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范陽洲走上前,輕輕抱了她一下,她的身體單薄又瘦小,卻異常地溫暖。 杜云杉輕輕在他耳邊說:“我會寄結婚請柬給你的?!?/br> 范陽洲說:“好?!?/br> 他們都是這樣的人,說顧全大局也好,隨波逐流也罷,他們不執著于過去,也并不更希冀未來??赡苷且驗閮蓚€人太相近,所以才會走到今天這樣的結局。 那一年杜云杉辭去塔里的職務,他送她到大門口,說后會有期,是有那么一點點,萌生于黑暗的希望,寄希望于命運的莫測。范陽洲也曾有那么一秒鐘想過,如果杜云杉是哨兵就好了,亦或者,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就好了。而的確人間的機遇怎么想也想不到,他們再次見面會是現在這樣的情況。 這個故事并不是純然的錯過,也許外人會覺得遺憾和同情,可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在那次錯過之后已經走了太遠的分叉的路?;厥椎臅r候連對方的面目都覺得模糊。 然而這次告別,兩個人都默默地松了一口氣,仿佛看到了故事的結局。 范陽洲伸出手,道:“祝你幸福?!?/br> 杜云杉握住他的手,道:“謝謝?!?/br> 范陽洲腦子里突然竄過一連串刺痛的閃電,他立刻放開了杜云杉,對方困惑不解地看著他,問:“怎么了?“ 范陽洲說:“葉矜出事了?!彼櫜簧隙旁粕?,立刻跳上了車,杜云杉跟過去問:“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幫忙?” 范陽洲系好安全帶,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自己先回去吧,我去他那里?!?/br> 他在車上給衛高朗打電話,直截了當問:“葉矜今天是出什么任務?” 衛高朗那邊好似風平浪靜,道:“啊,天成今天有體檢,葉矜和沐川一起去了,是個云通街的d級任務,一個向導攻擊了普通群眾,怎么了?” 范陽洲說:“麻煩你把這個任務資料發給我?!彼{轉方向,立刻沖向了云通街。 “啊,好,你也要過去嗎……”衛高朗話還沒有說完,突然一陣嘈雜,是另一個通訊切了進去,他聲音一肅,“——剛才收到情報,云通街這個任務已經改為a級任務了,一個至少是a級的向導精神暴走了?!?/br> 范陽洲道:“好,我知道了?!?/br> 云通街離塔還有一段距離,那里是遠離任何繁華中心,處于三不管的邊緣地帶。范陽洲剛一駛入云通街,立刻感覺那里的空氣太詭異了,仿佛跳進了一個布滿浮萍和微生物的骯臟水池。范陽洲來不及看任務資料,伸出自己的精神觸手,從街頭開始爬起,很快爬到了精神污染的源頭。 他跳下車,屏蔽器形成的透明墻電流在滋滋作響,已經是最大功率了。人群被疏散,只有一隊穿著防護服的警察在那里。 范陽洲問:“公會派過來的人呢?” 對方道:“在里面,還沒有出來……”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一聲尖利的鳥啼,砰地一下,有人被從二樓扔了出來,摔到了鋼管樓梯上,控制不住跌落在了地面上。 范陽洲睜大眼睛,是沐川。 沐川捂著喉嚨咳出一口血,手腕呈現出一種不自然地扭曲的形態。他扭頭看見了范陽洲,暈了過去。 范陽洲立刻想要踏入屏蔽區,又被身后的人拉住了,“等等,你不能進去!” “那里面是我的哨兵和我的同事!”范陽洲叫道。 “至少要等到增員部隊……“ “放我進去?!狈蛾栔蕹林曇粽f。他是個強大的向導,精神暗示非一般人能比,他的話一出口,在場十數人竟沒有一人能反抗得了,立刻乖乖放手,說:“好的?!?/br> 范陽洲叫出了小明,一腳踏入了屏蔽區。 小明立刻游到沐川身邊,六線風鳥奄奄一息地落在了沐川的臉邊,絢麗的羽毛灑落了一地。小明湊過去,用量子獸之間相互呼應的共感呼喚六線風鳥,鳥兒勉強地睜開了眼睛,東歪西倒怎么都站不起來。 范陽洲過去摸沐川的脖子和手腕。沐川生命體征還算樂觀,只是手腕一定是骨折了,應該是在掉落的時候摔傷的。他還受到了猛烈的撞擊,那撞擊是來自于一個哨兵的力量。范陽洲放出精神觸手把整個建筑嚴嚴實實包裹起來,他咬咬牙,把沐川的手搭到自己的肩膀上,連拖帶拽弄到屏蔽區外,“叫救護車!” “哦,好!”外邊的警察還在疑惑沐川是怎么突然進去的,看見傷員被抬了出來,立刻安排了救治。 “他除了外傷還受到了精神污染,請你們立刻找一位塔里的醫生過來。這次的精神污染狀況非常嚴重,之前的傷者你們也要請塔的專門醫務人員進行檢查,尤其是心理輔導?!?