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第十六章 周衍坐得不遠,將這番話聽得一清二楚,手中捏著的杯子晃了晃,濺出來一點茶水。他不動聲色,慢慢用衣袖拂去了桌上那點水痕。 許風倒是走了一下神。 他在極樂宮中呆了幾年,知道那宮主座下共有四位堂主,其中只有柳月跟他還算熟稔,他當初能逃出極樂宮來,也是得了柳月相助。 許風絕非恩怨不分之人,雖然心中恨透了極樂宮,卻也不愿見柳月遇險,便問:“慕容前輩捉到那人……是男是女?” “我也不大清楚?!蹦饺蒿w道,“我爹提防極樂宮的人前來救人,一回來就將那人關在府中的地牢里了。你若是想知道,改天我悄悄帶你進去瞧瞧?!?/br> 許風在慕容府住了些時日,知道府中的地牢防守甚為嚴密,等閑并不得進,忙道:“這恐怕不太妥當?!?/br> 慕容飛笑道:“這有什么打緊的?我跟許兄你是生死之交,我難道還信不過你么?” 話音剛落,就聽坐在一旁的周衍哼了一聲,顯然對生死之交這個說法不甚滿意。 慕容飛可不理他,又同許風說了會兒話,約好了過幾日帶他去看那極樂宮的堂主。他原本還想留下來蹭飯吃的,不過在周衍的瞪視下,最后還是依依不舍地走了。 天色漸暗,許風簡單拾掇了兩個菜跟周衍吃了。他自從聽慕容飛提起極樂宮的事,就有些兒魂不守舍,夜里雖早早睡下了,睡得卻并不安穩。 他夢見那一日在官道上,毒辣的日頭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被挑斷了筋脈的右手血流如注。他眼前的人影也是模糊的,只瞧見一只如玉雕琢的手。那只手落下來,輕輕按在他脖頸上。 許風覺得一陣惡心。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身體卻是動彈不得,那只手慢慢在他身上撫過,如一條毒蛇爬過身體。接著那毒蛇吐出信子,惡狠狠地搗進他體內,幾乎將他撕成兩半。 許風疼得受不住,“啊”的大叫了一聲,由夢中驚醒過來。 他睜眼瞧見一片黑暗,一時想不起自己是在極樂宮中,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這時有人伸過一只手來,摸了摸他被汗水打濕的鬢角,問:“風弟,你怎么了?” 許風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一顆心才定了下來,但他的身體仍陷在方才的夢境中,疼得微微發顫,道:“沒什么,我……做了個噩夢而已?!?/br> 周衍問:“你夢見什么了?” 許風想起夢中那只冰涼的手,又想起他在極樂宮受辱的三年,一番話在喉嚨里滾了一圈,最后又壓了回去,道:“我記不清了?!?/br> 周衍靜了靜,隨后被子里響起一陣窸窣聲,卻是他伸手將許風攬進了懷里。 他倆這些日子雖是同床共枕,但周衍平日極有分寸,睡覺時總隔著許風幾寸遠,一副守身如玉的樣子。這時陡然發力,倒叫許風怔了一怔,一頭撞在他溫熱的胸膛上。 周衍起先還有些僵硬,后來就放松下來,手掌摸到許風的后頸處,力道適中的揉了兩下,然后順著他的背脊滑下去。像是在安撫一只受了驚嚇的貓,又怕拿捏不好手勁,只得摸一下停一下,動作笨拙而溫柔。 許風聽見他說:“時辰還早,你接著睡罷?!?/br> 許風從前做了這樣的夢,后半夜多數是睡不著了,但被周衍這樣哄著,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接下來幾天連著下了幾場雨。 許風整日悶在家里,想到極樂宮擄掠新娘的事,總有些心神不寧。天一放晴,慕容飛就又來找他了。 周衍一見他就皺眉頭,故意刺了他一句:“慕容公子難道沒有別的朋友嗎?” 慕容飛毫不在意,朗笑道:“我朋友雖多,卻沒有哪一個像許兄這般投緣的?!?/br> 說完就拉著許風走了。 許風跟他去了慕容府,才知他還記著前幾日的約定,不知用什么法子弄來了他爹的腰牌,要帶許風混進地牢里見一見那極樂宮的堂主。 