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院內。 結香臉色蒼白,神情又慚愧又后悔又憤怒:“夫人,都是婢子的錯,婢子愚蠢,害苦了夫人?!?/br> 柳夫人的臉色也不甚好看,但沒有發怒,只是道:“罷了,事已至此,不要多想了,順其自然罷?!?/br> 結香的淚珠迸出來,膝蓋一軟跪下去:“夫人,您去跟王妃娘娘稟報,就說我不安分,把我攆出去罷!” 柳夫人輕蹙了下遠山般的黛眉:“不要胡說?!?/br> 結香眼眶通紅,哽咽道:“夫人,我沒胡說,我胡言亂語惹怒了王爺,您明知如此,還什么都不做,對婢子沒有任何懲罰,王爺看在眼里,心里要怎么想呢?” 柳夫人道:“如何沒有懲罰,我不是已經說了,罰你一年的月錢,降成二等?!?/br> “但我還在夫人身邊,王爺如今不來,很顯然并不滿意?!苯Y香的淚珠砸在地上,“夫人,您不要為婢子一個卑賤下人惹怒王爺,婢子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夫人能保婢子到今日,婢子已經很感激了?!?/br> 柳夫人沉默片刻,反問:“你能擔保,我攆了你出去,王爺就能回心轉意了?” 結香:“……” 這她哪里敢保證?她要是能掐滇寧王的心意掐那么準,那天也不至于一句話把滇寧王惹得抬腿就走了。 柳夫人嘴角微動,露出了一絲苦笑:“既然不知道,就不要亂出主意了。固然你行事莽撞,但也有我心意不堅,有妄想叫你看了出來之故,非你一人的過錯,如今叫我拿你填坑撒氣,又有什么意思呢?” 結香感激無盡,伏地嗚咽得停不下來。 拿下人撒氣頂鍋的主子還少嗎?別說這事確實是她惹出來的,就是下人本無過錯,被遷怒吃掛落的也大有人在。像柳夫人這樣是非分明寬容溫柔的主子,才是罕見。 柳夫人彎腰扶她:“好了,別哭了,就算王爺從此不來,王妃不是個會作踐人的性子,我若受了旁人欺辱,去求王妃做主,王妃也不會坐視不理,日子照樣過下去就是了?!?/br> 這旁人特指孟夫人,柳夫人再失寵,她身上有夫人品級,只要不是她本人太懦弱到提不起來,那普通侍妾就欺負不著她。 “怎么算‘照樣’呢?”結香急了,忙胡亂抹了把眼淚抬起頭,“您就看院子外面那些探頭探腦的小丫頭們,這才幾天,她們已經踩了上來!夫人金玉一樣的人,怎么能受這個羞辱,婢子絕不甘心!” “那你又能如何?” 結香猶豫著道:“王爺一直歇在書房,并沒召見別人,也許還有緩和的余地,夫人是不是燉一道暖身的湯水——” 這是妾室們邀寵常用的手段,不算別出心裁,但她不太敢說下去,實在又怕自己出錯了主意。 柳夫人沉思了一會,搖了頭:“——有些行險,如果王爺不肯見我呢?如今外面那些人還并不確定王爺的心意如何,我這一去,如有不諧,就等于告訴她們了?!?/br> 結香想一想也是這個理,心焦不已:“那要怎么辦才好?您和王爺間總這么冷淡,更不是事啊。要么,世子那邊——” 滇寧王是這座王府至高無上的天,有臉面有能力左右他決定的人太少了,滇寧王妃算一個,但滇寧王妃的地位太穩了,底下的妾室們無論怎么鬧,都威脅不到她,她用不著使什么抬一個壓一個的手段,那就沒必要理會柳夫人。 再就是沐元瑜了,不管怎么說,王爺冷淡這位小世子的時候,她們總是努力幫著說過話的—— “這個念頭絕不要有!”柳夫人的聲色立即嚴厲起來,“你忘了我和你再三說過的,不要管世子的事。