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這日董決明正在制一種化水無形的助興藥,見謝昀來了,挑著眉要他試試。 謝昀勾唇一笑,看他的眼神叫董決明微微一凜,仿佛下一瞬謝昀就要將那藥往他嘴里灌似的。兩人都沒有婚配,若不小心沾了這藥并不好受。 謝昀手指一動,董決明立馬將藥收好,卻見謝昀只是笑著拍拍他的肩,“隨我來一下?!?/br> 他們經阿容引見過,若是就此漸漸相熟也不足以令人生疑,謝昀要瞞的,也只是他們曾在臨安鎮相處過一段時日的事情。 這是一處湖心亭,視野開闊,不必防備隔墻有耳。 謝昀直接將二皇子的癡病與董決明說了,并著意問起癡病的特征。 “在我聽過的故事里,有人裝瘋,有人賣傻,不得不說,賣傻比裝瘋來得容易。你既有此問,應當是對他生了疑。若能將他帶到我面前,我或許有法子試出來?!倍瓫Q明饒有興致地笑了幾聲,“我也想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假傻。若是假的,能騙過眾人六年之久,也是個厲害人物?!?/br> 謝昀沉眉道,“他被太子保護得很好,若要不知不覺將他帶到你面前,并不容易。不過倒是可以直接與太子說,他要是知道你或許可以治好謝羌華,必定愿意一試?!?/br> “你們天家的二皇子不歸皇上管,歸太子管?”董決明聽出了其中的端倪,直截了當地問出口。 謝昀微微搖頭,并沒有說話。董決明卻已經全然明白了。 就算是普通人家出了個癡兒,也不會放任不管,唯有吃不上飯的窮苦人家才會無奈放棄自己的子嗣?;噬想m沒有將二皇子拋棄,卻與拋棄無異了。 天家果然無情。 一陣風拂過湖面,帶來一陣清涼,謝昀望向湖水,緩緩道,“我曾認識另一個癡兒,她偶爾一個人的時候會傻笑,更多的時候卻是茫然無助地望著一處,好像旁的所有人都走不進她的眼里。她極少說話,被欺負了才會喊疼,眼淚汪汪的時候甚至與常人無異?!?/br> 謝昀收回目光,一只手撐著額角,還未講完的話竟不知如何接續。 董決明面色稍正,為自己斟了一杯茶,“那個癡兒在你的心里有些分量吧?!辈蝗凰粫羞@般神色。 謝昀并未開口,待湖面的漣漪平息少許,忽而淺淺一笑,淡不可見,“她待我終究是不同的,她會與我說話?!?/br> 董決明幾乎懷疑對面的人眼里依然看不見自己,卻未去打擾他。他或許不知道,自己比他想的還要了他。 須臾之后,董決明才道,“聽你的描述,你的那位友人,應當是曾經遭逢大變,刺激太過導致的。如同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人也有自我保護的本能,她不過是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保護自己罷了。確切地說,她并非癡病?!?/br> 謝昀并不驚訝,只盯了面前的茶水一瞬,隨即一飲而盡道,“走了?!闭f完竟是毫不猶豫轉身便走,雪白的衣袍在亭中劃出一道炫目的白光。 “喂喂喂!用完就扔??!謝三!”董決明在后頭咋咋呼呼地喊,白衣人毫不理會,兀自走了。 董決明也不再跟,攤攤手從另一條道回去,口中唱道,“都道是世間男兒多薄幸,紅顏未老,心腸易變……” 漸行漸遠,歌聲也愈發聽不清了。 這日皇上正問起太子中意哪家的貴女,卻收到了來自北狄的急報。 是謝芳蕤的信,乍一看全是報平安之語,叫皇上和諸位兄弟姊妹切勿掛念云云?;噬峡赐曛髤s并未將它放到一旁,而是喚白總管打來一盆水,加了些白色粉末溶于水中,緊接著,他將信紙浸入水盆。 謝芳蕤用的上好的墨水,一時半會竟沒有暈開,反而是在字里行間的空白處顯出了一些小字。 “欲攻大楚?!被噬弦蛔忠活D地念出來,面色狠狠一沉。 太子見皇上面色有異,正要詢問,皇上便叫他自個兒來看。太子盯著那四個小字,面色凝重,“父皇,消息可靠嗎?” 他這話一出,皇上面上的神情幾經變幻,“小五確然可能心中含怨,但我大楚若與北狄打起來,她討不得半點好,再者,她的母親還在朕這里?!?