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寄望于以示弱來博取對頭的手軟,這非但無用,還會讓對頭輕看了他去,何況是衛啟濯這樣的對頭。 到了這步田地,其實他也無甚好怕的,只他總還是想見見蕭槿,他想幫她將她那一段缺失的記憶補起來。 他心里知道她應當不會因此對她有何改觀,可到底意難平。 九月的天氣,既無炎蒸暑氣,又無沁骨寒意,正是和暢時候,蕭槿穿一身素淡的輕紗軟絹衣裳,坐在臥云亭中看罷晚景煙霞,暮色已漫。 臥云亭地處偏僻,后花園里縱橫的回廊上懸著的燈火經風一吹,搖蕩紛紛,從這邊騁目望去,便成了隱在林中的明滅螢火。 蕭槿想想近來之事,更覺渾身松泛,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預備回去考問兒子今日的功課。 她未曾回頭,喚丫鬟將她的披風拿來。她等了須臾沒等來人,方欲回頭,余光里就瞥見自己的那件黛紫色扣繡云緞披風被遞了過來。 她隨手接過披風披在身上,一面系帶一面回身:“待會兒留些心,若是少爺回了便知會我一聲。我要……” 她轉身抬頭,在瞧見身后立著的人時,余下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要什么?”衛啟濯步至她身畔,目光籠在她身上。 蕭槿四下一瞟,見適才還在她后頭侍立的兩個丫頭沒了蹤影,忍不住道:“我的丫鬟呢?你走路怎的沒個聲兒?” “我隔著老遠就示意她們將披風遞與我,跟著便打發她們回去了。你卻才兀自出神,未曾留意我的腳步聲而已——卻才在想什么,想得那樣入神?” 蕭槿撇嘴:“不告訴你?!闭f著話便要回身出亭。 衛啟濯伸臂擋住她的去路:“那你跟我說你要什么?” “我要你……要你答我一個問題,”蕭槿拉住他手臂,“你那日究竟打算跟我說什么?是你根本沒說還是我確實睡得太快太沉,以至于全無記憶?” “那你先答我一個問題——你說我們性情相投么?” “自然投了,不投我如何看上你的?!?/br> “那你那日說的不論我如何變,在你眼里,我都還是我,這句話還作數么?” 蕭槿點頭:“嗯,當然作數?!?/br> “會一直作數么?” 蕭槿覺得他今日難纏得很,奇道:“自然會一直作數——你怎的一回來就問我這些?” “我那日開口時猶豫再三,你又極盡困倦,在我道出之前睡了過去。我是說到一半見你無甚反應,這才發覺你已經沉入夢鄉的?!?/br> “如今趁著你不困,地方也對,”衛啟濯目不轉睛諦視她,“我索性再與你說一回?!?/br> 蕭槿一怔,正琢磨著“地方也對”是怎么個意思,就聽他開言道:“其實我在大鬧袁家昏厥之后醒來時,就想起了前世諸般,只是始終未與你說而已?!?/br> 蕭槿愣神。 “或者說,前世的影子又回到了我身上,我想起了一切?!?/br> 衛啟濯一口氣說完,只覺神清氣爽,通身一輕。他見蕭槿傻愣愣地看著他,還在思量著如何才能跟她說得更清楚一些,蕭槿似乎是腿軟了一下,身子一晃就要朝臺階下摔去。 衛啟濯眼疾手快地一把攬住她,將她擁入懷里。又想起衛啟沨的話,不知怎的,一時氣血翻涌,沖動之下,將她一路抵到亭柱上,湊到她唇瓣上吮吻一下,又轉去親吻她側面脖頸,灼燙氣息撒落柔潤玉肌,將她瑩白嬌嫩的脖頸暈成了淡粉色。 “祖母過世后的這段時日,我一直帶著前世影子與你相處,你可覺著有何不妥?你內心可抗拒我?” 衛啟濯低頭瞧見蕭槿大睜明眸、微微啟唇看他一眼,卻又極快低下頭去,當即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托起她下巴:“把你那日與我說過的話再說一回。