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江浸夜喝完一杯茶,不緊不慢地說:“咱們沒有拜師儀式,就從基礎課開始。過程有點兒長,打糨、磨刀和刷紙不能停,熟練了再做立軸、手卷和冊頁的復制品,一套流程走個半年一年的,你才算入門?!?/br> 駱遠定了定神,語氣堅定地說:“江老師放心,這些陶老師都說過,我不是那種輕易被困難絆倒的人?!?/br> “嗯,確實品格頑強,要不是陶禧變成師母了,怕是要跟我搶到底呢?!苯鼓盟蛉?。 迎著陶惟寧和丁馥麗不可置信的目光,駱遠紅透大半張臉。幸好餛飩碗里還剩著湯,他忙不迭地端起遮住臉,咕嘟咕嘟地灌下肚子。 餐桌上又是一片愉快的笑聲。 * 吃完早餐,駱遠沒等江浸夜吩咐,就手腳麻利地去工作室灑掃了。 江浸夜趁著最近有空,接了份要修復的畫作,預備今天動工,還能讓駱遠順便現場觀摩。 他剛走出去,迎面碰見林知吾。 林知吾看上去憔悴不少,眼周明顯地下凹,人瘦了一圈,頭發也長長了,整齊地往后梳。他穿一件單薄的長風衣,走起路來有些仙風道骨的氣場。 江浸夜從陶禧那聽說了關于他的事,對他不多不少有點同情,語氣便少有的緩和:“找桃桃?” 林知吾淡淡地瞥他一眼,“她在嗎?” “在啊,剛還給你開門,進去聊會兒唄?!苯拐f著,手揣進褲兜里,“我就不打擾了?!?/br> 林知吾輕輕點頭,與他擦肩,進屋。 進去的時候正好與丁馥麗打了個照面,她夸張地大叫:“知吾呀!你怎么來了?阿姨真是好久沒見你,你怎么瘦成這樣?” “阿姨,我是來跟陶禧告別的?!?/br> “告別?”丁馥麗看著曾經心目中的最佳女婿,心里泛起陣陣酸澀,拉著他的手往沙發走,“坐坐坐,來,坐下跟阿姨慢慢說?!?/br> 陶禧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丫鬟,被差遣著給客人倒水。 林知吾卻也不在意了,緩緩出聲:“我下周回美國?!?/br> “???不是說好了回來發展嗎?你爸爸mama怎么辦?” “已經商量過了,他們尊重我的選擇?!?/br> 丁馥麗倒是著急起來,“這好好的,怎么又回去……是工作不順心?談戀愛沒遇上合適的?” 林知吾低眸沉吟,沒回答。 “mama,師兄是來找我的!”陶禧不滿地抗議。 丁馥麗這才訕訕起身,又不舍地一步一回頭。 及至她身影轉過門外的墻角,林知吾又開口:“我是一個人走?!?/br> 陶禧吃驚地捂住嘴,末了小聲問:“陳煙嵐呢?” “她走了?!?/br> “走了?她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绷种岚涯樎裣蚴终?,疲憊地說,“她不愿跟我一起走,然后就……就不見了?!?/br> 她不和你一起走,對你說不定是件好事。 陶禧這么想著,卻無法這么說,只好安慰:“師兄,興許是她不想拖累你?!?/br> “她那個人沒什么良心,我其實還做好了被她拖累的準備?!绷种崴砷_手,仰靠著沙發,雙眼無神地看向前方,面如死灰。 “那你不會還要等她……或者還要找她吧?”陶禧揪心地問。 “等她?”林知吾茫然地反應著,許久才搖頭,“小陶,遇到她我才知道,人的感情是有限的,裝在一個看不見的杯子里,不珍惜的人會有意無意地灑掉一點,她們不在意這樣揮霍。所以現在,我對她的那杯已經空了?!?/br> 陶禧總算放心,感嘆:“你能這么想就最好了,更多的人守著一個空杯子無法自拔,還恨不得把血嘔進去。其實啊,感情最沒道理可講,天道酬勤是沒用的?!?