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他乘梅祭酒不在,冒偌大風險編排出這場戲來, 難道是為了給他人做嫁衣么? 撿著個空檔,試圖上前勸說:“殿下, 此處危險,您快進去,這些作反的監生交由下官即可?!?/br> “李司業此言差矣?!敝熘斏畲藭r一說話,底下已不由便靜下來,他清冷的聲音響在晚風中, 隨風擴散送入每個監生的耳中,“國子監是朝廷之下第一學府, 監生縱有郁氣不服, 并非亂黨, 有何危險之處?我不認同他們的見解,但他們要說話,就讓他們說, 我聽一聽又有何妨?” 李司業心頭頓時一沉:他小看了人,這看似愣頭青的皇子不是不會說話, 他不但會說,還很會掐準了時機說! 他若一出來便如此給監生們戴高帽,那監生只會以為他為求脫身, 膽怯服軟,不會將他放在眼里,但他反其道行之,先聲奪人,將監生們的情緒激起來,再亮一手懾服住人,而后才將這番話說出來,這一套連消帶打,說句將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也不為過。 而最終效果如何,看一看底下監生們如遇知音般的表情就明白了。 “正是!”人群中當即傳出贊同應和之聲,“我等學子,讀圣賢書,赤手站于此處,難道會行造反之事嗎?不過心中不平,欲尋個說法,至不濟,也一抒胸臆而已!” “爾等大膽!”李司業面向眾人喝道,再不出頭,他就徹底淪為陪襯了?!澳銈兠髦钕略诖?,還不立即知罪離去,狂妄犯上,這難道是圣賢書教給你們的道理嗎?” “況且,”他不等監生們回神,緊跟著道,“爾等諸多抱怨,又是二殿下可以解決的嗎?將二殿下圍困于此,對爾等有何裨益?還不速速散開,讓二殿下出監,若還有何不滿,沖著本官來便是!” 從人群的最后面遙遙傳來一道清亮嗓音:“二殿下解決不了,想來李司業有妙策?何不快說出來,我等洗耳恭聽!” 朱謹深眼神微微一動,循聲望去,但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剛爬上來的一彎弦月不足以提供多少光亮,他什么也瞧不清。 但他當然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世子,”沐元瑜身側的一個護衛小聲道,“那官不是叫放人了?我們趁便快走得了,為何還找他茬?!?/br> “監生們若聽他的,也不會有今日這一出了?!便逶ね瑯右孕÷暬厮?,“殿下剛才把主動權都握到手里了,這司業腦袋不清楚,又給攪合亂了。他有本事攪合,就叫他自己收拾去?!?/br> 李司業的話明面上聽去沒有任何問題,但出現在這個情形之下,就十分地不合時宜,他攔腰打亂了朱謹深的節奏,活脫是一個豬隊友。 李司業:“……” 他狠狠瞪向前排先前出來宣講的那個貢生,進一步感覺到了局勢的不受控。他站出來攬事,此時應當這領頭的貢生與他對答才對,那時一套套做好的環扣下去,才是正理。怎會讓一個不知名的“監生”先接了話,反將了他的軍。 貢生被瞪得一慌,反應過來,但此時再要說話也晚了,沐元瑜那句話補得很及時,監生們也不辨是誰說的,只以為是己方陣營的猛士,已經都很順應地齊刷刷望向李司業。 這個時候他再要轉移話題,只可能把自己暴露了。 按說眾人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李司業身上,他也算得償所愿,為何會覺得被將軍呢——因為監生的訴求本身是無解,官位就那么多,照顧了監生,舉人和進士就要吃虧,這是不可調和的利益矛盾,他一個六品官要能把解決了,早高升進內閣去了,還至于耽在國子監這清水衙門。 倘若及時接話的是那個貢生,當然不會劈頭就給他這么一句。 文人相爭不見刀槍,勝負只在這話術之間。 “要什么妙策?”李司業只能喝道,“爾等領國家祿米,卻以為朝廷不公,聚眾惑亂,圍困皇子,我倒要先問問你們的報國之道!” 貢生想開口,但人群里已先有憤然聲音把他壓了下去:“我等倒想報國,奈何朝廷不予機會!” “就是,我們想報國!