/br> “明白!” 沐川被抬上擔架,六線風鳥因為主人的力量過弱,失去了實體消散在空氣中。他上了呼吸罩,卻緩緩地睜開眼,扭頭看向范陽洲。 范陽洲沖他點點頭。 沐川把葉矜交給他了。 沐川從二樓的樓梯摔下來,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幾根鋼管已經踩不穩,一半都散了架,讓二樓幾乎成了一個空中樓閣。范陽洲深呼吸,手腳并用爬到了走廊上,氣喘吁吁,一身冷汗。 葉矜的精神線和他斷開了,他一定是收到了猛烈的精神攻擊,以至于在最后切斷了和自己的聯系。 第18章 匕首 他的精神觸手偵查到屋子里有兩個人,一個是葉矜,另一個是某位本體還不明的向導,任務危險系數被定到了a級。葉矜和沐川能力鑒定也是a級的,卻變成如今這樣一重傷,一斷開與自己的向導的精神連接情況不明的形勢。 范陽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讓小明把大白叫出來。他的視線看不到房間的死角,如果貿然沖上去,也許正好暴露了自己,給敵人正面一擊的機會。他是個向導,如果對方要進行肢體攻擊,他撐不過五分鐘。 更何況,里面還有葉矜。 他是淪為了人質,還是受了重傷?葉矜不是那種會把同伴丟下不管的人,甚至,他對于協作者的概念重視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葉矜攻擊沐川,原因只有一個。 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了。 范陽洲伸出精神觸手,試圖去找尋葉矜的精神線,然后屋子內像是有個巨型的旋渦,沒有條理,也沒有規律,只是一味地把所有存在的精神線卷入其中,將其吞噬殆盡。 范陽洲眼前閃過一道白影,大白直沖他而來,差點把他撞翻?!按蟀?!”范陽洲立刻接住它。大白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透明魚線給牢牢纏住并且不斷收緊,支棱著翅膀羽毛亂飛,看上去極其痛苦的樣子,在他懷里扭來扭去。 小明要靠近,卻又被他兇了回去。 它的羽毛下好像有什么東西,大白掙扎得太厲害,范陽洲沒看清。小明過來在它身邊繞著圈,用牙齒幫它把那些看不見的線一根根咬斷。 此時,他聽到了說話聲,是一個孩子的聲音,也許尚處在變聲期,尖利中帶著點沙啞?!叭ニ腊?!去死吧!” 范陽洲手里握著一只小型的麻醉槍,飛快地沖進了房間內。 葉矜正跪在房間中央,手里握著他慣用的那把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勁動脈。他分明在極力地抗拒,青筋暴起,握著匕首的手在緊繃繃地顫抖,可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把匕首一厘米一厘米地貼近。他臉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正一滴滴滑落,打濕了骯臟的地板。 角落坐著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衣衫襤褸,牙齒泛著白光,尖利地叫道:“沒有人會原諒你!去死吧!” 那對于向導的作戰技術來說,還只是個非常淺薄的新手,比如他專心控制一個人的時候,就無法顧及另外一個人的近身,然而能控制一個a級的哨兵,已經是非??膳碌哪芰α?,況且這個人還是個孩子。 這孩子可以命令葉矜輕而易舉地殺了他,就像對沐川一樣。也許是葉矜初期還殘存著一線的理智,把沐川丟了出去,遠離了自己。 房間內太多的情緒達到了一個爆炸的量級,縱使是范陽洲都感覺太陽xue隱隱作痛,他強忍著頭疼,一個箭步沖過去,伸手掐住了那孩子的下頜,“閉嘴!”他咬著牙下了最大力量的精神暗示。 下一秒,他卸掉了那個向導的下巴。雖然向導的精神控制并不完全通過聲音,但是被卸掉下巴的痛苦足夠使一個不成熟的向導短時間無法組織精神控制。 那名向導的眼睛突然睜大,像是某種野獸的幼崽,一般人都應該痛呼掙扎,然后對方卻還有余力摸起手邊的刀,捅向范陽洲。 范陽洲沒有松手,立刻把麻醉劑對準他的脖子按了下去。那個劑量足夠使一個成年人昏睡三天三夜。他本來不打算用在孩子的身上,畢竟他只是個孩子。 向導應聲而倒,手里還緊緊握著那把生銹的小刀。 大白撲過來,一口叼走了突然浮現在空中的小黑魚。那應該就是對方的量子獸,量子獸除非主人的精神毀滅,否則不會消亡。然而大白此舉對牽制向導非常有幫助。 范陽洲低下頭,發現胸口被劃了一道傷口,正在慢慢滲出血珠。