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
朝臣啞然,竟無言以對。 衛啟濯新官上任,先請那幾位要以死明志抵制他繼任的大臣喝了茶。原本去時雄赳赳氣昂昂的一眾老臣,回來時就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提起新任宰衡衛大人便嚇得面如土色,活像是見了鬼。好事者紛紛旁敲側擊詢問,然而當事人俱是諱莫如深。 之后每每上朝,衛啟濯都將在朝班上對他不敬的臣子分批請去喝茶,不消一月,所有的抵制聲浪全部消散,滿朝上下,上至股肱老臣,下至新晉進士,見了衛啟濯皆是畢恭畢敬,連背地里也不敢說衛啟濯半句不好。 一時間風向大變,朝堂風氣為之一肅。 連永興帝也好奇個中緣由,他以為這群人會鬧上好一陣子,誰想到這么快就服服帖帖的了,但衛啟濯并不肯透露太多。 蕭槿也就此事問過衛啟濯幾回,衛啟濯只道日后再說與她聽。衛啟濯前世也同樣受到過這樣聲勢浩大的抵制,但她總覺得他這一世平息得太快了,以至于讓人禁不住懷疑他給那群大臣喂了迷魂藥了。 不過這些事于她而言都沒什么緊要的,她還有更值得關切的事,譬如轉過年來的翌年就是她前世的終結點。她在衛啟沨面前表現得不甚在意,只是不想受他牽制,心里實則還是畏懼的。畢竟事關她的生死,她不可能真的不關心。 然而她如今連自己前世的具體死因都不太清楚,衛啟沨只說她是病死的,但是病癥那么多,病因也千萬種,衛啟沨說了跟沒說差不多。他就是故意按著不說,單等著牽制她。 她知道自己的這一樁心事跟衛啟濯說了也沒用,畢竟他幾乎不記得前生事,告與他知道也只能徒增煩惱,讓他跟著一起擔心。 轉年上元,衛啟濯帶著妻兒出城去祭奠了祖母,回府路上一道下車透氣。在燈市上閑步時,他見蕭槿仿似有些郁郁寡歡的意思。雖則她極力掩飾,但他還是瞧出了些許端倪。 衛啟濯抱穩兒子,側頭看向蕭槿,詢問她是否哪里不舒服。 蕭槿笑著搖頭道了“沒有”,傾身去逗兒子轉移他的注意力,但衛啟濯仍舊盯著她看。 蕭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搪塞過去,就聽衛啟濯忽然道:“啾啾是否在擔憂大限之事?” 蕭槿動作一僵,抬眼看他。她平日倒能藏起心事,但如今一家三口上元觀燈,她就難免有些觸景感懷,患得患失。 衛啟濯踟躕一回,道:“其實不必擔憂的。我已經……已經知道了你前生的死因,你大可安心,我必保你無虞?!?/br> 蕭槿一怔,瞠目道:“什么?你如何得知的?” 衛啟濯斂了斂眸,猶豫半晌,方欲開口,忽聞人叢中有人朝他揚聲高呼“衛大人”。 猶如滴水入油,人群瞬間沸騰起來,紛紛轉目看向衛啟濯。 風神若此又被稱為“衛大人”的,全京師恐怕都尋不出第二個來,那么眼前這位必定是新上任的宰衡了,眾人一時又敬又畏,竟有些不知所措。 衛啟濯并不想被人圍觀,正在不豫之間,那喚他之人奮力擠到他近前,匆匆一禮。 衛啟濯借著路旁燈火認出是衙門里的公吏,眉頭微攢:“可是出了何事?” 那公吏湊到他耳畔如此這般低語一陣,衛啟濯面色漸冷。他吩咐公吏暫且回去,轉頭低聲對蕭槿道:“宮里出事了,陛下晚間病倒了?!?/br> 蕭槿一驚:“病倒了?難道是……”難道是藩王謀反可能會提前? 她也知道今年皇帝會病倒,然后益王將借此造反,但前世皇帝病倒是在七八月份,眼下莫非是以前了半年? “太子派了內官過來傳話兒,”衛啟濯嘆道,“如今內官還等在家中,咱們得快些回去?!?/br> 如今尚在孝期中,不論是往常還是節慶,衛啟沨都謹言慎行,極少出門。他聽聞內官急急跑來找衛啟濯,便預感是出了事,即刻派丹青去打探。索性來的內侍是常來衛家這邊走動的,丹青塞了些銀兩便隱約探知了個大概。 衛啟沨聞聽后面色一沉。 皇帝在正旦朝賀上就瞧著氣色不佳,大約那時候便身體染恙了,只是未說而已,今晚興許是病況加重了。太子應當是擔心藩王趁機作妖,這便將衛啟濯召入宮計議對策。 如果藩王造反提前,于他而言實非好事。 衛啟沨心神不寧,在書房里踱了幾個來回,驀然坐到書桌前,揮筆寫了一封拜帖,命人備車,直奔曹國公府豐家。 蕭槿也知曉個中利害,歸家后先哄兒子睡下,也未換上寢衣,只隨手撈了本閑書坐在床上,一面等衛啟濯回來一面心不在焉地翻書。 時交三更,她甫一聽見外間傳來隱約的人聲,就擱了書就趿上鞋子去開門。 她打開門扇的瞬間,正瞧見衛啟濯背對著他跟明路交代事情。