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昨晚她雖然還是睡著了,但是睡得很不好,一夜夢了不知多少莫名其妙的東西,早上醒來一樣也記不起,只覺得人出奇地累,好似夢里背了座大山似的。 沒法子,她心再寬,沒寬到劍已經懸到頭頂上還能酣然高臥的程度。 四個從生苗里選出來的大丫頭對著她腫腫的眼圈又驚訝又想笑,鳴琴溫柔問她:“世子昨晚明明睡得比平時還早,怎么反倒生出這個來了?可是做噩夢了?” 觀棋活潑些,跑到隔壁廂房去把自己擦臉的茉莉粉拿了來,積極地道:“世子,來,我替你打扮打扮,擦上保準就看不出來了?!?/br> 臨畫有不同意見:“你那茉莉粉紅紅的,世子擦上豈不要招人笑,依我說,世子是昨日在外頑累了,今兒索性別去讀書了,就在院里歇上一天,歇好了自然就消下去了?!?/br> 又一個丫頭奉書擰了條熱布巾遞過來:“世子先敷一敷,總要舒服些?!?/br> 總算有個靠譜的主意。沐元瑜接過布巾,閉上眼睛,往臉上一蓋,熱乎乎的水氣蒸騰進疲累發澀的眼周皮膚,果然一下松快了些。 她敷了一會才拿下來,結果一睜眼,觀棋和臨畫兩個還圍在旁邊,眼巴巴地望著她等回答,她無奈地揮揮手:“我不擦粉,也不在家歇著?!?/br> “唉——” 兩個丫頭齊齊遺憾地嘆一口氣,分頭各自忙去了。 照常洗漱收拾過,沐元瑜順小道去見滇寧王妃,母女倆一照面,皆愣了一下。 滇寧王妃立刻道:“快過來我瞧瞧,怎么臉色這樣差?” 沐元瑜聽話上前,輕聲道:“母妃也是一樣?!?/br> 她望著滇寧王妃一夜過來眼角唇邊就仿佛深了些的細紋,因此而顯出的那一層老態,心中不由悶痛,道,“我讓母妃cao心了?!?/br> 滇寧王妃輕拍了她的手背一記:“說什么話,要不是我當年糊涂,你哪里用受這個罪?!?/br> 眼下不是感傷的時候,乘著時辰尚早,妾室們和回事的管事娘子們都還沒來,榮正堂里還清凈著,滇寧王妃抓緊時間囑咐了兩句。 “瑜兒,從今日起,你盡量不要再出門了,便出去,一定帶齊了人,也不要跑遠?!?/br> 沐元瑜一聽便明白了,滇寧王妃這是和她想到一處去了,她低聲道:“我懂,不過——不會那么快的,圓覺寺那邊,還不知將會如何呢?!?/br> 滇寧王埋線雖早,但離發動應該還有一段時日,起碼,得等確定柳夫人肚子里的確實是個“弟弟”吧。 滇寧王妃冷冷一笑:“你父王那個人——我是一點也不會相信他了。他同我說過多少笑死人的甜言蜜語,一朝登上王位,再都不記得。這些過去的事我不計較也罷了,但他許諾過以后會待你怎么樣,若敢食言,”她聲音狠辣下去,“我必要他知道‘報應’兩字怎么個寫法!” 沐元瑜聽她聲氣不對,忙看了眼許嬤嬤。 她清楚這個娘親的性情,為人光明坦蕩,然而秉性過剛,便有易折之患。若為著她的緣故而使滇寧王妃做出什么與滇寧王兩敗俱傷的事,那她還不如順了滇寧王的意走了呢。 許嬤嬤向她苦笑搖頭:“娘娘想了一夜,還是打算找個時機向王爺挑明,若是——若是娘娘堅持,想來王爺也不至冒險一意孤行?!?/br> 雖然這么說,但從許嬤嬤飽含憂慮的口氣里可以聽出來,她并不怎么看好滇寧王妃的決定。 這很正常。沐元瑜也不看好。 道理很簡單,滇寧王足夠狠心,而滇寧王妃不。 滇寧王妃有她和長姐,就等于有兩個軟肋,滇寧王想拿捏一點也不難。 而滇寧王妃可以拿什么威嚇住滇寧王呢?柳夫人?只有孟夫人葛姨娘之流才以為她值錢。 “母妃,您千萬不要沖動?!便逶竦?,“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是,您和父王談,恐怕談不出什么結果來,就算父王做出了什么承諾,您才說了,那都是靠不住的。假使父王口頭上答應了您,之后照舊做出了什么來,您不依,他拿大jiejie作伐子,您能怎么樣呢?” 難道為了小女兒枉顧大女兒一意鬧翻出來嗎?手心手背一般都是rou呀。 滇寧王妃怔了下,不語。 許嬤嬤松了口氣:“還是哥兒明白,我也勸了不少,只不能像哥兒說得這樣條理清楚,娘娘便聽不進去?!?/br> 滇寧王妃揉揉眉心,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來說去,總是怪我當年瞎了眼,看上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br> 這不過是句氣話,其實沒有什么用。