如今王爺只是不再來這里而已,尚沒有降下任何懲罰,你膽敢拉扯世子,后果就不一定如此了,哪怕這里就此一直冷落下去,也不要動世子的念頭!” 結香嚇了一跳,忙道:“是,夫人不要生氣,婢子也是一時急糊涂了,夫人先前說的話,婢子都記著的?!?/br> 柳夫人的臉色方緩了一點下來:“這樣才對?!?/br> 靠不住的找了沒用,靠得住的又不能找,結香皺著眉頭苦思冥想,好一會終于又想出來一招:“實在無法的話,夫人請個大夫來瞧瞧——?” 這是讓柳夫人“病”了。 柳夫人心中一動,這倒不失為一個對策。 指個胸悶心悸的由頭,請大夫來開個太平方,滇寧王聽到了,若憐惜她自然會來看一看,若不來,她就順著這由頭“病”得更重一些,不用出院門,短時間內至少也不用出去受孟夫人的嘲笑。 她慢慢點了點頭:“可以一試——不過現在還是罷了,后日就要開祠堂祭祖了,這時候我請大夫熬藥的,沒得讓人覺著晦氣,待過了這個年罷?!?/br> 結香眼眶一熱,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夫人往日何等榮寵,一朝出了點錯,竟連請大夫這樣的小事都要小心翼翼地算著時候。 怕惹柳夫人傷情,她硬忍了回去,鼻音濃重地道:“是,都聽夫人的,婢子這回一定不自作主張了?!?/br> 柳夫人哪里看不出來?微嘆一聲,沒再多說什么。 盛寵—— 呵,這所謂的“盛寵”,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其中滋味了。 ** 人心各異中,很快到了除夕這一日。 一大早,滇寧王府三間朱紅正門大開,里外簇簇一新,沐氏主支旁支們的子弟陸續到來。 滇寧王于神殿前先擺了香案,設了爐瓶,與滇寧王妃領著沐元瑜向北而跪,遙拜過天子之后,方再往祠堂方向而去。 在宗祠大門前遇見了前來的沐二老爺一家,沐二老爺臉色一冷,看也不看滇寧王,昂首進門,沐二夫人默默無語地跟在其后,再后面,沐大沐大夫婦猶豫片刻,見沐元茂沖滇寧王躬了身,便還是跟著行了禮,只是隨后便忙跟上了沐二老爺。 沐元茂落在最后,不過月余不見,他看上去竟似沉穩了些,沐元瑜著意往他腦門上望了望,只見他額角上只還有一點淡淡的痕跡,不細看看不出來,大約再過一陣便能完全褪去,心下松了口氣。 沐元茂自己伸手摸摸額角,沖她比了個藥瓶的手勢,又豎了個大拇指,表示“藥很好用”,這兩個動作一做,他那點沉穩頃刻沒了,又變成沐元瑜熟悉的那個跳脫三堂哥,沐元瑜忍笑,會意地回了他個眼色,沒有開口同他搭腔。 進入宗祠正堂,擺在最前列最居中尊貴的位置不是沐家先祖的遺像,而是一面形如筒瓦、精鐵鑄造的劵書,上面以金漆填字,工整地列滿了劵面。 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金書鐵劵了,沐家先祖是開國功臣,這一面鐵劵的內容一開頭就是“開國輔運”,含金量和分量都是十足十。 民間傳說里有金書鐵劵可以免除死罪的傳說,沐元瑜逮著機會仔細看過,發現真有——除謀逆不宥,其余若犯死罪,爾免三死,子免二死,以報爾功。 滇寧王敢膽大包天玩出一套以女充子的把戲,可能多少有家里這面護身符給兜底的緣故。 祭祖正式開始,儀式肅穆而冗長。 