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滇寧王垂著眼,無可無不可地“哼”了一聲。 柳夫人腳步輕盈地帶著結香出去。 厚厚的錦簾一放下,柳夫人面上柔和溫婉的表情就盡皆轉成了無奈。 結香尚有兩分不解,把聲音壓得低低地道:“夫人,為何不讓我請世子回來?有縣主的好消息在,難得王爺心情好,世子豈不領夫人的情……” 柳夫人搖搖頭:“世子若沒走罷了,走都走了,再叫回來,不是那個味了?!?/br> 結香聞言有點領悟,但她年歲尚輕,上位成為柳夫人的心腹年份不是很長,還沒有摸到這座滇寧王府尊榮之下掩蓋的暗流,那不解更多地仍舊留存著,嘀咕道:“嫡嫡親的父子,王爺膝下又只得這一根獨苗,連個偏心的地兒都沒有,如何還有這許多計較?!?/br> 柳夫人幽幽嘆了口氣:“你問我,我也不知該問誰……” 她是江南姑蘇人氏,天生一種婉柔態度,面上輕愁一籠,結香同為女子都禁不住心疼起來,跟在柳夫人身后往門邊走了兩步,勸道:“罷了,以后夫人別管那些事了,管來管去都是白效力,既沒個作用,也沒人領夫人的情——才我出去,跟世子來的是王妃身邊的丁香,我請世子等一等,她還沖我說怪話,難道我不是好心不成?!?/br> 柳夫人聽了倒不生氣,寬容地道:“她是王妃身邊的人,瞧你自然不大順眼,你忍一忍便是,世子總是沒說什么罷?” 結香點頭:“世子還是一樣客氣,只是他要肯等一等就好了?!?/br> 柳夫人素手挑開一線簾隔,望著廊外細密小雪,嘴里輕輕地道:“你不懂——王爺不想見世子,但真見不到,又要不高興;最好是他不要見,但世子孺慕懇切,一心巴著他求著他,就要承歡膝下,他才覺得暢意。世子又不是奴婢之流,平白無故為什么要受這個排揎?他可以低這個頭,也可以不低,王爺拿他又有什么辦法?!?/br> 結香似懂非懂:“夫人說的也是,確實并沒見世子犯什么錯,不知王爺為何如此。不過,既然這樣,夫人又何必還幫他們穿針引線,替人緩頰?!?/br> 柳夫人唇邊飛過一抹輕飄笑意:“王爺和世子怎么樣,是他們父子的事,我做什么,是我的事?!?/br> 結香知道自己跟的主子外表柔弱,實則內里是個有主意的人,便收了抱怨,轉而附和著道:“夫人大度,好在夫人這一片心不算全白拋費了去,世子見了夫人總是格外有禮的,西院那里,世子可不大愿意去搭理?!?/br> 她說的西院是滇寧王的另一位夫人所居之地,那位夫人姓孟,在王府的資歷比柳夫人深得多,住的院子也好,僅次于滇寧王妃所居的容正堂。 當年柳夫人進府后,滇寧王得她如獲至寶,看偌大王府剩下的空余院落皆不入眼,便打上了讓孟夫人讓賢的主意,孟夫人雖為妾室,好歹也是有封號的,且為滇寧王生養了兩個女兒,娘家父親不大不小還任著個官兒,哪里丟得起這個臉面,便鬧起來不依。 柳夫人才進府,不想與前輩爭風,主動勸說著滇寧王退了一步,滇寧王倒是聽了她的勸,但卻更心疼她懂事知禮,于是沒再去讓孟夫人遷居,卻另選了一處地方,把屋舍全部扒掉重建。 滇寧王這一脈本為中原漢人遷居而來,不過幾輩人在南疆繁衍生息下來,難免有被當地同化之處,建筑裝飾風格也有些受到影響,與中原生出了差異來,滇寧王為了解愛妾的思鄉之情,卻是不惜靡費,不遠千里從柳夫人的故土江南運來了工匠及許多材料,耗費了極大功夫,最終造就出這一座玲瓏雅致的清婉院。 隨著清婉院的落成,柳夫人的盛寵踏踏實實地坐實了下來,與此同時,跟孟夫人那邊的怨結也是干脆利落地打了個死扣。 