地牢是在慕容府的西南角,因著年代久遠,走進去寒浸浸的好不嚇人,且又陰暗潮濕,不時傳來一兩聲慘叫聲。盡頭處的一間牢房尤為特殊,另有兩個人把守著,慕容飛縱有腰牌也不能靠近,只能遠遠瞧上幾眼。 許風借著火把的微光望過去,見牢中那人下身浸在水里,上身的琵琶骨給鐵鏈穿過了,身上的衣裳被血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只是瞧他身形,倒是個男子無疑。 許風松了口氣,再細看他的容貌,雖是滿臉血污,卻生著一副妖妖調調的眉眼。許風一下認出他是那宮主手下一個姓楚的堂主,不但相貌生得好,辦事也算得力,無論床上床下都極受宮主寵信,極樂宮內能與他一較高低的,就只有那位林公子了。 如今他折在這里,也不知那宮主是何等心疼? 許風想到這里,心中頗覺快意。 他跟慕容飛畢竟是混進來的,只站了一會兒就走出了牢房。知道被抓的人不是柳月,許風也就沒了顧慮,正打算告辭離去,卻被慕容飛一把扯住了。 “許兄,”慕容飛神神秘秘道,“我爹從那堂主口中問出了不少極樂宮的消息,如今他正在謀劃一件大事?!?/br> “什么事?” “極樂宮的妖人作惡多端,早該誅之了,我爹打算召集天下群雄,一舉剿滅極樂宮?!?/br> 許風吃了一驚,卻聽慕容飛接著道:“此番我是非去不可的。我知道許兄你是俠義之人,你可愿同我一道去?”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他沒有哪一日不想著手刃仇敵的。此時這機會擺在眼前了,許風卻遲疑片刻,道:“此事事關重大,我一時難以決斷……” “無妨?!蹦饺蒿w擺了擺手,道,“反正此事還在謀劃,我爹還要跟幾位武林前輩商議一下,你大可慢慢考慮?!?/br> 他說這話時神采飛揚,好像恨不得這就殺上極樂宮去,一劍殺了那魔頭為民除害。 若是在三年前,許風定然也會像他一樣熱血沸騰,但他經歷了這許多事,心境不比當年,思慮得也更多些。此番正道人士圍剿極樂宮,固然是勝算極大,卻也兇險得很。尤其像他這樣的小卒子,當真遇上危險時,怕是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許風并非貪生怕死之輩,若只得他一個人,自然是拼上性命也要報仇的,但如今……他已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他跟周衍情意相通,這大半年來更是形影不離,這樣一樁大事,周大哥豈會讓他獨去?要么就是攔著他,要么就是陪他一塊去。 周衍的功夫雖好,但為了壓制體內蠱蟲,暫時不能妄動真氣,要是去了極樂宮,根本沒有自保之力。許風想起周衍被困井底的事,至今仍覺得心有余悸,哪敢再讓他去冒險? 或者……瞞著周衍呢? 但他的周大哥聰慧過人,恐怕立刻就能識破了。 許風為了此事煩心,也不再跟慕容飛多聊,匆匆告辭而去。他一路上琢磨了不少法子,但思來想去,總歸沒有兩全之法。只要他還執意報仇,就難免會牽扯到周衍身上,除非…… 許風心中驀地生出一個念頭,將他自己嚇了一跳。右手的舊傷處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他連忙用另一只手緊緊按住了,不敢再想下去。 許風在街上逛了大半日,回去后發現周衍沒在家里。他偶爾會這樣出去一趟,每次都趕在吃飯前回來,許風早已習慣了,倒沒放在心上。 果然到了夕陽西下時,周衍背著手慢吞吞踱了回來。 許風心中雖然煩擾,見了他還是露出笑容,道:“周大哥回來了?我正打算做飯,你晚上想吃什么?” 周衍沒有答話,只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背在身后的右手往前一伸,那手上竟握著一支紅艷艷的糖葫蘆。 許風呆了一呆。 周衍已將那支糖葫蘆塞進他手里,道:“給你的?!?/br> “周大哥怎么買了這個?” 周衍輕咳一聲,說:“沒買著別的糖,就拿這個湊數了?!?/br> 許風想到周衍一本正經地擠進孩子堆里買糖葫蘆,再一路舉著這玩意走回來,不禁有些好笑。