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邵柏博這段時日逐漸暴露自己的野心,在翰林院中翻云覆雨,可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此刻,他游走在隴西、太原等中小士族中間,端得是如魚得水。 主亭中,孟希來躊躇不安,他不知對面之人到底知道了幾分,父親讓他開口試探實在是抬舉他了,自己若有那本事孟家當初何至于落入那等悲慘的境地。 “愚兄還未恭賀明誠升遷之喜,權且飲盡杯中物,當作賠罪了?!?/br> 趙秉安盯著這石桌彈指玩耍,對孟希來的焦慮窘迫視而不見,世人皆以為他在這場奪嫡之爭中獲利最大,可實際上呢,他忙前忙后不過是替人孟家保了駕護了航,孟氏子弟丁點風險沒冒便坐收漁利,不聲不響的攬了兩個爵位入懷。孟守德一介白丁咸魚翻身,成了世襲三代的壽春侯,而眼前的孟希來,也因著與中宮一母同胞,圣恩殊賜文韞伯,食邑兩百戶。 孟家淌著永安侯府走出來的老路,既有勛爵保底又保全了自己世家的底蘊,不得不說,人家這算盤打得真是舉世無雙。 趙秉安自忖心智過人,可在那位面前到底是計輸一籌,不過,他可從不給人打白工,孟家人占了他那么大便宜,好歹也得掏出些東西來吧。 第233章 “何懋林垂危,這個消息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 金針扎遍周身大xue, 百年老參日日續湯, 現下何府隨時都有可能曝出喪信來?!?/br> 孟希來一心想挽回兩家的關系, 怎敢說胡話,再者說,他那位神出鬼沒的祖父連下兩封口信催促他趕緊把消息送予趙秉安,誰知道這里面又藏著什么陰謀,他可沒這幾位的鬼心眼,趕緊說完脫身才是上策。 “怪不得近來太原士族蠢蠢欲動,想來是私下里正掐著呢……” 何懋林的生死關系到內閣格局變動, 趙秉安一時間心思百轉。孟璋的手段當真是了得, 他們幾方勢力都在何府安插了人手, 卻一直被何家人蒙在鼓里,唯有人家,藏影無形,偏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初夏饗宴, 邵柏博出盡了風頭, 這位八公子溫潤如玉,翩躚儒雅,一身翰林才氣折服了在場所有士族,相較于邵家前頭幾位守庸抱懷的小官人,這位委實驚艷太多。 亭中茶爐正旺,趙秉安抬手斟了一杯, 推給正拾級而上的舅兄。 桌上三足鼎立,彼此間一個神色的變化都會成為底下那些人揣測的理由。 嘴角都噙著溫潤無害的笑意,開口吐出的話可就不那么悅耳了。 “孟府久不涉朝,此番封爵之后怎么反倒與世家活絡起來了?” 孟希來手一頓,對邵柏博的質問頗為不悅,自家如何行事,何須向外人言說,再者,他那是什么眼神,好賴自己也是堂堂文韞伯,怎能被此人以如此玩味的眼神打量! “邵兄當年掛印而去,如今又為何汲汲于名利?” “……哈哈哈,愚兄本就是俗人一個,功名利祿,看不開放不下,索性下場來攪弄攪弄,順道稱一下自己有幾斤幾兩?!鄙郯夭┳炖镎f著冒犯之語,偏偏神態泰然自若,逼得孟希來也不好當場掀桌子走人。 “我看大兄今日是醉得狠了,這紅袖綿的后勁太大,齁著你了吧!”先帝大行,京城禁宴禁戲半年,他們今日本是支了個文會的幌子出來敘敘舊,拉攏一些散落勢力,怎得邵柏博如此失態。 疾飲杯中濃茶,邵柏博身上的苦戾之氣稍顯失控,趙秉安皺緊了眉頭,眼神在這兩人之間來回掃過,孟邵究竟出了什么齷齪,致使他這位大舅哥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 “對不住孟賢弟,方才是愚兄孟浪了!這廂給你賠禮?!