聽見結香提起這一點,柳夫人的笑意深了些,嘴里卻道:“別胡說,我并不求壓倒別人,只望著世子別聽了小人讒言,誤會了我就好了?!?/br> 結香很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滇寧王已是快知天命的年歲了,柳夫人卻將才三十,老夫少妾,兩邊年紀差了這么多,滇寧王的身子骨又不算十分硬朗——因前些年遇刺遭了場大罪,雖王府不缺神醫靈藥,慢慢養治了回來,到底虧空了些元氣。柳夫人眼下風光無匹,可將來晚景如何,滇寧王恐怕管不到她,倒是著落在那位小世子身上更多一些。 明白歸明白,結香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夫人要是能自己生養個小主子就好了,貼心貼肺的,再不用這樣委屈?!?/br> “……” 柳夫人眼中閃過極其復雜難辨的光芒,是結香無論如何也看不懂的,不過因柳夫人很快低下頭去,她根本也沒機會捕捉到,她只見到柳夫人往自己平坦的小腹看了一眼,然后道:“我如何不想,只是我已經這個年紀——” 她搖了搖頭:“罷啦,總算世子溫和知禮,不是殘暴之人?!?/br> 雖如此說,對于專寵十來年卻膝下猶虛這件事,柳夫人心底到底不是不遺憾的,再抬起頭來時,面上笑意便惘然散去了。 結香一時多嘴勾起主子憾事來,說完就后悔了,好在見到回廊里幾個著一般樣式比甲的丫頭們過來,手里捧盤提盒,是自小廚房取了晚膳來,便忙轉移了話題道:“夫人,晚膳好了,您往里面站站,這里在風口上,一會簾子打起來,仔細受了寒?!?/br> 滇寧王還在里間,柳夫人也不想在這時陷入憂悒,便點點頭,順著離開了簾隔邊,蓮步輕移,往里面走去了。 ☆、第 3 章 與清婉院的微妙氣氛不同,處于王府中軸線上的榮正堂里此刻卻是一片歡聲笑語。 滇寧王妃端坐上首,打知道女兒得子的好消息后嘴就沒合攏過,管事嬤嬤大丫頭小丫頭們一層一層地上來道喜,吉利話兒說個不停,滇寧王妃聽得更是容光煥發,她非漢人,乃是滇寧王在本地迎娶的百夷女子,秉性爽利脆辣,一揮手,就道:“府里這個月的月錢都發雙倍,我們院里,格外再多一倍!” 這就是三倍了,當一個月差拿三個月錢,當下別說底下的小丫頭們了,連上頭在主子面前得臉時常有賞的嬤嬤大丫頭們都個個歡喜,盡皆雀躍起來,重排了位次又是謝賞又是繼續道喜。 一片過年似的歡騰里,簾隔掀起,一個清亮的聲音滿是笑意地響起:“那兒子也要替院里的jiejie們多謝母妃了?!?/br> “世子來了!” 還排在堂中行禮的最后一波小丫頭們聽得這一聲,忙都往邊上散開擠去,讓出地方來。 沐元瑜從紫檀邊彩漆屏風后繞出來,他從清婉院出來后就直接來了榮正堂,滇寧王拿架子不大搭理這個兒子,滇寧王妃卻是視他如寶的,見他身上落了雪,匆匆問了兩句就忙打發他先去沐浴換衣了。 此時他重又過來,穿著身墨藍棉袍,一根青玉發笄束了發,面龐上泛著剛從熱湯里泡出來的微紅,臉頰微嘟,五官清秀里蘊一股英氣,是個十分能討長輩喜歡的小兒郎面相。 滇寧王妃一見就從心底里愛起來,不叫他行禮,一把拉了到跟前來,摸著他的手問:“瑜兒,我才叫人送的姜湯你可喝了?” 沐元瑜笑著點點頭:“多謝母妃關心,已經喝了?!?/br> “這就好?!钡釋幫蹂鴥鹤拥氖譄岷鹾醯?,應當沒有因落雪而受寒,方才放了心,把屋里的丫頭們攆出去大半,只留了幾個心腹伺候人,細細問起武定那邊的景況來。 “……很順利,jiejie準備做得足,穩婆大夫早早一應全備下了,我到時jiejie已經發動,我不好進去,就和姐夫在院子外面等——” 滇寧王妃忙道:“怎么維棟也在?