衛啟濯聽見門軸轉動聲,回頭瞧見蕭槿披了件大氅立在門口,長話短說,打發了明路,幾步上前一把攬住她:“仔細著涼?!?/br> 他將門關嚴實了,一轉身就對上蕭槿凝注的目光。 “情況是不是很嚴重?”蕭槿唇角微抿,“你是不是很快又要出門去了?”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衛啟濯對上蕭槿的目光, 只覺一顆心都要化成一灘水,又聽她這般問,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略一踟躕, 道:“并非十分嚴重。我趕到之后便去查看了陛下的狀況, 當時陛下尚在昏睡, 面色很是憔悴, 不過我倒覺著興許跟上回一樣, 慢慢調養一陣子就能緩過來。只是上元十日假后,陛下興許要輟朝一兩月休養,屆時太子代為理政, 也正可讓太子歷練歷練?!?/br> “只是這也是藩王作妖最好的時機,”衛啟濯順手撈來一個袖爐遞給蕭槿,“陛下此番病倒, 太子自是煩郁。不過我覺著早點反也是好事, 橫豎是要反的,早反早省事?!?/br> 蕭槿接住袖爐低下頭,心道這倒是真的,不過省事的那個人應該是你,反正你當初一個月就把楚王活捉了, 即便這回再帶上一個益王, 估計也多花不了多少工夫。 衛啟濯見蕭槿面色頗顯不豫, 俯身包住她的手:“我縱然要出門, 也不會離開很久, 兩月時間足夠將事情處置妥當?!?/br> 蕭槿偏頭;“我才不信, 你上回就騙我,你說少則兩月,多則三月就回來,結果呢,你一去就是半年?!?/br> “上回是事出有因,又正趕上陛下有心試我,這才有所延遲?!?/br> 蕭槿撇嘴:“我不管我不管,你出門我就不高興?!?/br> “那怎樣才能高興?” 蕭槿想了一想,伸手勾住他的脖頸晃了晃:“除非你……除非你每回都按時回來?!?/br> 衛啟濯失笑道:“我還道你要說除非我永遠不出門?!?/br> 蕭槿小聲道:“我倒是想這樣說,可惜不可能?!?/br> “我下回若是再食言,你可以罰我。上回我說我若是逾期歸來,敦倫時就讓我在后面,你至今都沒罰我?!?/br> 蕭槿很好奇他是如何在說這些不可描述的內容時,還能保持一臉正色的,老太太彌留之際回憶他的年幼時光時還說他其實十分靦腆,她當時滿腔悲痛,未曾細想,如今瞧著他眼下這副模樣,覺得她跟老太太看見的可能不是一個人。 蕭槿憋得面色漲紅,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你還沒說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前世死因的?!?/br> 衛啟濯頓了一頓,道:“那我先問啾啾一個問題——若是我忽然變成前生的我,你會如何?” 蕭槿繃起臉:“你怎會忽然變成前世的你?你說什么胡話?!?/br> 衛啟濯頓了一下,目視燈火:“你也知曉,我從前偶爾會做一些關于前世的夢,我前幾日做了個噩夢,夢見了你前生的死,只是頭先并未告訴你而已?!?/br> 蕭槿驚喜道:“真的?那太好了,你應該早早說與我知道的?!?/br> 衛啟濯沉默須臾,倏而抬眸望向蕭槿:“啾啾可曾發覺自打祖母過世后,我的性情就有所改變?” 蕭槿點頭“嗯”了一聲。 “那你還跟從前一樣喜歡我么?” “當然,我甚至比從前更愛你,我那會兒瞧著你情緒不穩定,一直特別心疼你,”蕭槿盯著他看,一字一字認真道,“你怎會去想這種問題呢,你不論怎么變,在我眼里,你都還是你?!?/br> 她說話間又是一滯,擔心他仍舊沉浸在衛老太太那件事的遺憾里,舒臂擁住他拍了拍,又吧唧親他一口,軟聲輕語道:“不要難過,不要去想那些了,都已經過去了?!?/br> 衛啟濯被她這么哄孩子一樣抱著,很有些哭笑不得,俄而拉下她的手臂:“祖母那樁事我確實一直引以為憾,不過一年多下來,我已經緩過來不少了?!?/br> “那就好,”蕭槿搖搖他的手臂,“那你快說說我前世是怎么沒的?” 衛啟沨從曹國公豐家出來時,已近四更天,但因而今正值佳節,大弛夜禁,街市上仍是熙來攘往。 衛啟沨眼望街上流水一樣的行人車馬,只覺自己是與世隔絕的,眼前的熱鬧與他沒有一絲干系。 若是藩王謀反提前,那么他的計劃將全盤被打亂。這回若是不能借機打壓衛啟濯,那不知何時才能再度尋見機會。而衛啟濯如今提前平息了朝臣的群起抵制,不消一年就能站穩腳跟,等衛啟濯的地位穩固下來,他再想做些什么就不容易了。 