鄙郯夭┩春廾霞胰?,但也清楚自己目前根本沒有與之相較的本事,不得不咬牙忍耐。 對方已經服了軟,孟希來看在趙秉安面子上也不能得理不饒人,當即輕哼了一聲,很不情愿的與邵柏博碰了碰杯子。 趙秉安剛從是非口跳出來,可不能被御史抓到把柄,故而他今日行止極為收斂,兩家之間的矛盾他不想多問,邵柏博是聰明人,該有自知之明。 “太原士族最近蜂涌入京,廊州王氏,通州閔氏,還有那屋坪常氏,兩代之前都是數得上的家族,如今新皇即位,朝局多職空懸,只怕世家又要有一番狼爭虎斗啊?!?/br> “先機早已被人占盡,蜂擁而來也不過食些殘羹冷炙罷了?!?/br> “這倒未必,只要何閣老‘活著’,朝野上下就還得給那群人幾分顏面?!?/br> 趙秉安方才還想著要不要將此事透漏給邵柏博,現下看來倒是他自作多情了,也是,大舅兄乃是那位的左膀右臂,孟家的消息豈有他不知道的道理。 孟希來手上的茶盞沒有端穩,滑落傾斜,幾滴guntang的水珠打落在光亮的大理石桌上,聲音十分清脆。 “希來兄是老實人,大兄何必與他打趣,何府上的消息你既已明了,就權且說說吧?!?/br> “放眼朝廷上下,繼任人選不過三者。黎太傅、蔡川廷以及令叔趙懷玨!” “家叔升遷浙江總督尚不足半載,只怕此次是趕不上閣老推舉了?!?/br> “那這閣老之位豈不是要落入蔡川廷之手,他可是沈首輔座下高足,資歷官聲俱佳,朝野間很有人望?!泵细F如今的榮耀皆是老太爺踩在沈炳文的肩膀上奪來的,孟希來急著報信就是不想面對內閣中沈氏一家獨大的局面,他自己擔不起這件事,故而才選了眼前這兩位盟友,可惜,邵氏子似乎對他積怨頗多。 “何府現如今強撐著一口氣,不知什么時候就沒了,只要咱們在喪信發出后,即刻把黎煥中拱上去,那沈首輔縱使算盤打得再精明也無可奈何?!?/br> 趙秉安暗忖舅兄這話說的倒是直白,可何懋林幾時歸西又不是他們說的算的,只要他熬到六月底,十三省總督入朝述職,屆時黎煥中不得被蔡川廷各方面吊打,除非…… 趙秉安壓低聲音,詢問著一旁眼角帶煞的舅兄,“能維持多久?” “金針續命,全在深淺之間,我想讓他死,片刻便能聽到喪鐘?!?/br> “好,我即刻入宮,將此事通稟圣上。大兄回翰林院,著手為太傅大人造勢。剩下京中那些太原士族,就要靠孟兄安撫了?!?/br> “那,黎太傅那邊呢,咱們如何與其接洽?”孟希來有點跟不上這兩人的節奏,這才幾句話的功夫就定下了?是否太過兒戲。 “孟兄,兵貴神速,黎太傅已經收了在下入翰林門墻,日后他老人家可就算不得外人了?!鄙郯夭┨幮姆e慮將黎煥中扶上閣老之位,所謀自然不小,他不比趙明誠,身后有闔族勢力支持,朝上湖湘一黨又心甘情愿的供他調遣,官位權勢觸手可得。凡他想要的東西都得奮力去搏,拼命去搶,才能牢牢握在手心里,不為他人糟踐! 五年,托架于黎煥中建立起他游離于邵家之外的勢力,五年之后,黎家會乖乖為趙懷玨讓路。 黎煥中此人是個雷打不動的老迂腐,他跟內閣那套班子合不來,偏他又是正兒八緊的帝傅,民間聲望極高,把他弄進內閣占著位子,絕對會把顧張二人氣得食不下咽,這三位那可是結怨已久! 趙秉安與孟希來的目的是一致的,遏制沈炳文的權勢進一步擴張,尤其是要保住五叔的晉升空間,黎煥中不是頂好的人選,但勝在單純可控,扶他上位,新帝心里不會加持太重的分量,將來趕他下臺也不費事。 七月,對于趙家來說是一道坎,趙懷玨歸巢,不可避免會牽動各方勢力的注意,他與沈炳文翁婿之間的博弈將會決定湖湘一黨接下來的歸屬,吏部也將會迎來一場大變動。 孟希來呆滯著,這師生名分對世家來說尤為重要,邵柏博拜師黎家為何先前一點風聲都沒有,邵氏就不加干涉,任由他肆意胡為嗎,還是說,這步棋邵家早就安排好了,他們也早就對沈炳文把控內閣的舉止有所不滿了? 