由于神經太緊繃,他竟然感受不到疼。 他松開手里的麻醉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沒事了?!彼仡^看葉矜。 他原以為解除了精神污染,葉矜就能恢復理智,然而正當他回頭的瞬間,看見葉矜的匕首正捅向自己的脖子。 范陽洲心里如同五雷轟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作反應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怎樣運動的,等他察覺過來,自己已經伸手握住了刀刃。 那是葉矜最喜歡的匕首,他喜歡它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它足夠鋒利。 范陽洲甚至能感覺刀刃貼近神經和骨骼的冰涼觸感,血讓掌心變得粘稠,痛楚是在隔了幾秒后飛速襲來。他背后冷汗濕透,他不敢想自己沒有沖過去,現在是不是就應該抱著葉矜的尸體哭了。 匕首飛了出去,帶著他的血跡在地板上轉了幾個圈。 為什么會這樣,明明已經沒有其他的干擾了,葉矜的精神線卻轟然崩塌? 范陽洲撲向他,把他死死摁在地板上,“看著我的眼睛,葉矜,冷靜下來,已經沒有威脅了!” 葉矜濕透的發絲黏在臉頰邊,嘴唇蒼白,眼睛瞳孔放大,焦距消失。也許是他和自己的對抗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就算是范陽洲,也能勉強地制住他。 范陽洲心里咯噔一下,內心閃過一個名詞,記憶再現? 按照常理,在向導解除精神控制的那一個瞬間,受到控制的人也會立刻恢復清醒,除非一種情況……那不是精神控制,而是記憶再現,是一種致幻的手段。那個向導是真的想殺了他。 普通的向導是通過擾亂對方的精神線進行控制,而某一種向導,他們能夠突破精神屏障,破壞精神圖景,把對方內心深處最痛苦的記憶和感知實時再現出來。如果說精神控制如同提線木偶,再現則是烈火焚心。 范陽洲不知道葉矜經歷了什么,也不知對方到底深挖出了葉矜內心深處的什么東西,讓他對自己舉起了刀。 第19章 又一輛滑板車 葉矜的狀況很不好,他的精神線被強大的力量幾乎全部齊齊切斷了,范陽洲根本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連接的點。明明門外便是盛夏,葉矜渾身卻和冰水里撈出來的溺水者一樣,觸手生寒。 “葉矜,沒事了,沒事了……”范陽洲只能徒勞地重復著這幾句話,把他摁在地板上以免他做出什么傷害自己的舉動。 他知道葉矜根本聽不見他的話了,葉矜此刻一定生不如死。也許每一縷光線,每一個觸碰,甚至空氣中每一粒微塵的摩擦,對他來說都是一把把鋒利的劍,直插心口而來。范陽洲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他找不到葉矜的精神圖景的入口,卻知道那個地方在一點點地崩塌,就像是陷入沼澤的巨人,每一步掙扎都是下一步的淪陷。 葉矜全身都在打戰,他牙關緊咬,眼神卻是灰的,他正在跌入狂亂的旋渦。 范陽洲聽到他嘴里念念有詞,“原諒我……” 他不知道他在那個臆想的夢境中看見了什么,會讓他到了想死的地步,卻知道自己絕不能放手。 “葉矜,是我?!狈蛾栔抻X得他很冷,想要抱一抱他,可是葉矜的手腳都蜷縮著,推拒著任何接近他的人。 “對不起,是我不好……”葉矜喃喃道。 范陽洲本能地反應:“不是的,不是你的錯?!彼ゾo了他的手腕。 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十分鐘,葉矜就要爆發神游癥了。 范陽洲絕望地回頭看向那個空洞洞的門口,外面陽光砸地,可是沒有一個人會來。他也等不到其他人來了。 現在只有唯一的一個辦法,他學過,對別人建議過,卻從來不敢想對葉矜用過的一種方法。 那就是就地結合。 葉矜沒有結合熱,葉矜不喜歡,他們從來沒有結合成功過,他不忍心強迫他?。只有結合熱能打開通向精神圖景的坦途。劫后余生的一線希望,竟然是因為那名向導摧毀了葉矜大半個精神圖景,無論是哪一個向導,此刻都可以輕易與他結合。 只有結合了的哨兵才有能力抵抗精神污染引發的神游癥的侵襲。 葉矜的精神圖景撐不了多久了,范陽洲耳邊傳來了房梁一點點傾塌的聲音。 “對不起……” 范陽洲哆嗦著伸手去解葉矜的皮帶,手指糊滿了血,他解了好一會兒才解開。葉矜的身體太冷了,仿佛是一具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