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見他斜著眼睛瞪自己,謝昀也不辯駁,只道,“這樣的結局不是更叫人難以忘懷,唏噓不已?” “哼,就知道你們編故事的總愛找噱頭。要不是那時候與你還不相熟,不便道破此事,我早就不陪你演了!” 董決明哼哼唧唧的,謝昀只是笑。前一世的事現在還沒有發生,大抵也不會發生了,因而他便是如何說董決明也不會信,前世那個折腰的神醫就是他。 阿容遠遠地看到湖心亭里的兩人,她的董師傅站在石桌旁,氣咻咻地看著三哥哥,而三哥哥只是靜靜喝茶,阿容一路小跑,經過了九曲石橋,大聲喊道,“董哥哥羞也不羞!比三哥哥大了那么多,還跟他置氣!” 董決明一聽便不依了,“也就大了一點罷了?!?/br> “三哥哥十六,您老廿三,相差的年紀比阿容還要大了!” “那是你太小了!等你長大些,便會知道七歲根本算不得什么!” 這兩人又拌起嘴來,且說的內容全無營養,謝昀也不插話,巋然不動地坐著。 “也不知當初怎么看上你這丫頭做徒弟的,真是師門不幸!” “我還后悔拜你為師呢,為老不尊!” 謝昀靜靜喝著茶,直到董決明說不過阿容便將她拎起來,咯吱咯吱撓癢,阿容咯咯直笑,眸光水潤地向謝昀求救。 “君子動口不動手,董公子的圣賢書都讀到腹中克化了?”謝昀將阿容抱過來,淡淡丟下一句。 阿容窩在謝昀懷里,嘻嘻笑著沖董決明吐舌頭、扮鬼臉、得意洋洋,將他氣得不輕。 大楚與北狄僵持了一月有余,北狄遣了使者來,稱愿意用謝芳蕤換回他們的士兵。 阿容與珍妃同時松了一口氣。在這生死關頭,阿容先前與謝芳蕤的過節不過是小打小鬧,自然希望她能平安歸來。而珍妃則是慶幸,慶幸自己不用因為一個不甚相干的人而愧疚自責了。 就連董決明也以為事態轉好,哪怕他聽過謝昀的那一番有理有據的說辭。 然而,漠北關的交涉變故迭出。 空曠的黃沙地,兩端皆是黑壓壓的軍隊,中間則用來交換人質??蛇€未等到謝芳蕤走至大楚陣營,皇上便疾言厲色地指出這個謝芳蕤是假的,真的謝芳蕤恐怕早已遭受毒手。一時間,大楚萬箭齊發,朝著北狄士兵毫無防備的后背疾馳而去,北狄士兵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嘩啦啦地一層層倒下。 一身緋紅衣裳孑然立于黃沙之上的謝芳蕤也中箭倒地。 忽察爾怒吼一聲,兩軍正式交戰。 因為事關五公主,皇上甚至出了宮,親自前去漠北城與忽察爾交涉,沒想到忽察兒竟送了個假的過來,還意圖拿這個假公主換他北狄數千士兵,大楚的臣民心中皆是直呼,欺人太甚! 北狄人本就是一幫茹毛飲血的蠻子,被人背叛了怎么可能放她生還!還好皇上一眼便能分出真假來,及時打破北狄的陰謀,叫他們潰不成軍,只好狼狽逃竄。 外界對此事如何評說謝昀不曉得,他只看到了結果,五公主和那數千士兵都沒有回來,且父皇還撈得了一片贊譽。 阿容為此很是悶悶不樂,一連好幾天都沒有笑顏。她有些不明白,北狄為什么要送個假的五皇姐來呢,對于忽察爾而言,換回數千士兵無疑是更為重要的事情。她去問了謝昀,謝昀只安撫了她一陣,卻沒有任何回答。 為什么是假的五公主?皇上說她是假的,她便是假的啊。 宮里人都道,皇上因著五公主一事沉郁了許多天,整晚整晚地宿在御書房,連珍妃那兒也不去了。 父皇不來玲瓏宮,阿容便歇在正殿。 婉婉為珍妃松了發,將卸下來的發簪釵環仔細收檢,置于一個精致的匣子中,隨后便服侍珍妃沐浴更衣。阿容在屋內百無聊賴,看見那只未關上的匣子,興致一起便湊到匣子前。 匣子里都是珍妃最喜愛的首飾,在暖黃的燭光下生出熠熠的光輝,白玉瑩潤、寶石透亮、金銀炫目,混雜在一起便是世間女子皆喜愛的色彩。 在這里頭卻有一樣物事有些格格不入。它光華內斂,久經歲月,顯得有些老舊。 這是一塊青玉牌,上面刻著的“照”字已然被摩挲地模糊不清,阿容識得它,因為她常常見到珍妃把玩這塊青玉。