這些問題在他腦子里繞過幾個圈,隨即壓在了心里。方才趙邵二人之間的默契他已親眼見證,孟家在這場聯盟中的地位日益削弱,日后黎煥中成功入閣,邵柏博便離內閣近了一大截,他與趙秉安已經將自己遠遠甩在身后,將來若是太爺駕鶴西去,孟家,還能維持如今的風光嗎。 摩挲著懷里那塊玉佩,孟希來覺得他得進宮與長姐商榷一下,如何能在不冒犯新皇忌諱的情況下抓住趙氏許下的婚約,他膝下已有二子一女,皆系嫡出,若能與趙秉安膝下之子結親,那孟家也就能安心了。 打馬下山,兩府車駕毗鄰,邵柏博似是收拾好了心情,臉上的防備卸下不少。 “內閣里那幾位不會束手就擒的,黎煥中徒有人望,可權謀之術上一竅不通,我擔心,他不等蔡川廷等人入京就會自個兒搗出紕漏,葬送了大兄你一番苦心?!?/br> “舊東宮黨現如今群龍無首,把黎煥中推出來不過是想立下個山頭,誰都知道這是新皇要在內閣安插個應聲蟲,張顧兩位老大人最近極為識趣,想來是不會讓圣上失望的?!?/br> “這也是你要拖孟家下水的理由吧,沈顧二人之間終究隔了個太子,孟家倒向黎太傅,顧椿不得不有所顧忌,他這一票你就算到手了?!?/br> 邵柏博也沒奢望能瞞得過去,他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算是認下了。 “顧椿一票,世伯一票,就算圣上有所偏向,你也還需要一位閣老點頭?!?/br> “我聽聞工部的唐老尚書對明誠極為賞識?!?/br> “一碼歸一碼,唐閣老向來明哲保身,想讓他摻和到這件事里來,恐怕很難?!?/br> “確實,黎太傅往唐府遞了幾封拜帖都沒有回音,可見唐家的門檻不易登。不過,若能得世叔親自出馬,此事未必沒有轉機?!?/br> “我爹?呵,你這如意算盤倒是打得響亮……” “不會白勞動他老人家的,事成之后,黎太傅會在七月大朝會全力襄助趙總督,務必讓人全須全尾的回到浙江去?!?/br> “你又聽到了什么風聲?”趙秉安聽這話里有話,莫不是吏部那邊又在密謀著什么吧,沈林可真是出息,手下那些諜衛就跟眼瞎耳聾了似的。 “沈氏門墻下不少高人,令叔挖走老泰山近半墻角,自立灶臺,反正名聲不怎么好聽,多得是人摩拳擦掌想著教訓他呢,你近來被困鎖宮中,不知曉也不為怪?!?/br> “六部動向盡在通政司眼下,我侍立御前,消息無有錯漏,難不成,是御史臺?還是都察院?”既不是外人盤算,那只能是自家門墻里出了內鬼,永安侯府自從五爺離京后對御史臺的掌控就大不如前,所以一出問題,趙秉安立馬就想到了這個薄弱點。 邵柏博不想趙秉安的嗅覺如此靈敏,驚愕過后便躲在轎簾后面不懷好意的偷笑,難得看趙秉安如此著急,看來那位趙五爺在他心里還真是占了不少的分量,御史臺這個至關重要的地方出不得差錯,不為他所用,至少也不能倒向首輔一脈,趙秉安去查,說不定真能掀了某些人的老底呢。 第234章 懷揣著滿腹心思回了侯府,趙秉安沒有留意到一路上下人們欲言又止的神色, 進了書房, 先把沈林一頓好批, 責令他滾去探察御史臺、都察院, 若再無所得就滾回磨坊街打理生意去。 盛怒過后,趙秉安開始著手彌補空漏。首先,他急件浙江總督府,讓五叔心里有個底,七月述職,他們叔侄倆只怕有一場硬仗要打。 隨后,他擬出了御史臺所有勢力名單, 從中排查著可疑人選。邵柏博這個家伙胸襟也忒小氣了些, 故意說一半留一半, 存心看他笑話。 御史臺里高和、岳叔伍兩位老大人已近花甲之年,平素不怎么出來走動,一應事務都是交由左右僉都御史打理,閆子胥乃是五叔得力臂膀, 向來與侯府親近, 該當不會是他,難不成是劉慶罡? 不,既然首輔黨人想出其不意,那御史臺里只怕人人皆有可能,但愿五叔當年沒留下什么首尾,否則一時半會只怕來不及收拾啊。 