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衛啟濯聽到祖母的嗓音越發喑啞,望著祖母憔悴的病容,忽然就感到心中一酸。 “我知道你跟沨哥兒應當是在暗暗較著勁兒的,我也不想多問你們之間的恩怨,有些事我管不了,”衛老太太輕嘆一息,“泓哥兒的事,我更是懶得管了,他就是來討債的,能長成什么樣子都看造化了?!闭f著話語聲更低,“我只與你說,若是有朝一日,泓哥兒做出了什么危害衛家的事,你不要手軟,能怎么治他就怎么治他,頂好廢了他?!?/br> 衛啟濯微訝抬頭,按說老人家無論如何都是不愿看到子孫爭斗的,未曾想到祖母心里竟是這樣想的。 “你不必訝異,我只是不想看到衛家毀在他手里,”衛老太太無聲靠到了背后的靠背上,“若是因這個孽畜連累了衛家,我哪有顏面去見你祖父?!?/br> “我從前就看出他不是個善茬兒,無論你祖父還是你父親,都是重情重義的,縱然是你二叔三叔,也都是講究體統的,唯獨你大哥,刻薄寡恩,不念人好,自私自利,還不曉得聽了誰的挑撥,一直懷疑自己不是你母親生的,懷疑你父親還有個原配,認為你母親只是繼室,他是那子虛烏有的原配所出,何其可笑?!?/br> 衛老太太冷笑道:“他也不想想,你父親對你母親情深義重,他若真的非你母親所出,你父親會容忍他那么久?就憑著他三番五次地造次,你父親早把他趕出家門了!以為自己那嫡長子的身份就是護身符了不成?” 衛老太太說話多了便有些疲累,緩了幾口氣,轉目看到熟睡中的小曾孫,神色稍霽,嘆道:“槿丫頭是個好的,不管沨哥兒是否愛慕她,我都得承認她是個好媳婦,我相信不是她的錯。你們如今又添了個哥兒,我也就安心了?!?/br> 衛啟濯瞧見祖母的神色,知她還想抱抱孩子,再度將襁褓遞了過去。 衛老太太略一遲疑,又將小曾孫摟在懷里搖了搖,神容慈和,面含微笑:“我還能瞧見你的小哥兒,也算是不枉了?!?/br> 衛啟濯一頓,覺出祖母話里的含義,動容道:“祖母定能長命百歲、福祿無疆的,莫要說這等話?!?/br> 衛老太太輕輕搖晃著懷里的襁褓,若有似無地嘆息:“若真是時候到了,再說什么都是枉然?!?/br> 蕭槿窩在床上等待衛啟濯時,暗暗在心里盤算著往后的事。 衛啟濯重返前世巔峰之后,還有兩個麻煩要解決,一個是衛啟沨,另一個就是衛啟泓。 衛啟泓最大的問題就是太能作,靠著嫡長子的身份撈個爵位就偷著樂得了,何必一定要一再挑釁他那一看就不好惹的兄弟。 不過似乎還有一件事要等著他解決,就是益王和楚王謀反的事。 前世楚王那邊是衛啟濯去解決的,益王也似乎沒和衛啟濯結下什么梁子,但這一世益王好似開始針對他了。 其實蕭槿覺得如果給他足夠的權力的話,他能將益王和楚王一鍋端了,橫豎這倆王離得也不是特別遠。 蕭槿正思量著,衛啟濯推門而入。 蕭槿見他神色端凝,不由問可是衛老太太那邊有什么不好。衛啟濯坐在床畔踟躕少頃,道:“祖母那邊應當暫且無事,我臨走時再三囑咐值夜的丫鬟仔細注意著祖母那頭的動靜,若是有什么狀況也能及時發現——只我卻才見祖母抱了小哥兒片刻,精神似乎見好,要不我每日都抱著孩子去看祖母,啾啾看如何?” 蕭槿點頭,笑著道好,旋又說起了衛啟沨年底要隨眾班師回朝的事。 經過半年的鏖戰,劉用章已經將河套地區清剿得差不多了,據聞如今正在鞏固戰果,預計年底就可凱旋。不過蕭槿覺得這回的效率不如前世高,前世九月份就還師了。 “我今日聽三嬸說,二嬸還特特在她跟前提了這么一嘴,也不知是在夸耀還是在擔憂。就憑著二嬸那性子,衛啟沨擦破點皮估計都能拽著他包扎三層。這若是真的帶傷回來,她還不抱著他哭昏過去?!?