他今兒不去衛所當差?” “原是去的,得了jiejie發動的消息,又跑回來了?!?/br> 滇寧王妃不由滿意地笑了笑,沐元瑜就接著往下說,不過生產既然順利,其實沒什么可多說的——即便過程中有什么,他一個半大少年,這樣事肯定不會叫他參與,他也很難說得出什么來,敘述的重點就放在了新生兒上。 體重樣貌,如何康健,哭聲如何嘹亮,滇寧王妃真是百聽不厭,一樣樣都反復細問,恨不得那小外孫就在眼前,她能抱在懷里,親手摩挲才好。 說過一回又心疼女兒:“唉,再順利,媛娘也是吃了苦頭了,她上回生產可傷了底子,這回就算順利,月子里也要好好調養才行?!?/br> 立在她身側的許嬤嬤笑道:“娘娘放寬心,哥兒親自去看著的,說縣主無恙,那就肯定是錯不了,縣主先前的虧空應當都養回來了。這翻到明年,說不定還能再給娘娘添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外孫呢!” 滇寧王妃最是愛聽這話,她衣著大致是漢家裝扮,但在一些小的飾品上仍保留著百夷女子的風俗,手腕上叮叮當當套了好些手鐲,一片金玉富貴之氣,當即就捋下一個,掌心托著輕輕往外一送。 許嬤嬤滿面堆笑地蹲身接了鐲子,口里又是一連串的奉承話出來。 滇寧王妃手面闊氣,還能留在屋里的幾個心腹都是知道的,當即不甘示弱,也要搏一搏這額外的彩頭,只是新鮮的詞兒還未想好,屏風外已傳來了丫頭的通傳聲。 “啟稟娘娘,二姑奶奶回來了,在外求見娘娘?!?/br> 連同沐元瑜在內,屋里諸人皆有些訝異地循聲望去。 卻望不見什么,云南氣候溫暖,少有像今年這樣的寒冬,是以門前格外多加了一道屏風,以遮擋每回簾隔掀起時卷入室內的寒風。 滇寧王妃收了些喜氣,語氣平淡里蘊著一絲不耐煩:“叫她進來?!?/br> 小丫頭應諾出去了。 屋子里沒外人,滇寧王妃也不掩飾,直接道:“二丫頭這時候跑回來,不尷不尬的,又不知惹什么麻煩了?!?/br> 目光轉向沐元瑜,立刻放緩:“瑜兒,你先到后面去,你二姐總沒正事,你別聽她那些話?!?/br> 沐元瑜心下有數,這位二姐閨名芷芳,和他不同母,乃是孟夫人所出,也比他長了好些歲,六七年前便嫁出去了,嫁的是隴川宣府使家長子楊晟。這對夫妻于子女緣上很順,已有了嫡出的一對兒女,但在夫妻情分上卻不大合得來,一直過得磕磕絆絆的。 現在外面天色已黑,又還飄著雪,沐芷芳撿在這時候回來,很顯然不是正常歸寧,十之八/九,又是和丈夫賭氣鬧矛盾了——這本來也不是頭一回。 不過一般沐芷芳回來都是找著孟夫人去抱怨,會到滇寧王妃這里來,倒是少見。 沐元瑜有了好奇心,就不想走,撒嬌道:“我大了,母妃叫我跟著聽一聽罷?!?/br> 滇寧王妃對著小兒子是個無條件的慈母,就笑了:“好好,瑜兒長大了,那你就在這里?!?/br> 這兩句話功夫,一個身披大紅羽毛緞斗篷的青年貴婦進來了,取了兜帽,露出滿頭珠翠來。 沐元瑜站起來:“二jiejie?!?/br> 他和沐芷芳其實不熟,畢竟年紀差得多了,他才開蒙時,沐芷芳就已經嫁出去了。不過也因為年紀差得遠,他和沐芷芳之間鬧不上什么爭端,一年里見個三四回面,雙方都很和氣,沐芷芳犯不上得罪他這個金貴的寶貝蛋,他也沒必要和已出嫁的異母jiejie有齟齬。 但是這回,沐芷芳卻不如以往般保持著一種客氣的親近,而是眼圈一紅,哽咽著道:“小弟,二姐這回就指著你給討個公道了!” 