大理寺與御史臺、都察院的關系最為密切, 趙秉安思忖著要不要與二伯通通氣,看他那邊是否發覺什么異動。 正打算去二房走一趟,結果就聽見西北方向傳來陣陣吵鬧聲,趙秉安皺緊了眉頭,他向來喜靜,府上下人也熟知這點,從沒有人敢在回文院這邊鬧騰,眼下是誰如此不懂規矩。 天色漸暗,書房外侍立的兩個小廝眼見主子出來,趕緊點上了燈籠,在前方小心引路,他們不敢多話,嘴里卻苦的很。 春暖院外堆著幾車行李,下人們在哭罵聲中不為所動,仔細翻檢著這些東西。 蔣氏氣極反靜,冷淡著臉色讓人把長子幾房姬妾安置下去,當然,在她眼中,那些胡姬異族不算是人,若非顧忌著給愛孫積德,她根本不會讓人進門! 此刻趙秉宰還蜷縮在小轎里,拼命壓抑著服散的欲望,他癱在轎龕上,渾身顫抖,瘦削的臉上滿是冷汗。 蔣氏遠遠的站著,不敢過去看一眼,實際上,在她們母子相見之時她都不忍相認,那是她的兒子嗎,為什么會把自己折騰成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若早知如此,當初說什么她都不會放人走! 轉頭望著石板上那個女人,蔣氏恨不得撲上去咬死她。 “若非大郎以命相求,我今日一定會休了你!” “封了春暖院,日后許進不許出,延請胡先生過府替六少爺診治,至他痊愈之前,不得邁出院門半步!” “母親,您不能這樣做,相公他可是圣上欽賜的世子,您不能圈禁他——” “閉嘴!我兒落得如今這個下場就是因為娶了你這個禍害!不如此,難道讓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忠義伯世子是個,是個酗酒爛毒的人嗎?那日后老爺與安兒該如何出門見人!”蔣氏看見長媳就是壓抑不住的火氣,她將巴在腿上的煞星狠狠甩開,嘴上也不忍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一吐嚕瓢都倒了出來 “……說到底,您就是偏心小叔?!?/br> “那相公呢,他難道不是您親生的嗎,為什么兩房就不能平等對待!” “混賬!” 蔣氏最不容人踩的忌諱就是膝下二子之間的關系,柳氏敢當眾這么挑撥,簡直是沒把她放在眼里,一巴掌揚起,眼看就要抽下去了。 “母—母親,她是無心的,您,您饒了她吧?!壁w秉宰強撐著掀開轎簾,氣若游絲的給妻子求情,殊不知,他這死不悔改的模樣更讓蔣氏怒火中燒。 五石散早就把身體的根基摧毀的一干二凈,趙秉宰又正處在苦挨的關頭上,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已是極為不易。 這點力氣用完,他連轎簾都抓不住,臉朝下摔出轎子,癱在地磚上,渾身抽搐著。 柳氏看不下去了,她從懷里摸出一小包方角粉末,顫抖著爬過去,想替他解了這折磨。 “這是什么?又是害人的毒物是不是,你這賤婦!” 就著手把小藥包撕開,白花花的細鹽粒子撒了遍地,這東西不是五石散又是什么。 蔣氏長于杭州,江南繁盛之地,她對富商巨賈私底下流通的這些害人玩意可是親眼見證過,當年蔣府上趙秉安有一位庶出舅舅,就是因為服散被蔣老爺子打斷了一條腿,攆到鄉下老家過活,沒兩年就病死了。 趕在此時,抄檢的下人也都提著膽子回來通稟,六少爺的行李里確實夾帶了許多不堪入目的東西。 嬤嬤們搬出一個小箱子,里面皆是房事助興的藥丸,都不用請府醫,她們這些婆子擱在鼻頭下一嗅,便知那里面混摻了幾樣大補之物,六少爺這身板用上那東西,簡直就是在害命! 更要命的是,她們還在六少奶奶的私密行囊里抄出了兩個人偶娃娃,一大一小,沒有五官發須,怎么看怎么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