/br> 也正是因為傅氏幾乎將所有的希望跟重心都放在了兒子身上,才導致衛啟沨前世出事后,她的性子越發扭曲變態。 衛啟濯淡聲道:“我如今無暇理會他的事。我一早就跟劉先生說了,衛啟沨似乎跟袁泰有所勾結,劉先生自會提防著他?!?/br> 蕭槿托腮道:“他這次回來后可能會晉升,你就不怕他趕上你?” “他縱然趕上我,我也會將他踩下去?!?/br> 蕭槿暗暗點頭,惡毒上司就要有惡毒上司的氣場。 由于蕭槿清楚地記得衛老太太前世沒有熬過中秋,所以這晚睡得很不踏實。到了翌日中秋,吃了幾塊月餅,就抱著兒子去了書房繼續給他念書。 這一整日下來,風平浪靜。直至過了十五這日,衛老太太那邊都未曾出現什么狀況。蕭槿忍不住想,難道衛老太太今生有改變命數的可能? 傅氏也在等待著衛老太太這邊的消息。她之前每日去給老太太請安侍疾時,都能感覺到老太太身子一日更比一日弱,前幾日更是連起來走動都不能夠了,她以為老太太歸西也就是這幾日的事了,誰想到一直吊著,并且老太太的精神瞧著竟然比好些日子好上一些了。 傅氏越看越覺奇怪,但轉念一想,興許是因為近來太醫換了藥,這才有暫時的好轉。老太太年紀原本就不小了,哪能經得起什么折騰,大約過不幾日就咽氣了,且等著瞧便是。 袁泰也在等著衛老太太這邊的動靜。衛老太太一死,衛家便要迎來一場不小的震蕩。子侄們幾乎都要守制,即便有些可以奪情,但一門里面好幾個保舉奪情的就不太好看了。 袁泰推開窗牖,望著庭院中幾株桂樹,沉入沉吟。 衛老太太這回病倒應當與那藥酒無關,因為癥狀對不上。但衛老太太還是沉疴不起了,也算是歪打正著。不曉得這是否意味著氣運在他這邊。 袁泰長嘆一聲,衛家其實占了很大的優勢,這個優勢不僅包括家世,還包括子侄。衛家的子侄普遍比他家的子侄爭氣,就連衛家的親家鎮遠侯府蕭家,子侄也是一個比一個爭氣。 且不說蕭家四房的長子蕭崇已經中了進士,蕭家三房唯一的兒子蕭岑今年金榜題名的事已經傳遍了京師。蕭岑才及弱冠之年,頭先又在京師聲名不顯,在上一屆鄉試里得了第七時倒是出了一回風頭,之后就沉寂下去了。誰想到今年居然過了會試,又在殿試里中了二甲。 按說像蕭岑這種獨苗的出身,大多都是混吃混喝等著襲爵的膏粱子,到了蕭岑這里,竟然還能混個兩榜進士。衛啟濯這個小舅子不簡單,非但沒給他拖后腿,說不得還能做個助力。 袁泰回轉身踱到書桌邊,提筆擬信。 劉用章此番若是凱旋還朝,必定更得陛下重用,他得早做準備才是。 光陰掣電,捻指間便轉入了十月。 蕭槿出了月子,身體恢復得很好。衛啟濯這陣子一直任勞任怨伺候她,無微不至,她都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她瞧著他晚上看她的眼神,總覺得說不定她才出月子不久就又要懷上了。 衛承劼的長假已經快到期了,但他又不放心老太太這邊,便讓段氏留在家中代他照看母親。 衛老太太這回倒是沒有堅持,領受了兒子的好意。 一月之后,劉用章率眾班師。 傅氏已經大半年都沒見過兒子了,聽聞這個消息時幾乎熱淚盈眶。 她早早地就將兒子的住處拾掇了一番,到了官兵抵京這日,一大早便預備著去接兒子。 她一直焦灼地等到申時,才聽得丫鬟報說二少爺回了。 她又是激動又是緊張,乘著軟轎便往二門去。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傅氏瞧見兒子時, 眼圈不由自主地泛紅。 兒子顯然清減了一大圈,眉眼之間滿是疲困之色。她恍然想起了什么,急急詢問兒子可曾受傷, 又要伸手來查看,但兒子搖頭道了句“沒事”, 避開了她的手。 