但是肄業后卻只能汲汲營營于各衙門之間做些雜事,朝廷若只是打算將我們做小吏使用,又何必設立這國子監!” 更多的聲音牢sao滿腹地附和著:“可不是,進士一登皇榜從此一片坦途,反觀我們呢,我看這國子監是一日比一日沒用——” 李司業聽得臉上很是掛不住。他相當于國子監的二把手,結果學生們紛紛說他管轄的衙門沒用,這無異于打臉。 “既然對監生有諸多不滿,爾等學子,前方不只一條道路,為何不去走你們認為的那一條坦途呢?”朱謹深忽然出了聲。 他把話題又繞回去,但這回監生們的態度好上許多,前排有人老實道:“考不過啊,太難了?!?/br> “難在何處?” “規定太死板了?!?/br> “題出得太偏?!?/br> “摸不到考官的心意?!?/br>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也就是說,爾等皆認同,考科舉比從監生肄業要難上許多了?” ——那不是當然的嗎? 眾人紛紛點頭,就是有的不好意思,有的就很坦蕩,點頭的幅度有不同。 “那科舉出身勝過監生,又有何不妥之處呢?”朱謹深問底下,“爾等向朝廷要公平,真達成了你們的公平,恐怕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吧?” 底下頓時靜默片刻。 而后有人急道:“殿下,話不是這樣說——” 再要說理由,就說不出來。他們中大部分只是湊熱鬧來的,逢著對心意的時候跟著喊兩聲,要說怨氣,人人都能吐出一籮筐來,真說到明晰的規劃與謀策,那是沒有的。而有串聯的那一部分人,他們的目的是給李司業配戲,也不是真給自己出頭,說到底,這是一群臨時聚起來的烏合之眾,沒有真正領軍的人物。 他們沒話說,朱謹深有話說,繼續道:“再有,誰說進士從此一片坦途?” 這沒什么不好承認的,烏壓壓的人群里就豎起一只胳膊來:“學生說的,難道不是嗎?” “是與不是,可問一問你們的張監丞?!?/br> 朱謹深抬手點了點緊挨著他側立的張楨:“二十三歲中進士,二甲第八,第一份官職是都察院監察御史?!?/br> 監生們瞪大眼聽著。張楨是從外地空降回來,監生們不怎么熟悉他,這個當口雖然不是介紹的時候,但能聽一聽他的來歷也挺不錯。 聽上去,這是一份很典型的少年得志的進士履歷,御史是清流官職,能選到這個官職,就是在進士中也是佼佼者了。 “一年之后,觸怒君上,貶鏑云南,降為九品主簿?!?/br> 這個轉折太大了,相當于從青云直墜下來,監生們有人發出小小的驚呼聲。 監察御史是七品,主簿是九品,看上去是降了兩級,似乎還好,但跟前面的“貶鏑云南”聯系起來,那簡直都非一個“慘”字所能形容了。 “張監丞在云南呆了三年,因在主簿的職位上做出了一些成績,考績得了甲等,終于調回京來,來到了你們的國子監?!敝熘斏畹?,“他現在所任何職,不用我再細說了吧?” 這個大家當然都知道,監丞嘛。 “你們可以算一算,張監丞自中榜后,中間耗費過七八年時光,從七品至九品,而到如今的八品,這是爾等以為的坦途嗎?” 朱謹深向下面問道,“你們一朝選到官職,不一般從八/九品做起?他比你們高在哪里?倘若他被貶鏑后一蹶不振,那么恐怕至今還在云南蹉跎,甚有可能一生送在那里,比你們還不如。你們說國子監無用,他的進士,又很有用嗎?” “這、還是很有用的——” 底下有聲音小小地回道。 監生再眼氣科舉出身的人,也不敢將人家一筆勾倒,上過皇榜的就是牛,這一條還是得到公認的。 不過,看到進士這么倒霉,做了這么多年官才只是個八品,大家心里多少也是得到點安慰的嘛。 “再有你們李司業——李司業今年貴庚?” 李司業眼看風頭又被搶走,心里油煎也似,但也不敢不答,躬身道:“不敢,下官今年四十有二?!?/br> 朱謹深點點頭:“李司業也是正經科考出身,今年已過不惑,不過六品,這也算不得是坦途罷?爾等圍攻于他,又是何道理?” 李司業:“……” 他、想、吐、血! 太——他簡直不知該怎么形容,朱謹深這番話糊弄糊弄監生還罷了,別以為他也是不懂行的! 那張楨至今只是個八品不錯,可他背后是有人的,他當年跟著楊閣老一起進諫才被貶出去,出去了三年就回來,一回來就進國子監這樣的清流學府,這要不是楊閣老在背后替他使勁,他憑什么有這接連的好運氣? 