阿容曾問起這塊玉牌的來歷,珍妃只是笑著道,這是阿容出生那年,她去道觀里求來的。 保佑阿容歲歲平安。 阿容將它拿出來,眼中帶笑地細細瞧。這玉牌上鑿了孔,被一根紅繩穿了起來,紅繩上綴了一顆乳白的玉珠。阿容上手捏了捏,覺得有些不光滑,大抵是刻了字,正待仔細查看,卻聽到腳步聲漸近。 阿容心中微微慌亂,卻不曉得自己在慌些什么。 來人是婉婉,珍妃沐浴完畢,她便出來拿干凈里衣。瞧見阿容站在首飾匣邊,手里還拿著那塊青玉,婉婉稍稍站立了幾息,兩人都沒有說話。 “公主看見了什么?”婉婉開口打破沉默,卻是面無表情。 阿容疑惑看她。 婉婉走上前,“把玉牌給奴婢吧,公主要是不小心摔了它,奴婢也不好向娘娘交代?!闭f著,便伸手將玉牌從阿容手里抽出來。 阿容并未有阻攔,直接將玉牌給了她,卻見婉婉拿著玉牌竟是低低笑了幾聲,神情晦暗不明,似乎在醞釀什么,又似乎決定了什么,笑聲越發古怪。 她的聲音低柔輕細,只有阿容與她自己能清晰聽見,“孽種,與這玩意一起消失吧 ?!痹捯魟偮?,她便松開手,手里的青玉牌沒了承接,倏然落地。 啪——連碎裂聲都清脆悅耳。 阿容驚訝又不解,且心中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看著地上碎成幾塊的玉牌,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婉婉驚叫一聲,“公主!你怎得將這玉牌給摔碎了?!” “這不是你……” “娘娘向來喜愛這塊玉牌,這下可怎生是好?”婉婉將阿容還未道出口的話生生堵回去。 阿容要還看不出來婉婉在構陷她,她便不是那個在宮里活了近七年的謝照容了。 正要辯駁,卻見珍妃只著了兜衣,披了件輕紗便直直沖進來,看清了地上碎裂的青玉牌,整個人愣在原地,半響沒有動靜。 時光好似靜止在這一刻,珍妃好不容易動了一下,卻是動作緩慢又滯澀地將青玉的碎片一一拾起。 啪——她的第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下來。 “母妃……”阿容覺得珍妃的反應有些出乎尋常,她好似被人抽去了魂,整個人灰敗又枯萎。 阿容不解又慌怕。這分明是佑她平安的玉牌,為何母妃會因為它的碎裂而絕望至此,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狠狠擲于黑暗粘稠的深淵。 珍妃緩緩站起來,□□在外的肌膚微微冒著熱氣,她渾然不覺得冷,雖然她的神情已然冰冷徹骨。 “謝照容?!闭溴涞啬畛霭⑷莸拿?,喉間有些壓抑克制的顫抖。 阿容看著珍妃的模樣,覺得事情不似自己想的那般,她急急解釋,“母妃,這不是阿容摔的,是婉婉……” 婉婉用不贊同的眼神看了一眼阿容,隨即對珍妃道,“娘娘,公主不曉得這玉牌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都說不知者無罪,娘娘……” 婉婉要來扶珍妃,被珍妃輕輕推開,她斂眸半響,最終毫無人氣地開口,“將她關進偏房,沒有我的容許……不準出來?!?/br> 阿容愣在當場,不敢置信,青澀稚嫩的面上真切又深刻地染上痛色,那雙瀲滟的清透的桃花眼悄然染紅。 婉婉張了張口,好似要為阿容說情,最終卻只是無奈一嘆,“是。娘娘?!?/br> “母妃!這是婉婉摔的!她陷害阿容??!阿容什么都沒有做!”阿容邁著小腳,急急追上去,牽住珍妃的手指,依戀又企盼地勾著,“母妃,求求你,信一信阿容……”阿容的眼里,已然滿是淚水。 她仰著淌滿淚水的小臉,卑微地乞求自己的母妃可以相信她,而不是聽信婉婉的一面之詞。 然而珍妃只是輕輕一甩,便將她依戀的苦求的手甩落下來,珍妃什么都沒有說,連眼神都未施舍一個,她直直看著窗前微微顫抖搖曳的枯枝,眼中皆是死寂。 