相對于傅氏情緒的波蕩, 衛啟沨的態度則顯得有些冷淡, 全然沒有傅氏預想中的激動。 衛啟沨神色疲憊,先問了衛老太太的狀況。得知祖母如今雖仍舊病著, 但暫無性命之虞,顯然松了口氣。他對著傅氏存候一番, 便領著幾個長隨回了自己院子。 傅氏回頭看著兒子的背影,不免失落。她白天晚上地盼著兒子回來, 如今真的盼回來了, 兒子卻是這般態度。 她覺得兒子似乎變得跟從前有些不同,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不再像從前那樣依賴她, 身上的氣度越發內斂,她漸漸開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兒子好像已經越來越不需要她了,傅氏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在門內佇立少頃, 又率眾折了回去。 她聽說兒子一回來就去了書房,當下趕過去。一推門看到他在盥洗, 傅氏脫口就道:“你這是要去見誰?” 衛啟沨動作不停:“兒子自然是去見祖母的?!?/br> “當真?”傅氏滿面狐疑之色, “我看你是大半年沒回, 迫不及待地要往她那邊跑吧?” 傅氏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蕭槿。 衛啟沨頓了一頓,沒有出聲。 這種問話,他其實怎么回答都是錯的,他的任何回答都可能激怒他母親,徒惹他母親揪著不放,倒不如一字不言。 傅氏等了半晌都不見兒子吱聲,氣惱道:“你如今翅膀硬了,連母親的問話都不答了是么?”說著話又冷笑一聲,揮退左右,盯著兒子道,“人家如今添了個哥兒,跟你那堂弟恩愛得很,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心?!?/br> 衛啟沨身子僵了一下,旋道:“兒子不知道母親與兒子說這些作甚,兒子要先去看望祖母了?!?/br> 傅氏果然從兒子神情里看出了一絲煩躁,鼻子里冷冷一哼:“人家如今恩愛和美,可你再瞧瞧你,孤家寡人一個,我告訴你,你總不成婚……” “兒子一回來,母親就要來添堵么,”衛啟沨遽然打斷傅氏的話,只是垂斂著眼眸看不清其中暗轉的神光,“兒子早已說過,兒子的婚事母親莫要再管了,一切事情兒子自有張主?!?/br> 傅氏陰沉著臉盯他。 她兒子不僅越發不聽她話,而且還跟她生疏起來了。 衛啟沨只當沒有看到母親的神色,轉身徑直出屋。 他其實一直都不愿意去深想蕭槿懷孕生子的事情。前世他因為種種原因,刻意隱藏自己的感情,今生他也不敢有太多表露,只是到后來才跟蕭槿坦明心跡的,蕭槿大約一直都不能相信他對她的感情,這從她在面對他時的一連串表現就可以看出來。 而實質上,他有多愛她,恐怕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清楚。他只是覺得,當初蕭槿在跟衛啟濯成婚之前,在臘月的茫茫雪地里,斷然表示不會回頭時,他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垮塌了,有那么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重來一世的意義何在,他不知道自己往后還能去謀求些什么,他的期待化為泡影,他的未來變得模糊,他忽然迷茫起來。 