我們如今已不是叔嫂了,你也應當發覺了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樣可怖,是不是?” 蕭槿滿面漲紅,身子有些僵硬。 她頭先腦中浮起的那個隱約的猜測便是他同她一樣,也有了前世記憶,只與她不同的是,他有的是完整記憶。她的懷疑始于他那次莫名其妙的提問,升華于他凱旋之后與她講述他是如何將衛啟沨給送進牢里的。 她當時聽他講述時心里其實還有一個困惑未曾宣之于口——他是如何知道衛啟沨與豐煦攀交的緣由的?他頭先與她計議這個問題時亦是未得頭緒,雖然猜到衛啟沨利用的是提前知曉豐煦屆時會調到湖廣這一點也并非多么困難,然而他似乎太過篤定了一些,篤定得似乎一早就洞悉了一樣。 只她當時又想,他機悟絕頂,對自己的判斷自信一些也不足為奇,于是她終歸是未問出口。 衛啟濯見蕭槿微垂螓首半日不語,心下有些忐忑,俯首與她額頭相抵:“把你那日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好不好?” “不好,”蕭槿稍側過頭,“你之前還騙我呢,明明已經記起來了偏說自己那是做的夢。我生氣了,你放開我?!?/br> 衛啟濯手上力道反而愈重:“你生氣可以罰我,但是我不會放開你?!?/br> 蕭槿嘗試著推他,但實在氣力不逮,幾推不動。她發覺他擁她愈來愈緊,她隔著數層衣裳都能感受到他身上guntang的熱度,一時酡紅從臉頰暈到了耳尖。 當初他告訴她他便是之前與她朝夕相處的莊表哥時,她就有些不適應。因為她覺著摳門表哥的隨和可親跟她印象里的衛啟濯的稟性實在大相徑庭。之后她慢慢發覺這一世的衛啟濯跟前世的他性子有所不同,于是逐漸接受了這個奇異的身份糅合。 但是眼下,他忽然告訴她,他其實也是前世的他,故而她需要再度接受他的身份糅合。這次的難度又有些大,她得把前世那個她畏懼了十年的人再糅進來。 蕭槿斂神后發覺他竟開始解她胸前紐扣,不免羞赧更甚,慌忙去按他的手:“你先……放開我,這可是在外頭……” “你那日既說了,無論如何,我在你眼里永遠都是我,那你也能接受而今的我,是不是?” “我……我一時半會兒有些不適應,你讓我暫且緩一緩?!?/br> 衛啟濯見蕭槿低著頭不看他,不知在想什么,心頭突然涌上萬端滋味,壓抑多時的惶惑決堤洪水一樣洶洶卷沖。他倏地探手入衣箍住她盈盈纖腰,將她按到懷里的同時低頭壓上她嘴唇,舌尖一頂就闖了進去。 舔咬吸吮,咂嗚有聲。蕭槿聽到清晰的纏吻聲響,面色紅得滴血。他通身侵略氣息,一舉一動皆不容抗拒,她的身子被他揉得幾成一灘水,似乎下一刻就要滲入他胸腔內。她的舌頭也被他吮得發麻,呼吸之間俱是他越發粗重灼燙的喘息。 不消片時,蕭槿身上就沁出一層熱汗,喘得嬌聲細細,雙眸迷離。她伸臂攀住他肩膀穩住身子,察覺到他已然動情,不覺手足失措,正欲再度勸他回去,就被他抓住一只手拉將下來,引著她舒手下邊。蕭槿被他包著手一路往下,到了地方一把籠攥,渾身便是一顫,慌忙縮回手,掌心猶燙。 “漸漸就能適應了,”衛啟濯嗓音低啞,“我可以毫不諱言地告訴你,我前生就對你傾心戀慕,我一直都想要你。我從前真的以為我在男女之事上無欲無求,但遇見你之后,我逐漸發覺我體內蟄伏著一頭野獸,你每回出現在我面前,我都要竭力壓抑那不可告人的情愫。但我想歸我想,我絕不會強迫你?!?/br> 他扶住她的身子,低眉凝注她:“我想保護你,我想把你從囚籠里拉出來,我想把你捧在手心里寵著愛著,我想撫平你所有的創痛,我想為你揩掉每一滴眼淚,我想讓你往后都不再飲泣。