沐元瑜:“……” 忽然被寄予厚望,他愣了愣,才要說些什么,滇寧王妃的臉冷下來:“二丫頭,有話好好說,你進來就這么沒頭沒腦,也不怕唬著你弟弟?!?/br> 接受到滇寧王妃的冷眼,沐芷芳方收斂了些,抹著眼去了斗篷,上前行罷禮,丫頭引領著她在下首坐下來,又奉上茶。 滇寧王妃不耐繞彎子,直接道:“說罷,怎么回事?” 沐芷芳的眼圈立時又紅了,咬著唇道:“母妃,我實在是受不得了——他又尋了個不要臉的賤人!還說要抬回來做二房!” 這一句出來,下人們不禁面面相覷,連滇寧王妃也顧不得怪她言辭粗俗,皺了眉道:“——二房?姑爺不是氣話,是認真要如此?” 沐芷芳見滇寧王妃是明顯不贊同的樣子,像找著了主心骨,哭道:“是真的,若只是我們夫妻私下拌嘴的話,我哪里敢來煩母妃?!?/br> 雖猜到了沐芷芳是夫妻失和,但也沒想到失和到了這種地步,沐元瑜驚訝地握緊了丁香悄悄給他端來的一盞杏仁茶。 沐芷芳可不是一般貴女,作為郡王之女,在云南這塊地界上的同輩里,除去有封號的廣南縣主沐芷媛之外,第二“貴”就是她了;她的丈夫惹些風流罪過還罷了,正經公主也未必管得住駙馬一生一世一雙人,但要在家里擺個正經二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打臉了。 怨不得沐芷芳這幅形容哭回來。 沐芷芳嗚嗚地哭:“母妃不知他們多不要臉,叫我抓了個正著,沒有一點羞慚之心,竟還順勢逼著我要過了明路。我自嫁到他們楊家去,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哪一樣兒做得不周到;房里人也不是沒有給他,雪兒桐兒,哪個不是美人胚子,他還不足厭,還要在外面沾染那些賤人,我早些年不服氣,為這事鬧過幾場,如今我知道管不動他,他就那個性子,再改不了的,也睜一眼閉一眼地罷了??伤购?,更踩起我的臉來,竟要把那賤人弄回家來,真叫他如了意,往后我還有什么臉出門,拼著和他鬧個一拍兩散,我也不能依!” 滇寧王妃叫她哭得有點頭疼,也不管她后面那一長串訴苦,只管從第一句開始問起:“你當場抓住的?是無意撞上了,還是先知道了消息去的?” 沐芷芳把自己哭得也有點發暈,脫口就道:“他動了私房,新置了處宅子?!?/br> 那就是有備而去了。滇寧王妃簡潔問道:“人現在打成什么樣了?” 沐芷芳:“……” 她紅腫著眼睛噎住了。 滇寧王妃皺了眉:“打死了?” 她深知這個庶女可不是只會哭回娘家的受氣包,若是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還可能吃點虧,既是做好了準備就奔著抓jian去的,那不打個七零八落就怪了。 沐芷芳忙道:“沒,我家那胳膊肘往外拐的爺護著呢,我的人都沒怎么沾著那賤人——”跟著卻又吞吐起來,“只是,只是不小心誤傷了別人?!?/br> 她聲音低下去,末尾的“別人”兩個字十分含糊。 滇寧王妃眉心皺褶不耐地加重,許嬤嬤上前一步,笑道:“二姑奶奶,老奴多句嘴,二姑奶奶既是回來向娘娘訴屈,當把話說清楚了才好,娘娘才知道該如何替您出頭不是?現在誤傷了誰,二姑爺那邊又是什么個景況,要不要緊,這事不理順了,早點拿出個章程來,耽誤的是您呢?!?/br> 沐芷芳聽了,猶豫了一會,終于道:“……傷著了三堂弟?!?/br> 她一語既出,滿室俱靜。 作者有話要說: 挨個(*  ̄3)(e ̄ *)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