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滇寧王這番高興自不必說,回來告訴了滇寧王妃,同時也當面正式地把會將這個孩子抱來榮正堂撫養的意思說了。 誰稀罕那個小崽子! 滇寧王妃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心里怒罵,但這給她提了個醒,她如母狼看顧幼崽般把沐元瑜看得又緊了些,輕易哪里都不叫她去。 如同滇寧王妃能注意到滇寧王的細微不對一樣,其實以滇寧王的敏銳多疑,本該也能注意到滇寧王妃的,滇寧王妃行事再謹慎,但這世上的事,走過就必留下痕跡,或感覺或實據,總不能抹到一絲不剩。 但滇寧王這陣實在太忙了,自身許多要事瑣事纏身,第一件最要緊的他盼了多年的真兒子眼看將要成真,不免常常往那邊跑;第二件則是他因為這個好消息而心情甚佳,在府里時也滿面春風,后院的侍妾們見此,便又按捺不住各出其寶起來。 滇寧王這時倒也又調養了過來,但他有了先那番經歷,人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得而復失,先前那出實在給他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導致他便是好了,也束手束腳起來,腦子里始終有一根弦繃著,不敢盡興,只怕過量。 這種房事索然無味,滇寧王不得不又召醫官征詢,事關男人絕大顏面,這問題自然要耗去他一部分心神。 第三就是沐元瑜了,對這個女兒,他并非沒有愧疚,但那些愧疚與他的權勢穩固比,分量就很有不足了。其實他最初排斥滇寧王妃的勢力時,更多的是弄權本能,習慣把事做在了頭里,并沒有想定了要將沐元瑜如何——這是最得他心的女兒,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能好好作為一個女孩兒長大,他一定會給她不下于長女的榮耀,好好挑一個夫婿,十里紅妝將她發嫁出去。 但隨著柳夫人懷胎日久,又確定出來是個男胎,他心里的天平不可阻擋地傾倒,照當年的約定“認”沐元瑜回來,等于在府里放上一個明晃晃的把柄,他當年以為他有能力掌控住這個局面,但多年后的今天,這個局面成真擺在他面前的時候,其中蘊含的風險將化為實質,他開始懷疑起來,他真的可以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嗎? 他老了。 沒有那樣旺盛的精力,與強橫得一切盡在掌握的壯年心態了。 他開始有懼怕。 讓這個被錯誤安排人生軌跡的孩子遠遁他鄉其實是更好的安排不是嗎? 這個想法在柳夫人的男胎確認以后決斷下來。 滇寧王著手布置后局。 再有第四,是一些日常要處置的公務,與前三件比,這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了,如今邊關承平,沒有戰事,民政有布政使司及轄下各級府州縣衙門照管,他很可以偷一偷閑。 從京里來的詔書經驛站一層層流轉,最終發到滇寧王府的時候,滇寧王很訝異。 因為想不出朝廷非戰時找他有什么事。 詔書是由內閣代擬的,通篇溢美之詞。 但滇寧王打開一看,只覺頭目森森,幾欲暈厥。 詔書里先夸他忠君愛國深明大義,后夸沐元瑜孺子好學,最終濃結為一句話:朝廷同意了他送子進京習學的請求,感于沐氏忠心,天子也給了特惠條件,沐元瑜進京以后,將直接與諸皇子一同上課,接受最飽學翰林們最高等級的教育。 滇寧王的眼睛死死盯在那一句“依卿所奏”上,幾乎看不懂這是四個什么字。 依、卿——? “卿”是誰? 他什么時候奏的? 夢里? 他為什么一點點都不知道?! 滇寧王喉嚨猩甜,是真忍下了吐血的沖動,才把那驛傳的小吏打發走了,而后邁開大步,以萬鈞之勢沖向榮正堂。 ** 沐元瑜這個時辰在上課,本不知道她一直盼望的消息來了。 但滇寧王與滇寧王妃在榮正堂里大吵,下人們盡皆被趕了出去,隔著院門都能隱隱聽見滇寧王壓抑著狂怒的聲音,這番動靜很顯然不同尋常,許嬤嬤知道內情,猜著是事發了,跌跌撞撞地跑來找了沐元瑜。 “哥兒,娘娘叫我不要來找哥兒,但娘娘的性子哥兒知道,”許嬤嬤眼淚都急出來了,喘著粗氣道,“娘娘是必定不會退讓的,都在氣頭上,我怕有個不好——” 被叫出來的沐元瑜一點頭:“我知道。