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這……這不是和周圍的那些痕跡都一樣嗎?”陳詩羽指著眼眶里歪歪扭扭的壓跡,說。 “不一樣?!蔽艺f,“骨骼上的血管壓跡是骨骼發育過程中形成的,其走向、深淺都和血管的分布有關。所以,沒有什么規則性。但是,我們看到的這一條痕跡,明顯非常筆直,而且深淺均勻。換句話說,這是一個銳器刮擦眼眶而形成的骨質壓跡?!?/br> “那這就是損傷?”陳詩羽問。 我點了點頭,說:“所以我們的經驗是正確的,即便尸體干尸化,也不應該眼眶內一團糟。死者的眼眶之內應該是被硬物戳、攪,導致眼球破裂,所以在形成干尸以后,才會這樣一團糟?!?/br> “不會真的是有動物只啃了死者的眼珠吧?”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不會。死者的面部皮膚都是完整的,所以尖銳的物品僅僅戳進了眼球。如果是動物咬的話,難以形成。而且,我們看這個骨質壓跡,很銳利。動物的牙齒只有尖,沒有刃,同樣難以形成?!?/br> “那就是,死者被別人捅瞎了雙眼?”林濤問道。 大寶說:“不會,不會,死者沒有抵抗傷,而且面部皮膚和眼瞼都沒有損傷。你不知道‘角膜反射’嗎?有東西靠近眼睛,會下意識閉眼的?!?/br> “而且,死者的衣服上沒有血跡?!蔽已a充道,“死者應該是在固定體位被戳了眼睛,然后就沒有移動體位了,所以血液沒有流到衣服上。血液流到臉上、流到地面上,可能都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唯獨流在衣服上是會保存下來的。事實是,我們并沒有發現疑似的血跡。但是,至少我們可以確定死者應該是被他殺的了,而不是自殺?!?/br> “你的意思是說,死者是死亡以后,被人戳了眼睛?”林濤張大了嘴巴。 我點點頭,說:“從被戳眼后沒有反應,以及出血量不會太大來考慮,確實應該是死后傷眼的表現?!?/br> “這……什么人會在殺完人以后戳人家的眼睛?”陳詩羽說,“我以前好像看過一個報道,說是一個人用樹枝戳瞎了一個小男孩的眼睛。不過那是泄憤,這個也會是嗎?” 大家都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說:“這樣的案例,我還真的沒有遇見過。但是根據我看過的案例報道來說,總結一下,主要有以下幾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就是小羽毛剛才說的泄憤。但是泄憤、虐尸很少僅僅針對眼睛,還會針對尸體的其他部位。這具尸體根本就沒有其他損傷,所以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第二種可能就是精神病人殺人毀尸。但是精神病人殺人有手段的不確定性,而不會用投毒這種具有隱蔽性的殺人手段,所以這種可能大膽排除。第三種可能就是,咳咳,說出來有點驚悚啊。有些民間傳說吃啥補啥,所以曾經也有過挖人眼球生吃的案例?!?/br> “喲?!标愒娪疬至诉肿彀?。 我笑了笑,接著說:“但是,本案中并不是挖眼球,而是用銳器戳、攪,來毀壞眼球。所以,這種惡心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br> “所以,是最后一種可能性?!贝髮毿χf,顯然他已經知道我的最后一種可能性分析了。 “是的?!蔽艺f,“現在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破壞生前最后圖像?!?/br> “什么意思?”陳詩羽歪著頭問。 “你不知道嗎?社會上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是一個人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他看見的影像是可以被投影在視網膜上,然后保留下來的?!