正面硬杠不是個好主意,但別的法子一時又沒有,幾人一時都沉默了。這時間說多是多,離著柳夫人生產還有大約半年,但說少也少,因為不可能等到那時再做出反應,滇寧王的整張大網都織好了,沐元瑜才動,那哪里還有機會破局,真要為人魚rou,毫無還手之力了。 耗的功夫久了些,便有丫頭進來傳話,說妾室們已經等在門外,預備請安了。 滇寧王妃這當口哪還有耐心搭理這些人,一句“不見“通通打發了去。 但隨即又有丫頭遞進話來,說有個什么主簿家的娘子送了兩盆鮮花來,門房上本不要接,這娘子說她家相公原蒙王爺召見過的,還賜了恩惠,她家簡陋,拿不出什么好東西來,只她有一手侍弄蘭花的好手藝,就大膽送了來,滇寧王妃見不見她都不要緊,把花留下,就是她盡了一點心意了。 門房上聽說王爺見過那主簿,不敢怠慢,方把話傳進來了。 滇寧王妃皺著眉,想不出這是個什么人物,沐元瑜見此提醒了一句:“就是母妃年前去大jiejie家的那一次,那主簿叫張楨,倒是有些根底,是從京里貶來的進士?!?/br> 不過當時他的家眷沒跟來,如今可能是安定下來了,便把妻子接過來了。江南離此處路途遙遠,算算時間,這娘子應當將將過來,就來登滇寧王府的門了,卻是和張楨一般的敢出頭會做人。 沐元瑜胡亂想著,忽然心中一動——京里? 她本已被四面八方盡皆堵住、往哪去似乎都只有碰壁的思路裂開了一條縫:云南她不能呆,因為她在這塊地方完全無力反抗滇寧王,別處她不能輕易去,去了可能就回不來,往好的方向想,滇寧王可能派人攔截將她看押住,然后宣布她“病亡”,往壞的方向想,滇寧王直接讓她這“病亡”變成事實…… 只有一處地方,滇寧王無能也無膽對她下手。 京城。 滇寧王絕承擔不起她在京城出事的后果,她是王世子,下一代的滇寧王,如果在京中身亡,天子必將親自過問。 而滇寧王有什么理由阻止天子的插手? 她如果到了京中,滇寧王非但不能再打她的主意,更要盼望著她平安無事最好連個噴嚏都不要打,不會有任何非沐家勢力外的大夫接觸到她才對。 至于風險,當然有。 她要在京中暴露了女兒身,那真的只有祈求沐家列祖列宗保佑了。 但其實不會比留在滇寧王府的更多。 說到底,她還是不甘心。 不甘心作為一枚棄子,聽由滇寧王的擺布或男或女或生或死,她得來這第二條命如果只是為了做個傀儡,那再活這一遭又是何必?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  ̄3)(e ̄ *) ☆、第27章 早上的閑暇實在有限, 滇寧王妃要理事, 沐元瑜也要讀書, 被接連打斷了兩次后, 便只得先暫停了說話,各忙各的去。 沐元瑜人坐在書房內, 先生在講課, 她難得地走了神, 想起自己的心思來。 堵滯的思路照進一絲亮光后,再往后推想就順利許多, 她在晨光中正襟危坐,表情嚴肅地望著眼前翻開的書卷,腦子里實則已經不知飛去了哪里。 柳夫人腹中的孩子確定下來男女大約是何時,滇寧王何時可能動手, 柳夫人生產又是何時,需要用到的信使來回費事幾何, 千里之外的朝廷又能在多久內予以反應—— 沐元瑜緊張地一樣樣默算時間, 眼神愈加凝粹專注,想到如果做成功,能大大地擺滇寧王一道,她心中甚而有點小亢奮。 講解著經義的褚先生狐疑地一直注視過來,他總覺得今天這個學生不太對勁,但又琢磨不出是哪里不對,看了快一炷□□夫,終于忍不住, 停下來,忽然提了個問題。 “世子,爾忱不屬,惟胥以沈。作何解?” 沐元瑜瞬間回了神,平時積攢的好功底派上了用場,她很順利地把這句話解釋了一遍:“面對問題的時候,不能齊心協力,只是自己怨怒,那沒有什么用處?!?/br> 褚先生又問考據詞章,沐元瑜也答了:“是中的盤庚這一回,盤庚要遷都,國中世族不服,百姓也有疑慮,盤庚所以訓示臣民?!?/br> 褚先生這才點了點頭:“說得不錯。不過,我還沒有講到商書這一章?!?/br> 沐元瑜:“……” 太勤快預習得太前面有時候也會出問題。 有鑒于她金貴的世子身份,褚先生打不得她的手板,但做老師的想對付學生總是有辦法的,褚先生就會這么冷不丁地給她一下,以此來樹立起自己的師道尊嚴。 被抓到了就要認,沐元瑜爽快道:“先生,我錯了,我剛才走了神?!?