/br> 太子沒想到皇上心中顧慮的竟是謝芳蕤的忠誠,“父皇,若北狄當真要發動戰爭,為何會放任五皇妹的信件送到我們手里?為何會在兩國和親不久后便立刻破壞這份安定?” 皇上有意教導太子,不答反問,“若朕沒有看出此信的玄機,僅看這白紙黑字,朕會如何想?若你有意攻打北狄,而此時北狄恰好送了一名和親女子來,你會挑選何種時機?” “麻痹敵人,攻其不備?!?/br> “正是?!?/br> 太子語中夾嘆,“那便要提早準備了?!?/br> 皇上在殿內稍稍踱了幾步,末了看向太子,“青璽,娶楊家女?!?/br> 太子呼吸微滯,不過一瞬,便點了頭,動作卻有些艱澀。 這楊家女指的便是虎威大將軍楊大將軍之女,楊莫倚。巧的是,這個女子恰是最合阿容眼緣的那個女子,英姿颯爽,笑容邪肆。 太子出殿之后,面色便恢復如常,只是到底沒了笑顏。路遇謝昀也只微微點頭罷了。 “太子?!敝x昀喚住了他。 太子停下腳步,看向謝昀,以眼神詢問。 謝昀沒有與太子繞彎子的打算,直言道,“董神醫說他或許有法子能治好二皇兄,想瞧上一瞧?!?/br> 太子驚疑不定地蹙起眉頭,“此話當真?” 謝昀點頭,“時隔六年的舊疾,對董神醫而言,或許不是難事?!辈恢皇钦溴牟?,還有二皇子的癡。 “好?!碧铀斓貞辛?,“不論最后成與不成,都得好好謝一謝這位董神醫?!睂m里的人將二皇子視作透明,難為董神醫有這份善心了。 董決明很快被帶到了二皇子的住處,太子在一旁看著,見二皇子眼神抵觸,溫聲安撫道,“阿華莫怕,董神醫不會傷害你的?!?/br> 二皇子仍是驚惶不定,口里喊著,“不要吃藥,不要吃藥……” “不吃藥,病就好不了哦,二皇子,在下給您開最不苦的藥,可好?”董決明循循善誘,隨即看向太子,聲音小了些,“這藥旁人吃了會有損神智,對二皇子而言卻是良藥,因此太子萬不可親身試藥?!?/br> “阿華不吃藥!不吃藥!”二皇子哭鬧起來,哇哇大叫。 太子本就心事重重,此時太陽xue突突直跳,卻閉了閉眼忍耐著哄他,“阿華乖些,吃了藥病就能好,以后再也不用吃藥了,好不好?” 二皇子淚眼迷蒙地眨了眨眼,哭鬧聲小了些,“阿華不喜歡吃藥……不想吃……” 董決明狀似無奈地一嘆,“此事還得二皇子配合,若是不吃藥,在下便是有再多的法子,都難以醫治二皇子了?!彼姑紨磕?,不再多言。 “董神醫放心,阿華會吃藥的?!碧記_董決明微微點頭,“請開方子吧?!?/br> 董決明提筆在紙上“唰唰”寫下藥方,口上解釋道,“之所以會對常人有損,乃是因為這其中的幾味藥會刺激神智,患了癡病的,便可以用這種法子恢復,但于常人而言,卻平白添了傷害。所以這藥,只有二皇子一人能喝?!?/br> 太子抬手示意,立時便有宮人上前接過藥方,轉身朝太醫院跑去。 “每日一貼,切勿缺漏。告辭?!倍瓫Q明抱拳便走。太子將他送至門口,稍稍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向二皇子。 “阿華,這么多年了,哥哥照顧了你這么多年,你也該好起來,照應照應哥哥?!碧幼陂竭?,一手輕輕揉了揉額頭,“哥哥好累……所以阿華一定要好起來?!?/br> 二皇子的面容隱在陰影中,眼中一抹掙扎之色一閃而過。 董決明與謝昀肩并肩走在一條卵石路上。 “接下來只要多留意些便是了,太子會盯著他喝藥的,若是他反應過激一味抵制,或是偷偷將藥倒掉,那便是有問題?!倍瓫Q明笑意輕松,“若他拼著神智受損的風險也要演個周全,那我敬他是條漢子!” “你那個藥方……不是胡亂開的吧?”謝昀到底還是問了這么一句。 董決明白眼翻上天,“我是那種亂開藥方的人嘛?‘醫者仁心’這四個字可是我董家祖訓!那藥方本就是治神志不清的,常人服用也確實于神智不利,我何曾說過一句假話?” 聽了董決明的話,謝昀眼里竟浮起點點惋惜遺憾。董決明掃了謝昀一眼,像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你那個友人可不算在內,她那是心病,心病自要心藥醫,不可與癡病相提并論?!?/br> “什么樣的藥,才能稱之為心藥呢?”謝昀自發地問出這句來。 “那人不與旁人說話,卻偏與你說,那么有可能,你便是她的心藥。