沐氏繁衍至今,人丁算得興旺,不過不少在外地,路途太遠趕不過來,能來的大致把內外堂廳廊檐填滿了,沐二老爺失了王位,但他血脈極近,在祠堂里的排位也很靠前,連帶著沐元茂和沐元瑜也隔得不遠,不過沐元瑜作為下一代沐氏的領頭人,祭祀中的許多流程都少不得她,不能分神,沒法背著沐二老爺與沐元茂多交流什么。 及到禮畢,王府里備了合歡宴,招待前來祭祖的族人們,這合歡宴沐二老爺參不參加就要看情況了,早期他是絕足不來的,后來慢慢火氣下去了些,若有族人苦留,他也能賞點薄面多呆一會,但今年恐怕是難了。 果然,任憑族人上來搭話,沐二老爺只是冷面搖頭,很快領著一家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族人中有耳目靈敏的已經知道這對老兄弟是又鬧起了齟齬,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大節下提多了未免壞氣氛,便都裝了個若無其事,熱熱鬧鬧地吃了宴,各自告辭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除謀逆不宥,其余若犯死罪,爾免三死,子免二死,以報爾功,這句是出自徐達的鐵劵內容,借來用了哈~ ☆、第 20 章 祭祖過后,年節的熱鬧正式拉開序幕,到滇寧王這個位次上,不用再出門去給任何人拜年,只是安坐府中,候著一波又一波的親戚友朋來向他行禮拜賀,他有見的,也有不見的,有留戲酒留戲的,也有見一面就打發了的,因覺得沐元瑜如今大了些,還算拿得出手,凡見人時大半時候便都把她叫出來一道陪著,連著好幾日,把沐元瑜累得不輕。 雖然不用她具體伸手干什么,但老實說,就單聽人不停地夸她,然后據此給出合宜的賓主盡歡的回應就挺累人的,更別提滇寧王還很熱衷像那天張楨來那樣,抽冷子考她個什么,她要表現不錯,客人當然又得夸一波,滇寧王就要淡定表示“這很尋常,沒什么了不得”,于是客人再加把勁猛烈地夸回來。 這種應酬不累身,但真很累心。 好容易消停了點,沐元瑜去找著滇寧王妃撒嬌:“母妃,我這幾日好辛苦,父王太能折騰人了?!?/br> 滇寧王妃這幾日也沒少見人,聞言攬了她笑道:“叫你跟在我身邊,你不要,偏著你父王去,你怪誰來?!?/br> 沐元瑜蹭她:“從今日起,我都陪著母妃,哪也不去了?!?/br> 要說自在,她當然在榮正堂里更自在些,不過父女感情也需要維系維系,滇寧王使人叫她,她不能不去。 許嬤嬤在一旁笑個不?。骸扒莆覀兡锬?,還跟哥兒吃起醋來了?!?/br> 滇寧王妃捏捏沐元瑜的臉:“好,你說的,你父王再使人來叫你——” “娘娘?!?/br> 丁香沖進來,有點急促地喘著氣。 許嬤嬤知道她是去廚房取給滇寧王妃燉的花果杏仁湯的,此刻見她兩手空空地回來,出聲問道:“怎么了?娘娘的湯還沒有好?” 丁香眼神發亮,道:“湯好了,但是我不小心,摔在地上給弄灑了?!?/br> 這不是什么大事,但丁香的模樣明顯不對頭,許嬤嬤有點哭笑不得:“灑了湯你還有功了!你看你什么樣子?!?/br> “嬤嬤,不是,”丁香平了下氣息,忙道,“不是我弄灑的,是水芹和小翠,她們在廚房打起來了,我沒來得及閃躲,讓撞上了,所以灑了?!?/br> 滇寧王妃在座椅里直起身來,抬了抬眉毛:“怎么回事?” 丁香細說起來。 