蔽艺f,“這種傳說認為,警察有一種技術,可以提取到保留在視網膜上的影像,然后重新呈現出來,這樣,警方就知道死者死亡前最后看見的是誰了。警察就是這樣破案的?!?/br> “???還有這種技術?”陳詩羽大吃一驚。 “當然沒有?!蔽倚χf,“不然要我們法醫還有啥用?破案就太簡單了好不好。但是正是因為這種傳說的存在,才會讓有些犯罪分子在殺完人以后,刻意破壞死者的眼球,為的就是破壞視網膜上留下的‘影像’。我認為,這起案件的兇手,恰恰就是這種想法?!?/br> “說明,一是熟人作案;二是兇手知識水平不高,容易相信謠言?!贝髮氄f。 我見尸體檢驗已經沒有可以再進展的地方了,一邊脫下解剖服,一邊給大寶點了個贊,說:“不錯,長進不小?!?/br> 大寶拉開解剖室的窗簾,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說:“這一尸檢就忘了時間,和打麻將差不多?!?/br> “專案組今天開會嗎?”我問陳詩羽。 陳詩羽拿著手機說:“剛剛問了曹支隊,專案組現在在對儲強以及余瑩瑩的父母進行相關的調查,因為是要去龍番市調查,晚上怕是來不及匯總了,所以曹支隊讓我們找個賓館先休息,明早八點專案組碰頭?!?/br> 我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說:“林山就是出了名地空氣好。這么美麗的星空,感覺只有小的時候才看到過。今晚早點睡,明早早起晨跑,一定很愜意?!?/br> “你晨跑是為了下次下崖不至于幾個人拉不上來吧?!贝髮毴⌒Φ?。 可能是爬山越野累著了,我和韓亮回到房間后,我倒頭就睡。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感覺韓亮靠在床頭玩手機。不知道是在試探著余瑩瑩什么,還是又在玩他的舊手機里的《貪吃蛇》?他應該不會向余瑩瑩透露什么警務機密,這一點我還是信得過韓亮的。另外,我仿佛聽見隔壁房間的大寶和林濤像是在打鬧,打翻了什么東西的聲音。不過此時我也管不著了,睡覺要緊! 可能是林山市的空氣環境太好了,像一個大的天然氧吧,第二天一早起床,大家都顯得精神抖擻。然而好景不長,一進專案組會議室,我們一如既往地被香煙的煙霧圍繞。 “有消息了嗎?”我進門就問。 “理化部門的結果最關鍵了?!辈苤ш犝f,“確實,死者死于中毒?!?/br> 我微微一笑,心想這個結果我早就預料到了,說:“什么毒藥?” “毒鼠強?!辈苤ш犝f。 “無色無味,果真是騙服的?!贝髮氄f。 “偵查呢?”我問。 “你要什么信息?”曹支隊翻看著筆記本。 “余氏夫婦有嫌疑嗎?”韓亮忍不住問道。 “哦,這夫妻倆現在處于取保候審的階段?!辈苤ш犝f,“我們的偵查員去找了他們和他們身邊的人。但因為死者具體死亡時間不能確定,所以也無法判斷案發時余氏夫婦有沒有作案時間。但是從偵查員的感覺來看,這兩個人不太像?!?/br> “雖然余氏夫婦可能在一個多月前具備作案的動機,但是我覺得可以果斷排除他倆?!蔽艺f,“第一,儲強離職以后就去旅游了,這么多年了,也沒有攜帶手機的習慣,余氏夫婦應該找不到他。第二,余氏夫婦都是學醫的,自然知道視網膜不可能留下最后的影像,所以也不會有戳眼睛的動作。鑒于這兩點,他們倆的嫌疑可以排除。我想知道,對儲強活動軌跡的調查有什么線索嗎?” 曹支隊繼續翻著他的筆記本,說:“這個人也是蠻執著的。從他訂過的機票和火車票來看,他這十幾年一直都沒有閑著,跑遍了全中國。去林山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最近的一次,應該是在去年12月之前。我們只能從火車票上看到這樣的信息,但是之后信息就中斷了。只要和儲強有聯系的人,我們都調查了,但是毫無所獲。所有人都反映,儲強這個人不喜歡和人交流,喜歡獨來獨往?!?/br> “沒了?”我見曹支隊停了下來,追問道。 “沒了?!辈苤ш爴狭藫项^,說,“哦,還有一點,這個儲強在去年的時候,在外省因為嫖娼被連續處罰了兩次。不過這也正常,一個成年男人,沒結婚,去干這種事情也不算稀奇?!?/br> 我低著頭沉思著,說:“賣yin女?不過,賣yin女沒道理殺人不拿錢啊?!?/br> 曹支隊攤了攤手。 我說:“我們來根據現場的情況還原一下當時的情景吧。應該是有一個人陪著儲強一起準備去探險,沒有走多遠,這個人就在儲強的水壺里投入了毒鼠強。走到山洞的時候,儲強喝水,然后中毒身亡。兇手見儲強死了,害怕他的眼睛留下影像,所以用匕首戳壞了死者的眼球后,又在死者面前燒了一堆紙,點火后順便把打火機揣進了口袋。最后兇手拿著死者的水壺離開了現場?!?/br> “等等,為什么兇手有匕首,卻不用匕首殺人,而是投毒?”曹支隊說,“投毒這種事情肯定是預謀已久的,絕對不會臨時起意,因為誰也不可能在出去探險的時候隨身帶著毒鼠強?!?/br> “因為匕首殺人會見血,比較可怕?!蔽艺f,“要么就是兇手對自己能不能搏斗過儲強心存懷疑,不自信。對了,不自信。一個不高不壯、手無寸鐵、毫無防備的男人,誰拿著匕首還會覺得殺他沒把握呢?很有可能真的是賣yin女啊?!?/br> “殺人后不搶錢,說明有更大的陰謀?”曹支隊順著我剛才的話說道。 “可是,你們這里的賣yin女,還提供陪探險服務?”我取笑道。 “說不定還真有?!辈苤ш犚槐菊?,不像是在開玩笑,這讓我大吃一驚。 “說來聽聽?!蔽艺f。 “因為這里是風景區,有很多人,包括很多老外都會來這里住上一年半載慢慢玩?!辈苤ш犝f,“有的時候,這些來常駐旅游的人會覺得寂寞,而找賣yin女也只能滿足一時之需,這就滋生出一種職業了。有些女子專門來到林山風景區附近,租一間房,花一年的時間專心陪著這些游客,當出租老婆?!?/br> “出租老婆?”我說,“這倒是有意思了,那么出租老婆也會陪著探險?” “這個可說不好?!辈苤ш犝f,“因人而異吧?!?/br> “那你們下一步偵查方向這不就明確了嗎?”大寶滿意地說道,“這個儲強從來林山到死亡,之間至少還有兩個月,說明他很有可能租了個老婆啊?!?/br> “可是,從事這個的人不少,一個個排查,而且沒有甄別的依據,我們怎么去發現誰才是犯罪嫌疑人?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兩個月了?!辈苤ш犝f,“而且,證據也不行啊。足跡是殘缺的,雖然兇手拿走了水壺和打火機,但是不可能還留在身邊啊?!?/br> “確實是這樣的?!蔽艺f,“不過,毒鼠強現在國家管控得很嚴,你們這邊怎么還有?” “沒有?!辈苤ш犝f,“我們市以前毒鼠強使用率就很低,在國家明文管控之后,進行過幾次大規模的行動,至少在十年之內沒有發生過毒鼠強引發的中毒案件了?!?/br> “那兇手的毒鼠強能從哪兒來?”我說,“據我所知,全省的毒鼠強管控工作都是得力的。不過,以前最大的毒鼠強集散地風縣,倒還是會出現毒鼠強中毒的事件。當年收繳的時候,沒有收繳干凈吧?!?/br> “風縣?!币幻沙鏊窬f,“我們這里好像還真的是有一些從風縣移居過來的人。也有人從事陪客服務?!?/br> “那就好辦了?!蔽艺f,“查一查這個群體,重點注意知識層次不高,而且非常迷信的人。一旦有目標了,查一查一個多月前她的反常跡象,說不定證據就能浮出水面了呢?” 話雖這樣說,可是我的心里還是一直在打鼓。雖然我覺得我們的分析不會錯,但是畢竟還沒有靠得住的證據,所以忐忑不安也是正常的。 專案會結束,偵查員們紛紛動了起來,我們卻閑了下來。 “有件事情,還是得匯報一下?!痹诨刭e館的路上,林濤說。 “咋啦,這么正經?!蔽衣唤浶?。 大寶搶話道:“這有什么啊,你看這些賓館,我們的出差住宿標準一漲,他們就坐地起價,非要漲到出差住宿標準的價格。這就是jian商啊,凈賺政府的錢,不值得同情?!?/br> “什么和什么啊?!蔽乙活^霧水。 “昨晚我和大寶打鬧,結果把電視機給撞壞了?!绷譂齼染蔚卣f。 “???”我說,“那是要賠償的!而且自掏腰包?!?/br> “我已經給組裝起來了?!贝髮氄f,“我們偷偷退房結賬,反正他們退房查房也不會去查電視機?!?/br> “你這都什么素質啊?!绷譂梢暤卣f。 說話間,我們的車到了賓館樓下,我和林濤、大寶走進他們的房間,我問:“壞得嚴重嗎?” 林濤走到電視機旁,用手指輕輕一碰,那臺老式的液晶電視的外殼就掉了下來,只有一個液晶顯示屏孤零零地掛在墻壁上。 “我去,你們真是能鬧?!蔽野欀碱^研究這個外殼是怎么裝在電視上的?!斑@電視還照樣能看,只不過這種老式液晶電視的音箱是裝在顯示屏兩側的,這個外殼就是為了把音箱隱藏起來?!贝髮氈钢鈿蛇吤芗溺U空點說,“聲音就是從這些小洞里傳出來的。其實,只要咱們把外殼粘上,就和好電視無異了?!?/br> “小洞?”我說,“把外殼裝上就看不出來了?” 我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是啊,怎么了?”大寶不明就里。 “不行!我們得趕緊回龍番!”我說。 “沒破案呢!”大寶說。 師父立下的規定,沒有破案,或者案件沒有取得突破的時候,不是有其他緊急的事務,我們不得自己決定離開現場。 “這案子破不破我管不了了?!蔽易约憾加X得自己有些失態,“我們馬上回龍番,馬上回去!” “那也得和曹支隊他們說一下吧?!绷譂f。 “電話說?!蔽艺f,“馬上出發!” 幾個人都被我神經質的表現驚呆了。我平時雖然不能說是大氣穩重,但也不至于像今天這樣毫無頭緒地焦躁。 大家拗不過我,于是收拾好行裝,和前臺交代了一下電視的事情,并表示市公安局會出面解決,然后急切地上車趕往龍番。 聽說我們突然起程回龍番,曹支隊有些意外,卻信心滿滿地說:“在你們的指導之下,案件很快就要破了。你知道嗎?偵查員在調查訪問的時候,直接鎖定了一個小村莊,那個村莊果真是有視網膜留影像的傳說?!?/br> 此時的我思緒萬千,已經顧不上林山這起案件的偵破工作了。 但是林濤還是很冷靜地問:“為何?” 曹支隊說:“你們給我們框定的范圍很小,在對這個人群進行偵查的時候,我們發現一個叫作王麗麗的陪住女行為有些反常,總是往保險公司跑。后來我們對保險公司的資料進行了調取,基本已經搞清楚情況了。儲強在兩個多月前在保險公司給自己買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險,保險的受益人正是王麗麗?!?/br> “原來是騙保??!”林濤恍然大悟。 在警察抓獲王麗麗后不久,她就交代了全部作案過程,此案也就真相大白了。 儲強來到林山后,得知這里有陪住的業務。剛剛因嫖娼被連續處罰的儲強,覺得這種服務實在是性價比很高。于是,儲強就和王麗麗住在了一起。一起游山玩水兩個月后,儲強對王麗麗產生了感情,同時,他也向王麗麗提出了陪同他一起探險的要求。 王麗麗深思熟慮之后,告訴儲強,陪他探險可以,但是必須要先買好保險。儲強于是給自己買了一份保險,第一受益人是王麗麗;給王麗麗買了一份保險,第一受益人是王麗麗的母親。這算是一種誠意吧。然而儲強不知道,王麗麗要求買保險,并不是真的為了“保險”,而是為了錢。 王麗麗打的如意算盤,是用手上存著的毒鼠強,在深山里殺死儲強。畢竟那是沒有開發的地方,也不會有人發現。所以,王麗麗可以向保險公司提起儲強失蹤,等法院宣告儲強失蹤、死亡后,她就能拿到一大筆保險賠償金了。這樣的安排可謂是天衣無縫。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4 一路上,大家都在討論著騙保的案例。也在反思這個案件不夠完美的地方。在我們想到賣yin女殺人不拿錢的時候,為何沒有更深一步地去推斷這是一起騙保案件呢?如果那樣的話,偵查就更加有針對性了,案件也會更加順利地破獲。 好在我們框定的偵查范圍很準確,案件也破獲了,才沒有留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