但是被衛啟濯踢到雪地里嘔了一口血之后,他又不斷想,他擁有往生記憶,他可以借此對付衛啟濯,將槿槿搶回來,他畢竟與她多年夫妻,他跟她好好談談,他在她跟前多跪幾次贖罪,他竭盡全力待她好,大約還有些許挽回的機會。他使了手段令蕭槿的婚期延后,在苦心爭取來的那段時日里,他緊鑼密鼓地在暗中準備,但是等到她即將出嫁時,他忽然改了主意,他放棄了自己籌謀多日的計劃。 即便他破壞了蕭槿的婚禮又如何呢,她對他滿腹怨氣,她不肯原諒他,更要緊的是,她還有個更好的選擇,衛啟濯。 他當時仔細想了想,與其強迫蕭槿跟他走,不如專心去對付衛啟濯。如果最后他跟衛啟濯的位置對調,再回頭去處理蕭槿的事,應當就會簡單很多。 但他還是無法面對蕭槿跟衛啟濯有了孩子的事。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始終都想有個孩子,只是前世造化弄人,今生好容易沒了那墮馬一劫,蕭槿卻偏偏也保留了往生記憶。 他恍然想起前世有一晚蕭槿醉酒,又哭又笑,吵嚷著不肯睡覺,他跪坐在床上擁住她,溫聲軟語地哄她,她漸漸安靜下來,靠在他懷里闔上了眼簾。他以為她已經睡過去了,但在將她小心地往床上放的時候,卻聽到她口中喃喃吶吶的,不曉得在說些什么。 他湊近去聽,她口中呼出的熱氣輕拂他耳畔,酥酥癢癢的,撩撥得他心弦一顫。 依稀聽到她輕聲嘀咕道:“不關我的事,不是我不能生,我也想要孩子的,可是他不放過我……為什么不肯放過我呢,跟我和離去找溫錦多好,大家都省心……” 他當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心里其實一直懷著僥幸,總是想著說不得她能感受到他之前沒有說實話,說不得她后來已經看出來他跟溫錦斷了,說不得她已經看出他是喜歡她的,只是她沒有來他這里求證過而已。卻沒想到她心里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 他當時愣了須臾,遽然緊緊抱住她,心頭涌上一股浪潮一樣的澎湃悸動——他想要將一切都告訴她,他想要跟她試一試。 可惜他最后都沒有這個勇氣,他終究是敵不過自己的心魔,他害怕。 衛啟沨望著遠處漫天的晚霞,面上神色復雜難言。 衛啟沨去探望衛老太太時,衛啟濯也在。 衛啟濯暗暗打量衛啟沨,覺得堂兄此番歸來,似乎哪里與往昔有所不同了。但具體是哪里不同,他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不過這又如何呢。 衛啟濯是跟衛啟沨一道出來的,兩人并排而行。衛啟濯轉眼看向堂兄,道:“二哥回去吃頓飯拾掇拾掇,晚些時候我會差人去請二哥往后花園觀景亭坐一坐?!毖粤T就要掣身離去。 衛啟沨倏然笑道:“四弟是急著回去看兒子么?” 衛啟濯步子一頓,回頭笑道:“不僅是小哥兒,啾啾也在等著我——二哥好像還沒有來看過小哥兒?!?/br> 衛啟沨心里莫名一塞,脫口道:“今日便罷了,改日再去?!?/br> “那二哥改日來時,一定記得帶上見面禮?!?/br> 衛啟沨似笑不笑道:“這是自然的,我還要去見父親,四弟自便?!毖杂櫡餍涠?。 衛啟濯微微冷笑。 對于蕭槿生子的事,衛啟沨心里還指不定怎么想。 晚夕,衛啟濯依言差人將衛啟沨叫到了后花園。衛啟沨聽了他調查藥酒那件事的結果,道:“那四弟認為祖母眼下這般狀況是何緣由?” “祖母目下的病癥是風寒引發的,應當不是**。不過我有件事倒想問問二哥,”衛啟濯眉尖微動,“二哥是否私底下跟袁泰有所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