我現在就去,嬤嬤,你進去替我跟先生說一聲?!?/br> 她說罷邁步便跑,以最快的速度飛一般往榮正堂趕。 她趕得巧,跨過臺階揮開簾子沖進室內時,正見著滇寧王面目猙獰,揚起手來。 沐元瑜悶聲不吭,借著未停的步勢一路沖過去,用力推了滇寧王一把,把滇寧王妃擋在身后。 滇寧王沒有防備,讓這一推踉蹌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目光射向沐元瑜:“你——你這逆子!” 已經撕破臉,沐元瑜也不懼了,淡淡道:“父王說錯了,您的兒子在圓覺寺呢?!?/br> 滇寧王一口氣涌上頭頂,沐元瑜一向不算順從,但她很有分寸,滇寧王以往覺得她的一點小個性很有趣,但用在此時,他才發現能把他氣死! 他真是、真是太放縱這個孩子了! “好,好,你都知道了,”滇寧王語無倫次,他自己都有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所以你就能忤逆父親了是吧,你這不孝子,你眼中還有誰?!” “我眼中有父王,心中也有?!?/br> 說真的,真面臨到這個局面,沐元瑜發現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樣暢快,至親的人扯下溫情互相傷害,不論輸贏,又怎么會有人覺得愉快呢? “但是父王眼中沒有我了?!彼讨眍^的哽意說出了下一句。 這一句把滇寧王燒到頭頂的怒氣澆熄了,他深吸了口氣,忍耐著道:“瑜兒,你先出去,我知道你受你母妃蠱惑——” “母妃沒有蠱惑我什么?!便逶ご驍嗔怂?,“進京的主意是我出的,父王的奏疏也是我寫的,您有什么怒氣,沖我來罷?!?/br> 滇寧王:“……” 他失了語,腦中都仿佛空白了一下。 沐元瑜立在對面,張開一手護住滇寧王妃,她脖頸高揚,眼眶發紅,但眼神明亮銳利。 不知是錯覺,還是這段時間他時刻掛念柳夫人那邊而忽視了這邊,滇寧王忽然發現沐元瑜好似長高了些,使得他對眼皮底下的這個孩子竟有了些陌生感。 沐元瑜且補充了一句:“父王要打要罵,我都受著,但事到如今,父王總該留下我一條性命了?!?/br> 滇寧王繼續:“……” 這事要是滇寧王妃安排的還罷,但出于沐元瑜的手筆,他的不可置信實非任何言語所能描敘,他從未以為后院婦孺能翻出什么浪花,結果一朝不留神,著火到了完全無法收拾的地步,他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事,褪去那一層假象,扭曲重組成完全超乎他想象的東西,劈頭蓋臉教了他一回做人。 以至于他第一個想起的問題只能是:“瑜兒,你在想什么?你以為我要殺你?” “虎毒尚不食子,”他問道,“你把你的父親當成了什么人?” ☆、第29章 “敢問父王, ”面對這誅心之問, 沐元瑜顏色不變, 不答反問, “孩兒不往遠處扯,就在一年之前, 父王是打算如何安排我的?” 如何安排?那時柳夫人尚未有孕, 一切風平浪靜, 自然是照著早年間與滇寧王妃的約定了。 然而如今—— 滇寧王懂了,這就是沐元瑜的回答。 但沐元瑜似乎生怕他不懂, 接著把內里的含義掰開了細講:“父王何以改變主意了呢?是我做錯什么事了?還是情勢變化出什么危急之處?” “都沒有?!彼潇o地自問自答,“只不過是因為父王的心偏了?!?/br> 滇寧王惱怒地辯解:“那是當年我考慮不周全,云南地界上見過你的人那么多,我如何能控制住所有人?假使有人找了證據出來, 你這條小命才真是保不住了!” “所以父王想要驅離我?!?/br> “什么話!我當然會安置好你,保你一生無憂——” 他說不下去, 人各有立場, 他當然覺得自己有無數不得已的理由,也覺得自己盡了心力在安排沐元瑜的后路,但沐元瑜覺出不對沒有向他當面質問,而是直接繞過他向朝廷上了書,膽大包天的同時,也是表明了絲毫不再信任他的態度。 他再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難道現在還能把沐元瑜無聲無息地送走嗎? 根本不可能。 她于無聲處轟了他一記驚雷,一出手就通了天,鬧出了最大的動靜, 如今這事態,他才是真的控制不住了! 