他小時候倒也嘴饞過糖葫蘆,只那時連肚子都填不飽了,當然沒機會一嘗滋味。這會兒周衍既然買了,他也沒有客氣,低頭咬了一口。 他先是嘗到一嘴的甜味,甜得牙都泛疼了,接著又酸得人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 周衍含笑看著他,忽然問:“甜嗎?” 許風嚼著滿嘴的甜酸,一時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 周衍就說:“我嘗嘗?!?/br> 他說著傾過身來,卻沒碰許風手里捏著的糖葫蘆簽子,而是咬上了他的唇。 許風瞧著周衍近在眼前的面孔,差點兒忘了呼吸。 兩人交換了一個纏綿的親吻。 末了,周衍又舔了舔許風的唇角,才緩緩退了開去,道:“好甜?!?/br> 許風僵了一會兒,臉上才后知后覺地熱起來,悶著頭把剩下的糖葫蘆吃了。只是酸得要命的山楂吃進嘴里,全都變成了甜味兒。 周衍在他身邊坐下來,問:“風弟,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周大哥何出此言?” “你連著做了幾夜噩夢,白日里也沒什么精神,尤其是練劍的時候,一套劍法能錯好幾處?!?/br> 許風這才知道周衍什么都看在眼里,又是買糖回來,又是跟他親近,不過是為了叫他高興。他自知瞞不過去,只好嘆了口氣,道:“周大哥,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br> “什么事?” “我……”他想了想,道,“咱們先喝一杯酒罷?!?/br> 周衍自無異議。 只是家里沒備著酒,許風找了一圈,最后翻出他做菜用的料酒來倒了兩杯。他先將自己那杯一飲而盡了,再看周衍還沒碰杯子,干脆也搶過來喝了。 周衍瞧得好笑,說:“當心喝醉了?!?/br> 許風酒量不佳,兩杯下去確實有了些醉意,借著酒勁說:“周大哥,我心中常常在想,若是能早些遇見你就好了?!?/br> 周衍面色微沉,手指一下按在了桌上,又驚醒過來似的松開了,問:“如今可是遲了?” “不遲?!痹S風道,“我跟周大哥在一起的時候,每一日都快活得很,只是從前……” “那就將從前的事忘了?!?/br> 周衍的語氣異常冷靜,說完就伸手一扯,把許風拉進了懷里。許風想要抬頭看他,卻被周衍牢牢按住了。 “風弟,”周衍的唇落下來,貼在許風的耳朵邊上,似乎帶著一絲顫意,“忘了從前的事?!?/br> 他聲音低沉至極,透著點哄誘的味道,說:“以后還有幾年、幾十年,我一直陪著你,只會比現在更加快活?!?/br> “周大哥……” 許風給他這么抱著,很有些意亂情迷。 但他的右手又在隱隱作痛。 他知道這痛從何而來。他仿佛看見從前的那個自己倒在血泊中,臉孔因痛苦而扭曲起來,掙扎叫喊著要報仇。他等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一個報仇的機會…… 但這也及不上他的周大哥。 許風把心一橫,將右手的疼痛連同那個絕望的自己一并壓了下去,開口道:“周大哥,我是想跟你商量,等我的手治好之后,咱們接下來去哪里?” “你想去哪?” “久聞金陵盛名,我還未曾去過?!?/br> “那就去金陵?!?/br> 想象中的那個自己雙目赤紅,幾欲滴下血來。許風抱緊周衍,閉了眼睛不再去看。 那魔頭十惡不赦,自然有別的人去對付。他只管養好了傷就離開蘇州城。沒有什么極樂宮,也沒有什么報仇雪恨,只有他跟周衍兩個人,攜手相伴,仗劍江湖。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許風連報仇的執念也放下了,一心只想跟周衍廝守,隔日慕容飛再來找他時,他自然回絕了同去極樂宮的事。 慕容飛聽后好生失望。他像是將這除魔衛道的大事當做了郊游踏青,如今少了一個朋友,連他也興致大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