但是我面前橫著萬丈山海,我彷徨掙扎,我不知所措??珊髞砦蚁?,山海又如何?” 蕭槿一頓,倏然抬眸望他。 晻昧暮色里,他一雙眼眸邃如灝灝瀚海,轉眄流精,攝人心魄。 蕭槿心頭似乎被一只無形之手狠狠攫了一下,血脈里奔涌的不知是何種情愫。 她被他這話勾起了傷心事,思及窒悶處,霎時淚泛雙眸。她欲低頭揩淚,卻被他阻住。 他輕輕幫她揾去淚痕,低聲道:“不要哭,那些事都過去了。你從前總喜歡在這里獨自抽泣,我遠遠瞧著你,幾度都想為你擦淚?!?/br> 蕭槿深深吸氣,萬端滋味匯于心間。她遽然抓住他的衣袖,低低喚他一聲:“啟濯?!?/br> 她的聲音又軟又輕,衛啟濯一顆心都要化開,擁緊她應了一聲。 蕭槿仰頭望他:“你眼下記起了前塵往事,會不會變得跟從前一樣孤僻不群、不茍言笑?”她微抿唇角,語聲一低,“我不想你整日心事重重,不想你郁郁寡歡。我說過,我不想看到你有一丁點不開心?!?/br> “應當不會,”衛啟濯凝眸望她,“因為我有你?!?/br> 蕭槿垂眸紅臉。她情緒漸復,才發現自己而今衣衫不整,已經被他壓到了亭中欄桿上。她驀地想起目下狀況,渾身一繃,耳赤面紅。他再度抓住她的手,蕭槿剛剛才被隔著衣裳燙過一次,而今下意識縮手,爭奈他并不肯松開她。她又想起這里還是在后花園亭子里,慌忙勸他回去,不要被人看見。 衛啟濯見她怕羞得厲害,四顧一番,望見不遠處有一小樓,彎腰一把將她抱起:“那咱們尋個寬敞的地兒?!?/br> 夜色彌散,如濃墨暈開。小樓矗立桂樹林中,一路拂面而來的風都是甜香馥郁的。晚風清涼,但蕭槿臉頰guntang,經風一吹反而更熱。 她羞窘之下目光亂瞟,覆著一層薄汗的春纖素手扯住他衣袖,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問個不太合時宜的問題,你預備把衛啟沨如何?” 衛啟濯低頭在她耳旁吐息:“你想讓他如何我就能讓他如何?!?/br> 蕭槿被他擱到小樓內軟榻上時,透過近旁窗牖還能聽到風穿林海的浪濤聲。 她的發髻被他順松,轉頭望他時,云鬢散開,對上他一雙深不見底的闐黑眼眸,不知怎的心里一跳,往后縮了縮。 她往后挪一點他就往前進一些,蕭槿總覺得他就仿佛蓄勢待發的虎豹,而她就是被他瞄上的獵物,注定逃不脫。這種感覺與從前相較是不同的,她能從他眼眸里看出跳躍的炎火,那炎火被壓抑已久,將成燎原之勢。 他盯著她道:“我離家這么些時候,你都不想念我么?” “想……我鎮日盼著你回來的?!笔掗燃t著臉,心跳愈快,手足失措,奈何她后背已貼到了壁上,退無可退。 她莫名緊張,岔題道:“我想讓衛啟沨也被困十年,可我想不出什么好主意?!?/br> 衛啟濯傾身覆下:“不打緊,我有?!?/br> …… 半月后,在歷經多番廷議之后,對楚王和益王的處置終于定了下來。 兩人同罪,以謀大逆處以極刑,除其封國,子孫皆廢為庶人,妻妾充入教坊司。 二人嚇得心膽俱裂,再三辯稱當初不過是被小人迷惑,一時糊涂,并非要謀反,又請皇帝千萬看在血脈親情上網開一面。 朱潾在衛啟濯的刑具下去了半條命,以為算是死里逃生,誰知得此噩耗,一時哭喊著要見父皇,要好好敘一敘父子情分,楚王更是高呼要求見太后,請祖母為他做主。 然而皇帝此次鐵了心,誰人勸說都無用處。兩人正趕上一年一度的秋后集中問斬,于是刑部便揀了個日子將兩人裝車送到西市,梟首示眾。 皇帝子嗣不豐,對自己親子尚能這般不留情面,遑論外人。朝堂內外皆將此事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衛啟濯則對這件事無甚觸動,這是他一早就預料到的。