊光笑了笑,“阿容見過我筆下的女子吧?!?/br> 阿容不知顧齊光為何提這個,陡然被問起,像是突如其來的一場考查,叫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她認真答道,“顧叔叔筆下的女子,不論是在書中,亦或是畫中,大多是傷痛加身,卻又能鳳凰涅盤的,與時下教導女子相夫教子、溫馴順從的儒士大不一樣,阿容喜愛極了?!?/br> 她辨別著顧齊光的面色,見他輕微點頭,立即開心地接下去,“顧叔叔曾在《飲者集》中提過一位寡婦道姑,她挺過了無數苦難,然后苦難在她的眼里留下了刻痕,她海納一切傷痛,目光滄桑卻平和……” 顧齊光點頭,“在遇到雪照之前,我是極為喜愛這類人的?!?/br> 他將熱菜裝了盤,口上道,“阿容的經歷比之一般的姑娘,并不算簡單了,但你的眼神干凈溫暖。在這一點上你與雪照太像了,你們都是干凈之人?!?/br> 阿容的眼睛睜圓了些,無聲地詢問。 “若你是別的女子,我會希望看見一個才華出眾、眼神深刻、談吐不俗的阿容。但你若是我的女兒,我希望阿容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丫頭,眼神干凈、面頰飽滿,是一顆未經風雨的豐潤鮮妍的果子。你既是雪照的女兒,也可算是我半個閨女了,我自然最為喜愛你這般面貌?!?/br> 見阿容怔愣,顧齊光用沾了黑灰的手指點在阿容額心,笑道,“顧叔叔希望阿容學做飯菜只是出于喜愛,而非為了生存。也算是回應阿容前頭那句‘自慚形穢’了?!?/br> 若說阿容先前對這位顧叔叔仍是崇拜多于喜愛,現在卻是喜愛多于崇拜了。她連連點頭,看著顧齊光笑起來。 晏雪照走后,阿容與顧齊光兩人已經同桌對食了好些日子,剛開始還有些許怪異感,后來卻是習慣了。 這日顧齊光倒是提起一事來,“待雪照回來了,便會為你辦一場山莊大會,為你正式改名,并立為山莊少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