/br> 林知吾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線笑意,“你都快變成情圣了?!?/br> “師兄要是再陷下去,我都快變成詩人了?!碧侦D了頓,指著林知吾的腰,“對了……你那個紋身……是和陳煙嵐有關嗎?” 林知吾略微驚詫地挑挑眉,露出一個“你連這都知道”的神情,說:“她說自己是座孤獨的燈塔,在尋找屬于她的海域。我就自作多情地紋了那一小片海,不過并沒有告訴她。既然她不是我的燈塔,那我就耐心找到屬于我的。我對此不會特別執著,一片海,不是非要有燈塔。這次回去,也和我以前的老板聯系過了,不用擔心?!?/br> “師兄,那你要是找到燈塔了,記得告訴我?!?/br> “好,一定告訴你?!?/br> 聊完這一番,林知吾心情松快不少,提起剛才在門外遇見江浸夜,“你們定下婚期了嗎?還是說,再等等?” 陶禧苦著臉,“我不想那么早,但是他mama下禮拜就過來了。反正他保證,等有了孩子,他來帶,我就要看看他能不能踐行?!?/br> 作者有話要說: 在沒能和桃桃開車的那些時間里,夜叔一直自駕手扶拖拉機。 如今的他,非常幸福。 by一個小清新作者 ☆、64. 波士頓的三月還很冷, 雪未化盡。 坐地鐵到公園街下,一出來便是波士頓公園, 自由之路(freedom trail)的起點。 “桃桃, 你看地上這條紅磚鋪成的指引線,會經過城市十六處重要的歷史古跡, 長約四公里, 講述美國獨立戰爭的艱辛歷程?!?/br> 陶禧低眸,腳下的灰色路面, 一條筆直的紅磚線無盡地向前延伸。她握緊江浸夜的手,問:“我們這次有時間走走這條路嗎?” 江浸夜拽著她的手, 揣進衣袋, “你明天要手術, 今天還是別那么大運動量,咱們隨便在公園逛逛?!?/br> 而后兩人慢吞吞地走到溜冰場,坐在旁邊的木長椅上。 湛藍的天空高遠純凈, 被頭頂縱橫交錯的枝椏切割破碎,像小塊的藍寶石。 周圍高大的樹木仍是貧瘠的褐色, 草地不見一丁點綠,干冷的風拂過,沒有絲毫開春的跡象。 四下無人。 江浸夜和陶禧伸展四肢, 舒服地靠上椅背,像兩只蜷在墻角曬太陽的貓一樣愜意。 懶洋洋的,曬好一面掉個頭,再曬另一面。 一個月前, 大約就在陶禧準備國際人工智能大會工作報告的那段時間,江浸夜幫她預約了哈佛大學麻省總醫院,關于手術后皮膚缺損的治療。 早在1981年,這里的研究人員就研制出來源于肝細胞的最早的人造皮膚。 至今,用于后期修復再生的,具有汗腺、毛囊等皮膚附屬器官及皮膚自身功能的人造皮膚,已走出實驗室。 得知江浸夜自作主張預約治療這件事的那天,陶禧和他剛送走渠鷗,坐在從機場返回陶家小院的車上。 她聞聲一怔,轉頭看向窗外熱鬧的街巷,什么也沒說。 附著后背的疤痕,比起其他人的位于暴露處要幸運不少,但同樣對她造成了性格上的摧毀與重塑——強迫癥與完美主義的消失,自卑悄然滋長。 陶禧篤定會與它們共處一生,如今獲悉能通過人造皮膚修復,不禁百感交集。 “我以為會給你一個驚喜?!苯挂娝磻涞?,捏了捏她的手指,“你要是不愿,我就取消了?!?/br> “不?!碧侦聪蛩?,眼中混合了許多復雜的情緒,隨即低頭笑了起來,“只是有點擔心……也沒什么,我接受?!?/br> “不用勉強?!苯灌吐?,“你就是變成丑八怪,我也不會不要你?!?/br> “……要變你自己變好了,別帶上我?!?/br> “打個比方啦?!?/br> 那天的拌嘴還言猶在耳,回過神來,兩人泡在波士頓柔暖的陽光下,快要睡著。 陶禧歪靠在他肩上,軟綿綿地問:“江小夜,為什么突然想到要修復皮膚?