/br> 褚先生問:“世子在想什么?” 想給她便宜爹一個好看——這種大實話當然是不好說的,沐元瑜心念一轉,道:“我在想,先生這樣大才,只教我一人讀書很為可惜,若是我堂兄也能來就好了,他定下了以后要考科舉的?!?/br> 她說的堂兄自然是沐元茂。褚先生這個人確實很有才華,那些晦澀難懂的經義經他一講都清楚分明,還會畫一筆好畫,只是才子命格卻奇特,他二十歲上就中了舉人,躊躇滿志進京趕考,不想連考了十二年金榜無名,而在這期間,他為補貼家計在京中坐了幾個館,他教過的學生竟都很有考運,乃至有中一甲進士的。 這對比實在傷人,又試了一科,過了三十五歲仍是蹉跎,褚先生自謂自己今生大概就是與金榜無緣了,死了心往戶部去選官候缺,但他沒背景不通門路文憑又不夠硬,候了兩年才候到了個缺,卻是一竿子讓支到了云南來。 褚先生傻了眼,朝廷命書不是兒戲,給了缺又不能不來,硬著頭皮跋涉到了云南,這地方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他一個外官什么油水也刮不到,拿著一點俸祿挨了兩年,聽到滇寧王府在招先生給小世子啟蒙,他牙一咬,索性假托抱病把那芝麻官給辭了,進了府重新給人當先生來。 他自己舉業不成,教人卻很有一手,滇寧王試過了他的課都很滿意,他就此在王府里安頓下來。 沐元瑜是想著,她過一陣要是順利跑路了,褚先生就該失業了——她那個沒影的弟弟還在肚子里,好幾年都肯定用不著先生,再說以滇寧王的小心眼,很難說會不會遷怒到褚先生,以為先生沒把她教得忠孝節義,所以多半褚先生是留不下來了。 正好沐元茂要進學,奉國將軍府只是找不著好先生才把沐元茂送到了義學里,并非是缺請先生的這點銀子,若是褚先生能過去,倒是兩得其便了。 希望到那一天時,褚先生能想起她的這句話罷。 褚先生哪里知道學生竟是在給他打算后路,只看出她沒說實話,不便繼續追問,順著說了一句:“世子的堂兄甚有志氣?!?/br> 就重新講起課來。 沐元瑜讓抓包了一回,不好意思再走神,努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頭趕出腦外,認真聽講起來。 老實挨到中午,她方跳起來,收拾了書本往榮正堂跑去。 ** 路上,沐元瑜的腦子也沒閑著,一路疾走一路把自己的想法又完善了一下,等到進了榮正堂,屏退下人,呈與滇寧王妃面前的時候,已經是個可以實施的一攬子方案了。 她的目標很明確:往京城去,先避個幾年。 這個目標實現起來其實并不困難,作為異姓藩王的世子,她天生的苗苗就不怎么正,滇寧王雖然名義上沒有掌兵權,戰時才臨時接詔令受委任,但沐氏盤踞南疆多年,此地數得著的兵將幾乎都是跟隨歷代滇寧王出征有功、受賞而升的,這股勢力一時也許不顯眼,但一代代累積下來——要說天子對此一點想法也沒有,沐元瑜絕不相信。 這不是說天子就想要做些什么,南疆總是需要人鎮守,沐氏幾代以來都做得不錯,也從未有任何反跡,一切平順的情況下,只要當政者不腦殘,就不會貿然出手改變現狀,把各方本來好好處在一個平衡點上的南疆搗成一個爛潭。 但,作為摻在一水朱家王爺們中的一個姓沐的,又實在是很顯眼,讓人有一種奇妙的惦記。 如果沐元瑜主動提出久居邊疆,甚慕中原文德,想乘著未接任王位時進京習學幾年,想來天子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能看看下一任滇寧王的脾氣秉性,順帶著給她洗洗腦,多灌輸灌輸忠君愛國的道義,何樂不為? 沐元瑜以為這里面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作為未成年的繼承人,她不能自己向皇帝申請這個進京習學資格,必須得借滇寧王的名義。 仿滇寧王的字不甚難,她初學習字時用的就是滇寧王寫的字帖,一模一樣不可能,仿個七八成沒有難度。 但除此外,她還需要一份向朝廷正式行文的奏章,蓋了王印的那種。 這就有點超過她的能力范疇了。 沐元瑜打算向滇寧王妃求助,如果滇寧王妃也沒辦法,她再試試自己去偷。 “……母妃,您覺得怎么樣?” 滇寧王妃有些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