若常常陪她說話,引她多說,總有一日,她會與常人無異?!倍瓫Q明認真分析道,一雙眼悄悄瞄著謝昀的反應。 果然,他有一瞬的怔忡。 他便是心藥么? 不過,這一世,他不會讓她有封閉自我的可能。這般想著,謝昀的眼里有一絲釋然和慶幸。 恰是這一年的初雪時分,整個京城陷入一片安謐美好的銀白時,卻有一個稚嫩又脆弱的生命,嘶叫,掙扎,不得出路。謝昀分明不知那所謂的“變故”,也不曾見到阿容歷經巨變的那一瞬,但他心里的場景就是那般模樣。 內外兩個世界,寧靜美好與絕望掙扎,詭異又和諧地擰在一處。每每稍一設想,便叫他呼吸緊.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自他將她納入羽翼之下的那一天起,每一次溫聲安撫,為她拭淚,聽她斷斷續續語帶哽咽的訴說,他都對周遭的一切便越發不喜。 他想要所有人向她謝罪。 因為提起了那個“友人”,謝昀的面上才有這般有趣的神色,董決明心里跟貓爪子撓似的,最終忍不住腆著臉湊上前,“阿昀啊,那個人是誰?可否叫我見上一見?興許我能幫上忙呢?” 謝昀被董決明這一聲“阿昀”給叫得徹底回了神,面色算不上好看,隨口回道,“不告訴你?!?/br> “哎?我們不是好兄弟么?這么點事都不能說與我聽?”董決明開始磨他的嘴皮子。 謝昀站住腳,轉身看他,“你不是阿容的師傅么?怎么沒見著你教她什么本事,反而每天閑得慌?” 董決明果然被轉移了話題而不自知,“她一大早便要去找另一個師傅讀書去,哪里還記得住我這個犄角旮旯里的師傅?!睖喨徊挥X自己話里已經醋味十足了。 謝昀笑了幾聲,點頭,“也是,她上完課了,還要到我這里來習武,自然顧不上其他的了?!?/br> 董決明咬牙瞪眼,沒用,謝昀面上的笑意分毫不減。 玲瓏宮。 阿容已然將董決明那套針法學得八.九不離十,但頭一回在珍妃身上下針的時候仍是緊張得不行,生怕扎偏了位置,所幸多施幾回針便熟練了。 這日阿容施針完畢,精神高度集中加之天氣又熱,出了一身汗。 柳公公帶的徒弟笑容乖巧遞來太子的口信,喚阿容前去潛淵殿吃冰鎮瓜果。 “請等一等,我沐浴一道再去?!碑吘股砩险衬?,不舒服。 珍妃叮囑道,“阿容不許吃多了,小心拉肚子?!?/br> 潛淵殿里,太子正在看一本冊子,見阿容來了,便合上冊子,起身將她牽往桌邊,“太子哥哥好不容易進宮住一段時日,阿容也不來這里坐坐,怕是忘了太子哥哥了?!?/br> 他佯作生氣,阿容便急忙解釋,“最近阿容太忙啦,要學的東西好多,阿容的腦袋都要大了?!?/br> 太子笑出聲,伸手在阿容頭上揉了揉,她才沐浴不久,發上還有些許水汽,“阿容的頭發還有些濕,為何不披著?在太子哥哥這里,什么都不需注意?!碧诱f著,便示意秋玉將阿容的頭發散下來。 阿容嘻嘻笑,“太子哥哥真好?!?/br> 太子幫她將披散下來的長發攏了攏,聲音壓低下來,“太子哥哥還給阿容備了冰碗,沒有與珍妃說,阿容要不要吃?” 阿容又驚又喜,連連點頭。 潛淵殿各個角落都放置了冰盆,中央還有一只盤螭冰雕,整個殿內涼爽得很。阿容舀了一勺果冰,正要往嘴里送,卻見殿外進來一人。 “殿下,二皇子又鬧著不肯喝藥!本是要跑出去的,被宮人攔住了?!?/br> 太子面色一變,直接便要出去。 “太子哥哥!阿容也去!”阿容說著,便飛快地邁著小細腿,險險跟上了太子的步伐。太子見她跟得吃力,直接將她抱起來,大步往棲鳳宮偏殿行去。 二皇子此時正被幾個宮人團團圍住,因著怕傷了他惹得太子怪罪,這些個宮人連近身都不曾,二皇子一次次撞上來,將宮人撞得呲牙咧嘴,仍是牢牢抓住身邊的人,不肯將包圍圈放開。 “你們讓開!阿華不喝藥!”謝羌華口中仍叫嚷不止,面上皆是任性使氣的神色。 見太子來了,這些個宮人總算松了一口氣。 “阿華,不喝藥病就好不了,阿華不想快點好嗎?”宮人自動讓開一條道,太子帶著阿容走近謝羌華。 謝羌華見了太子,委屈上涌,眼淚巴巴的,“可是阿華不喜歡喝這個藥,不喜歡?!?/br> “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