是因為……因為你介意嗎?” “記不記得你去年參加的畢業舞會?”散步的老人顫巍巍地從他們身前走過,江浸夜呼出一團熱氣,溫聲說,“那個想欺負你的人跑出去以后,我看到你在發抖。其實在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br> 陶禧僵了僵,起身坐直,靜靜地聽他說。 “完全無視別人的眼光很困難,我們都希望變得更好。就像戴牙套、脊椎矯正或者面部微整形,不過是一種選擇。夏天不一定非穿露背的衣服,大可以完好地遮蓋,當作什么都沒有。但你知道,它就在那?!?/br> “桃桃,預約這個治療,并非對你不滿,或者期待你變得更美,我希望你不要受它的影響。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的內心,遠沒有強大到能坦然接受這樣的陰影。表面上的接受,只是你不想讓別人看出來?!?/br> 陽光灑在陶禧的頭頂,折出細碎的金色。 為這項治療她剪了及肩短發,脖子松松地纏繞一圈藍白色格紋圍巾。她仰頭做了個深呼吸,短發擦過圍巾,泛著健康的黑亮光澤。 “你把人看這么透,也挺討厭的。反正說不過你?!碧侦麗瀽灥爻雎?。 “總說我討厭,讓我數數有多少了,看看能不能換句好聽的?!苯归L臂一攬,她又重新倚在他的懷中。 柔若無骨的手指纏住他的,慵懶音色帶一點撒嬌的意味,陶禧說:“我mama說的不夠多嗎?我還是第一次發現,她居然偷偷為你攢了那么多好聽的話。人家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看來是真的?!?/br> 上周,渠鷗從北里來到嶼安。 和陶禧預想的興師動眾不一樣,渠鷗輕裝上陣,隨身只帶了兩件行李。 見面禮是紅包和一套首飾,不算正式的彩禮。紅包只有一張銀.行卡,陶禧沒有問,讓丁馥麗幫忙收起來。 渠鷗對陶禧很是喜歡,剛見面就一陣夸,直說這樣好的小姑娘讓江浸夜那條豺狼叼走了,是他們家占了便宜。 她生猛的比喻逗得陶禧直笑,江浸夜的臉色則沒那么好看了。 到了吃飯的時候,渠鷗把陶禧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倒叫一臉鎮定的丁馥麗開始不好意思, “小夜也挺好的,他這么多年我們都看在眼里。脾氣在一點點收斂,性格嘛,自然是比小時候穩重多了,很可靠。人帥,又不花心,不在外面亂來,他們倆就這樣平平淡淡地我很知足?!?/br> 渠鷗連連點頭,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 她長卷發剪短了些,燙了一頭小卷,看上去時髦又干練。紺色的真皮夾克搭上一條黑色皮褲,帥氣得就差一副黑超和一輛摩托了。 之前江震寰結束嶼安行回到家里,跟妻子說起丁馥麗對江浸夜似乎頗有微詞。渠鷗當即表示這不是問題,他們相處的時間不短,感情肯定很深厚,只不過有些事情習以為常就被忽略了,只有一件件說出來,才能重新感受到對方的好。 果然,在渠鷗循循善誘地引導下,丁馥麗回憶江浸夜這些年在陶家的生活,講到后來,竟忍不住潸然淚下。 陶禧目瞪口呆,悄悄向江浸夜比出一個大拇指。 江浸夜意外又無奈,一頓飯活生生地吃成了悲情訪談節目的錄制現場。 還別說,效果確實不錯。 當天晚上,陶禧再聽丁馥麗私下跟陶惟寧提起江浸夜,不再是“姓江那小子”了,一律換成“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