她的周身皆是灰敗的氣息,像是被人奪了浮木的溺水旅人,甚至連分毫多余的字句都不愿再說。 “公主,走罷,不要再惹娘娘生氣了?!蓖裢駥⑷荼?,看似溫柔實則強硬地將她禁錮在懷里,直直往偏房走去。 為什么呢?母妃說那是護她平安的玉牌,如今卻因為那塊玉牌而懲戒她。為什么母妃寧愿相信婉婉,也不愿信她?哪怕她哭著喊著求著母妃,哪怕她才是母妃的至親之人…… 阿容在婉婉的臂彎里再次轉頭,執拗地看著珍妃的方向,她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再一次喊了珍妃。 “母妃?。?!” 往日里稚嫩清脆的嗓音如今卻是嘶啞的,凄厲的,帶著哭腔,如同一只小鹿的悲鳴,哀雁的絕響。 就連抱著她的婉婉也被震得一顫。這是怎樣的喊聲啊。好像得不到回應,她就會絕望地枯萎,直至心若死灰。 眼前這對母女,一個絕望死寂,一個淚水漣漣。 婉婉不自覺加快了步伐,好像在逃離食人的猛獸。她這樣做是對的,她都是為了娘娘。婉婉這樣想著。 今年的第一場雪發于深夜,雪花撲撲簌簌落下,安靜地飄飄搖搖,落在草葉間,落在檐角上,落入熟睡人的甜夢里。 恬靜又美好。 謝昀的心卻無比焦躁,幾乎坐立不安。 因為前一世的這場初雪過后,宮里多了一個漂亮又可憐的小癡兒。 自從難產那回吃了虧,珍妃便將玲瓏宮治理得有如銅墻鐵壁,丁點魑魅魍魎都進不去,照理來說阿容待在玲瓏宮是極安全的。但前一世卻出了事。 原因是幾條本應冬眠的蛇,循著溫暖進了阿容的房間,將小丫頭給嚇傻了。 多么荒誕。 卻再也查不出更多的線索了。 最諷刺的是,前一世阿容變得癡傻之后,珍妃對皇上的態度便日漸親昵,最后竟是恩愛不移、伉儷情深。而本該享盡兩人寵愛的阿容,卻越發顯得格格不入,每每被這二人隔離在外。宮人見珍妃和皇上不似他們想象中那樣疼愛阿容,且阿容自己也不愛告狀,于是變本加厲地欺負她,幾乎肆無忌憚。 那時候的謝昀境況也算不得好,消息也閉塞,根本查不到阿容巨變的真正原因,也不曉得為何珍妃和皇上的態度與先前截然不同。 謝昀心念一動,悄然出了清荷宮。 玲瓏宮燈火俱滅。 謝昀恍然想起許久之前,他從冷宮折返,步月而歸,途徑玲瓏宮時已是深夜,阿容的偏房卻燃著燭火。他還猜想,小丫頭一定是個怕黑的。 他斂了氣息,潛至偏房窗外。這窗戶被人用黑布封住了,瞧不見里頭,謝昀心里的怪異感越發強烈。躍上房檐,謝昀揭了一片瓦。 里頭漆黑一片,隱隱有阿容嗚嗚咽咽的哭聲。 她無助地哭喊,“救救阿容……”她已經力竭,哭喊聲微弱輕細,一聲野貓的嘶叫便能將她的聲音蓋過去。 “母妃……求求你……”阿容哭得一抽一噎,謝昀循聲找了許久才在墻角看見她。 她抱著兩膝,縮成了那么小的一團,那么小的一團黑影,正瑟瑟發抖、細細嗚咽。 “救救阿容……”她真的太小了,在偌大又漆黑的房間里,她只占據了一個小小的角落。埋著頭,抱著膝,渾然不覺房頂多了一人。 “阿容好難受……” “三哥哥……” 猝不及防間,他聽見阿容在喊他。 她仍瑟瑟顫抖,不曾抬頭,卻用稚嫩喑啞得令人心痛的嗓音喊了他。盼他救她。 這夜月色黯淡昏黃,雪花的暗影飄飄渺渺,一片一片地落在謝昀面上、眼睫上,靜謐之中,一只大手將他的心狠狠捏住,悄然用力、擰轉,讓他胸中窒息,呼吸艱澀,細細密密的疼痛悄悄蔓延、遍布心間。 ☆、明月皎皎 想到前一世的阿容便是這樣蜷縮哭求了一整晚, 謝昀心中暗藏的恨意再一次翻滾洶涌,難以遏制。 阿容將她的親近、孺慕, 毫無保留地送出, 換來的卻是毫不憐惜的對待。這個世上為何有如此多的狠心人,因為自己求而不得, 輾轉反側, 便要別人也不得安眠;因為嘗盡了苦楚,受盡了情傷, 便不再珍惜旁人雙手捧上的真心。 自私。他們的最愛的到底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