八品根本制約不了他什么,回都回來了,又年輕,有人扶著,要不了幾年就上去了,跟他這個六品監丞可不是一回事! 三十歲的八品,跟四十歲的六品,不用懷疑,同一起跑線上,前者的前程才更好——何況他們還不站在一條線上,他背后沒人??! 哦,也不全是,但他背后的那個人,身份上也許更高,可論在官場的能量,跟楊閣老可差遠了,要不然,背后的貴人直接提拔他就是了,哪還用他費勁巴拉地自己想轍—— “噗嗤?!?/br> “世子,你笑什么?”沐元瑜旁邊的護衛好奇地問她。 “殿下太壞了?!便逶は敫忉?,但又覺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便只是搖搖頭罷了。 朱謹深應該是之前過問了一下張楨的履歷,這時候就拿出來用了,他用也罷,但同時把李司業也扯上了,看似是順便,但李司業可不會希望被這么說。 大概朱謹深也是不高興被亂打岔罷,這位殿下可真是招惹不起,誰欠了他的,隨手就討回來了。 “不過,”臺階上,朱謹深話鋒一轉,“爾等既知進士有用,可見心里仍舊清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舉是對天下所有學子敞開,最公平無欺的一條青云路。而坦途與否,最終取決在人,不在出身?!?/br> 有張楨和李司業兩個活例子在兩旁立著,這話聽上去好像,也是有些道理? 監生們就面面相覷起來,道理他們其實并非不懂,不過沒人敢拿師長給他們這么形象地打過比方,這都是眼跟前的人,說服力可比朝堂上那些虛無縹緲的大佬們強多了。 監生們還怔愣中帶點不甘時,朱謹深話鋒再轉:“你們將我與李司業等圍困在此,當知何罪?” 監生中立時起了一陣慌亂,也有惱火——大家不是談的好好的嗎?也沒人動手,這殿下說起話來也肯講道理,似乎是個好人,可現在這話音聽著怎忽地要翻臉了? “天色已經這樣黑——”朱謹深的語氣中卻奇異地帶上了一絲笑意,“我看不清你們任何一個人,你們現在走,我也記不得有誰曾站在這里,便是過后算賬,似乎也不知道該找誰——” “等什么,還不快走!” 一道清亮嗓音招呼著,落后似乎有幾個人匆匆跑走,如同聚集起來時的從眾效應一般,監生們意識到朱謹深說了什么,再一見有人跑,下意識跟著便向后退。 其間有幾道粗豪嗓音“好心”地維持著秩序:“別亂,別踩著人,一個個走,不用急,反正他看不見我們是誰!” 這話說的也是。 監生們就嘻嘻哈哈地,互相攙扶著往各個方向散去。 雖然沒達成什么訴求,可居然能把一位皇子堵了這么長時間,跟他斗文,最后還全身而退,這一個夜晚,簡直像一個奇遇。 作者有話要說: 掩面,比我以為的還要卡,以后更新時間調整成十二點吧,天天說延遲實在不好意思。 ☆、第113章 弦月高懸。 乾清宮里燈火通明, 皇帝、內閣六閣臣、錦衣衛指揮使, 各重臣漏夜齊聚, 聽——沐元瑜講故事。 不是她想出這個風頭, 最重要的當事人朱謹深對著眾監生時揮灑自如,不等救兵到, 已然憑一己之力說退眾人,成功脫困。但等到了被驚起的皇帝跟前, 他卻不肯多話了,干巴巴三言兩語就算交待完了。 不得已,沐元瑜接過了話頭,重頭細說起來。 她的心情還沒有從那場橫生的動亂中平復下來,說起來便不免也帶上了一些個人的情緒進去, 將整件事說得那是一個驚心動魄,峰回路轉, 連老于世故、慣常從不對外泄露心緒的汪懷忠都立在一旁聽住了。 “……最后, 那些監生跑了, 臣和二殿下脫了身,趕緊出來了?!?/br> “皇爺,這可真是太險了, 太險了?!蓖魬阎蚁蛑实鄹袊@,“這些監生好大的膽子, 若不是二殿下聰明機變,今日之事,是個什么了局, 老奴簡直不敢深想?!?/br> 閣臣們自持身份,一時沒有多說什么,但也由沈首輔作為代表表了句態:“二殿下的處事極穩妥,換了任何人在場,應當都做不到更好了。此事能如此收尾,實在大出老臣意料?!?/br> 皇帝深深地注視著朱謹深,緩緩道:“朕也是沒有想到?!?/br> ——沒有想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