原來她去廚房拿湯,柳夫人的丫頭水芹和孟夫人的丫頭小翠正好也在那里,柳夫人說是這幾日有些食欲不振,來要一些開胃的點心小果,孟夫人那邊則說是年節里連著吃宴,大魚大rou有些傷著脾胃,食欲也不好了,也要一些清淡開胃的小點。 兩邊都看上了一道蜜汁山楂。 山楂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不過當時已經做好的只夠一碟,廚房便請后來的小翠等一等,馬上現做。 小翠卻不愿意,說孟夫人立等著要,讓水芹等,水芹先來的,柳夫人的位份又不比孟夫人低,便不肯吃這個虧,兩人在廚房杠上了。 杠著杠著,動起手來了。 丁香——咳,其實兩個丫頭沒人敢拉扯她,但她自己看熱鬧看得太入神了,沒想起來往邊上站站,結果不留神遭了池魚之殃。 “娘娘的湯廚房現在已經重新燉上了,我想著她們打架的事要稟報娘娘一聲,所以趕著先跑回來一趟?!?/br> 滇寧王妃向許嬤嬤嗤笑一聲,道:“你看,這才幾天,就按捺不住跳出來了?!?/br> 許嬤嬤笑回道:“孟夫人心頭這口氣,也是憋得久了些?!?/br> “都是閑的?!钡釋幫蹂纱嗟?,“孟氏慣能攪風攪雨,這把年歲了還不安分,前陣兒給二丫頭出的那主意還罷了,總是二丫頭受了屈,眼下還不消停,攪合了人家不夠,在自己家里也攪合起來了?!?/br> 咦?沐元瑜奇道:“二jiejie去二伯父府里那么鬧,是聽了孟夫人的話?” 她就說么,沐芷芳做事一般不是那個風格,直接把施表妹找出來臭揍一頓,再去找沐大奶奶當面大鬧,說不準連沐大奶奶都要揍一頓才像她會干的。 滇寧王妃道:“我只是一猜,不過多半如此,二丫頭可沒腦子想出那主意?!?/br> 沐元瑜好奇地追問了一句:“那母妃知道現在二伯父府上如何了嗎?” 祭祖時雖見了一面,然而從頭到尾都沒能跟二房的人搭上一句話,那邊后續如何,她還沒機會打聽。 “能怎么樣,二老爺那個脾氣,連王爺都沒什么法子,還能叫二丫頭挾制住了。聽說是把二太太惹禍的那侄女落了胎,送回家去了,別的仍舊照常罷。不過,”滇寧王妃搖了搖頭,“經了這一番往來鬧騰,那府里的矛盾叫翻到了明面上,以后要多事了?!?/br> 沐元瑜默然。 這是可以想見的,不過她目前也不能做什么,越有動作,越會激化那邊繼兄弟間的矛盾,只能過一段時日再見機行事了。 滇寧王妃的注意力轉回了眼下這樁事上來,她連日理家疲累得很,懶得為此多費神,直接道:“大節下,就不動板子了,小翠先挑事,罰她三個月月錢,水芹罰一個月,傳話與她們說,再有下回,連這回寄下的一并算,叫她們自己想清楚了?!?/br> 丁香忙蹲身:“是,我這就去?!?/br> 孟夫人與柳夫人隔空掐架,她是喜聞樂見,興匆匆去了,到大廚房前,兩個打架的丫頭都已經讓廚房的嫂子們扣下,各站一邊,還是氣鼓鼓的,時不時互瞪一眼。 丁香走到面前,冷笑一聲:“都能耐了!虧你們也是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一碟點心的小事鬧到當眾撒潑打起來,越大越不成話,規矩學得還不如下頭的粗使小丫頭們。若嫌這里廟小,容不下你們,外面莊子里礦上有的是地方,有想去的,只管再把脖子梗著?!?/br> 兩個丫頭立時都軟了,也顧不得互相賭氣了,忙搶著討饒。 這個說“jiejie我錯了”,那個說“下回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