而且,他前世并沒有比蕭槿多活多久,他所擁有的往生記憶至多只能再幫他兩年。 衛啟沨著一身銀白貂裘,在寒風里迍迍而行。他又不禁想起了溫家。 他前世遭受重創之后雖則性情大變,然而實質上還不算走向極端。真正令他走向極端的,是他后來發現真相之后的崩潰以及蕭槿的死。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那樣憎恨旁人,他知道他自己也是有錯的,但那些人也應當付出代價。 溫錦身敗名裂被處以極刑,溫德被皇帝厭棄貶官,梁氏精神恍惚被當做瘋子禁閉起來,這些就夠了么? 衛啟沨袖中雙拳籠攥。 他要的,是溫家的徹底敗落。 正月二十一是節后恢復朝會的第一日,但永興帝病況未得好轉,無奈之下命內侍傳旨輟朝一月,政事暫由太子代為處理,宰衡輔政。 至此,皇帝纏綿病榻的消息傳開,朝野人心浮動。但有衛啟濯坐鎮,諸司運轉有條不紊,太子也溫恭有禮,早晚往乾清宮存候侍疾,百官這才漸漸安心辦事。 一干臣子原以為一月之后皇帝就能恢復視朝,然而引頸等到二月下旬,卻等到了皇帝仍舊輟朝的旨意,這回直接告假到四月。 一時間臣工惶惶,議論紛紛。 但衛啟濯卻自始至終都鎮定自若。他晚來歸家的路上遇見謝元白時,還神色如常地讓他給禮部尚書傳話兒,限后日將南郊祭祀的儀程遞上來。 謝元白忙忙應是之余,心中不由感喟萬端。 衛啟濯與他是同榜進士,只衛啟濯是狀元他是探花,之后兩人的際遇便可謂天差地別。他原本還覺著衛啟濯一路躍升至侍郎已是不可思議,沒成想皇帝去年竟然欽點他繼任宰衡。那些不看好衛啟濯的老臣在短期內紛紛俯首,皇帝病倒后他又能獨當一面,不服不成。 謝元白原本對于當年被衛啟濯壓了兩頭的事有些耿耿于懷,畢竟衛啟濯當時才華不顯,若非中了順天府解元,根本沒人留意到他。但他后來漸漸發現,衛啟濯這種不世奇才,連中三元是實至名歸的,他輸得心服口服。 他這些年跟衛啟濯也積累了不少交情,往年三節兩壽時都有走動,不過衛啟濯每回送禮總會附帶上各種名貴藥材和食材,他總覺怪怪的,也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皇帝臥病,衛啟濯也無甚惶急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難道就不怕萬一皇帝有個好歹,即位的太子不會如而今的皇帝那樣看重他? 謝元白疑惑間,忽聽衛啟濯問道:“我聽聞吏部近來要往隨州調派一名知州,人選是否定的曹國公家公子?” 謝元白一愣,道:“似乎是這么一回事。我昨日在六部班房跟吏部的幾位同庚閑談時,也聽聞了這件事?!?/br> 衛啟濯沒有多問,只是微微點頭,便岔開了話頭。 謝元白心下疑惑,衛啟濯一日萬機,怎會關心一個知州的調動?況且吏部幾個堂官昨日才商定的事,為何這么快就傳到衛啟濯耳朵里了? 謝元白越想越覺得后脊背發涼,心中對衛啟濯的敬畏更甚。 到了四月下旬,永興帝告的第二回假也到了期限,但并無恢復視朝的意思。端午前夕,永興帝仍舊命內官傳旨,再輟朝一月,并且未明言一月之后便恢復視朝。 一時間京師謠言四起,臣民對于皇帝此番久病猜度不休。 十日后,太子將幾個風傳謠言的臣子查辦下獄。 五月二十二,江西按察使忽然一身狼狽奔逃至京,得見太子后,道出驚天音訊,益王已于前日起兵,以皇帝連月輟朝實屬太子及其黨羽包藏禍心、圖謀弒君所致為由,欲清君側、除jian佞,并往各地發散檄文,痛斥太子不臣、不孝之心,直指太子朱汲因多年等不來父皇駕崩,急于嗣位便做下如此行徑,其作為實屬倒行逆施,應遭天下人唾棄,朱汲其人更不配為儲君,萬死不為過。 與此同時,益王集兵號十萬之眾,親自領兵,火速北上,開赴京師。 消息一出,眾皆咋舌。病況才轉好不幾日的永興帝聞訊氣得大罵益王業障,命太子擇帥平叛,將益王捉拿回京。 五月二十四,太子與群臣計議后,又征得皇帝同意,任孟元慶為總兵,調兵十五萬,揮師南下。 五月二十七,益王克撫州、取饒州,直逼安慶,南直隸戰火將燃。 五月二十八,經過連日晝夜不息的調度,兵部集結兵馬糧草已訖,孟元慶連夜誓師出征。 七月初十,益王在與孟元慶對陣時叫囂著楚王已與他結為同盟,結果逼反了楚王。楚王于封地武昌起兵,也號稱統兵馬十萬,開拔北上。孟元慶左支右絀,只好請求朝廷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