他想想又氣得頭腦發昏,戟指向她:“你、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什么都敢干,不知天高地厚!” “父王錯了,孩兒其實膽小?!便逶せ氐?,“孩兒怕不久之后,父王會忽然發現自己的考慮仍舊不夠周全,我從云南消失就可以讓父王沒有后顧之憂了嗎?人有腳,會走,我能走,別人也能。除非我從這世上徹底消失,化煙,化灰,否則——” “瑜兒!”一直被阻攔住的滇寧王妃聽不得這種摧她心肝的話語,再忍耐不住,喝道,“不許胡說了,你會長命百歲地活著,有娘在,誰都不能傷著你?!?/br> 她說著轉向滇寧王,聲音凄厲地道:“你想要我的女兒隱姓埋名流亡在外,與我一生不能相見,柳氏的兒子承襲王位坐享榮華富貴?沐顯道,我告訴你,你別做夢,絕不可能!” 滇寧王怒道:“我都說了,柳氏那個孩子抱來與你養,哪怕從此不讓柳氏見他都是可以的,你們一個兩個,都將我當做了寇仇,難道我沒有為你們打算嗎?!” “我自有孩兒,誰稀罕那個賤——” “母妃!” 沐元瑜提高聲音打斷了她,滇寧王妃接下來這個詞肯定不好聽,她要走了,但滇寧王妃還需在府里度日,柳夫人那個孩子,從利益的角度講,最好也必須是抱給滇寧王妃來養,那就不能由著性子鬧成了死局,滇寧王日思夜想盼來的真寶貝蛋,會喜歡他在滇寧王妃的眼里是個“賤種”嗎? “父王,我以為您應當知道,我才是母妃的心肝,”沐元瑜把聲音又降回來,她不想刺激著滇寧王,那封詔書已經足夠把他刺激發狂了,“您奪走了她的心肝,說是為了她好?” 滇寧王被問得失語了片刻:“——這些話你之前何不與我說?!” 他看出來了,這個女兒固然膽大,但未必妄為,她對自己做的事情非常有數,一個只圖痛快不顧后果的人,是不會有這樣理智的態度。 他到現在,也才是真的相信了上奏疏的主意確實是沐元瑜出的了。 “我說了有用嗎?父為子綱,父王會聽我的嗎?若是不聽,我又能怎樣?” “……”滇寧王被這無賴話簡直氣笑了,“你還能怎樣!你可有的是辦法,現在是我拿你不能怎樣了才是,你還有臉說父為子綱這四個字——哼,你都能替你老子向朝廷上書了,我竟不知誰是誰的綱了!” 砰一聲,沐元瑜干脆利落地下跪,膝蓋在地磚上發出一聲悶響:“孩兒錯了,請父王恕罪?!?/br> 滇寧王妃為那動靜心一抽,忙俯身拉她:“使這么大勁干嘛,快起來我看看?!?/br> 滇寧王臉登時又拉下來,一揮袖把手背到背后:“慈母多敗兒!” 跪一跪他這個做老子的都要擔心她跪疼了膝蓋,往日說這婆娘慣孩子,她還從來不承認! 滇寧王妃這回當然還是不承認,張嘴就回:“王爺有兒子了,我瑜兒就成根草了,我多心疼心疼怎么了?!?/br> 沐元瑜倒還是老實地跪著,她是沒必要向滇寧王低頭了,但總得替滇寧王妃考慮。 “如母妃所言,父王有了弟弟,還有沒有我這個女兒就不再重要了,可母妃不這樣想,孩兒自己,也不甘心就此認命?!彼诘厣?,“螻蟻尚且貪生,父王,我想活下去?!?/br> “父王問我為什么先前不說,我那時來說,與父王沒有一絲分量,我不想只能眼淚漣漣地來哀求父王,不要這樣對我——也不想等到無力設法時,再來質問父王,為什么要這樣對我?!?/br> “我長大了,我該自己解決這個問題?!?/br> 滇寧王望著她烏鴉的頭頂發髻,聽得又痛恨,又抑制不住地自心底泛出一絲激賞——沐元瑜的所做所想,都絕不符合一個普通閨閣千金該有的德行,但她本來也不是當千金養大的,她是作為滇寧王府的繼承人。 以一個繼承人的標準來說,她能想,敢做,沉得住氣,不感情用事,同時還敢擔責任,稚嫩的肩膀還沒長成,已經能將母親護在身后,而不是躲在母親背后,由著母親沖鋒陷陣。 ——滇寧王妃那么能慣孩子,到底是怎么反而把她慣成這樣的。 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滇寧王到此時,其實已經冷靜了不少。當此關頭,沐元瑜都能始終保持住理智,他作為一個掌權多年的上位者,更不可能長久地放任自己陷在無意義的憤怒中。 這一來一去間,沐元瑜已經算是把事情交待得清楚明白,滇寧王問她:“你的解決就是進京?那你有想過如何收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