他深知皇帝此番不徇私情是為了國朝的長治久安,為了皇室的穩固,若是連這點魄力都沒有,那皇位早換人坐了。不過朱潾倒霉就倒霉在還有一個親王兄弟,若是皇帝只有二子,那在處死朱潾前就真的要仔細掂量掂量了,畢竟剩下太子一根獨苗,實在太危險。 兩個親王雖伏誅,但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譬如溫家和袁家的事尚未了結,譬如衛啟沨還在牢里待著。 他聽錦衣衛那邊說衛啟沨這一個月以來都安分異常,中間只跟前去探監送飯的衛承劭敘話少刻,旁的時候都安安靜靜地在獄中待著,不吵不鬧,連飯食都不挑剔。 衛啟濯并無興致去琢磨堂兄在籌謀什么,因為衛啟沨如今面對的是一盤死局,他若想翻盤,只能在局面定了之后慢慢籌劃。 溫家的事處理起來容易,袁家的事則需稍費一番思量。 立冬前一日,衛啟濯正坐在衙署里翻閱文牘,劉用章借著兵部送呈修筑長城工事申報的機會跟衛啟濯計議起了彈劾袁家之事。 他與衛啟濯商討之間見他神色自若,禁不住道:“濟澄難道不擔心此事不成?袁家未倒之前,我們都不能放松警惕?!?/br> 衛啟濯晉升宰衡之后,品級就比他高,他不好再如從前一樣稱他名,稱呼宰輔又未免太生疏,便索性如同寅一般稱呼表字。劉用章想得很明白,尊卑有別,他并不能因著從前師長的身份就罔顧這些,否則就太沒眼色了。 衛啟濯一面迅速瀏覽劉用章草擬的奏疏,一面道:“先生做事少有出岔子的。何況如今正是再擊袁家的大好時候,天時地利人和我們都占全了,不愁推不倒這堵墻?!?/br> 劉用章抽氣,他總覺著衛啟濯根本不似這個年紀的人。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多數少年得志的年輕官吏慣有的不定之性和好大喜功。 兩人說話之際,就有長班匆匆跑來一禮,在衛啟濯耳畔低聲道:“大人,國公府二老爺進宮面圣去了?!?/br> ☆、第一百六十八章 那長班出去之后,劉用章見衛啟濯低頭沉吟, 暗暗揣度著那長班說的是否衛啟沨之事。 他跟衛啟濯相交多年, 對他與衛啟沨的事略有了解。他覺得這兄弟兩個甚是奇異, 面上和和氣氣的, 然而實則都對彼此深懷敵意。勛貴巨室族中自然難免兄弟鬩墻、互相傾軋,但這堂兄弟兩個這樣兢兢業業地較勁這么些年, 如今衛啟濯又要毀掉衛啟沨, 他倒越發好奇兩人之間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不過他也只是自家想想, 他可不敢插手人家的家務事。 只他倒想知道, 衛啟沨此番是就此認栽, 還是會極力轉圜。若要轉圜,可非易事。 翌日午后, 衛承劭渾渾噩噩地睡了個中覺, 起身后預備再去尋幾個故交同年想想法子, 就聽小廝說皇帝差了內侍來召他入宮。 他急急趕去, 卻發覺皇帝同時也傳召了衛承勉, 有些摸不清皇帝是何用意。 趕往皇宮的馬車上,衛承劭強自鎮定, 幾次三番試圖從衛承勉這里套話。他聽兒子說這回的事是衛啟濯一手籌劃的,不整垮他不會罷休。但兒子又讓他不要太過驚慌, 更不要因此去尋大房的麻煩, 兒子說這樣只會令他的處境更加艱難。 他知道兒子向來有成算,這才強自壓下怨怒之氣。但又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故而他這陣子一直棲棲遑遑地四處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