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嚴崇福是個讀書至上的清高人,若非如此也不會讓兒子單獨下去交涉,他打心眼里看不上那些販夫走卒,就是樓下穿綢帶金的掌柜在他眼里也只是下等人里面稍微體面些的一種,不配與他這樣的秀才公平起平坐。 “我可是有文書的人,我不搬,他能奈我何!”嚴崇??粗呀浤_始收拾行禮的兒子,怒火更甚,兩步上前一把奪過包裹扔在地上,恨不能跺兩腳表達自己憋怒的心情。 “收拾什么,你就不會與他理論嗎,我就不信圣賢之道還駁不過一介商栗,簡直是豈有此理……” 嚴君啟深吸一口氣,只當自己沒聽見這喋喋不休的抱怨,轉身又將包裹撿了起來繼續收拾,他們原本帶來的銀子足有二十兩,是家中祖父積攢了多年的積蓄,若不是父親非要參加那勞什子文友會,他們怎么會淪落到連房錢都交不上的地步。 幸好,家里也知道父親是什么樣的人,這次出門前將路費一分為二讓他暗留了一份,要不然他們父子現在恐怕只能流落街頭了。 “兒這兩天問了幾家民宿,價錢不高,就是吃食家務得咱們自己收拾,兒子昨天已經和其中一家說好了,今兒搬過去再交銀子,您趕緊收拾吧,不然誤了約好的時辰說不定戶主就轉租其他人了?!?/br>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一人做主呢,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真要嚴崇福自己去辦這些事,他定然嗤之以鼻,多數嘟囔一句俗務就又會把包袱甩給兒子,但眼前兒子真的沒問過他就擅自把事情定下了,他又惱的很,覺得自家兒子是不是身份上來之后就不把他這個當爹的放在眼里了,這還得了! 嚴崇??催@個兒子是哪哪都不舒坦,要是在老家,他早就一鞋底抽過去了,但這是在北直隸,達官顯貴匯聚之地,脫鞋有失斯文,所以他直接捋起長袖一手捶了過去,一邊捶一邊嘴里怒罵著不孝子,聲音之大整個樓層都聽得清清楚楚。 “阿兄,那嚴家小子又挨揍了,這次我賭五十兩他指定會和那個老不修翻臉?!壁w同錚一邊趴在貴賓房的門框上聽得津津有味,一邊不回頭的給賭局下注。 “五十兩,他會忍?!壁w秉峻朝著門口撅著的屁股冷冰冰的撂出一句,隨后突然想起阿兄最不喜他們沾染賭博這等惡習,便有些緊張,心虛的看向窗口處,想解釋一下又不知道從哪開口。 “同錚少爺,您怎么就不長記性呢,那嚴家小子就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來,您看他挨罵那么多次,哪回還口了?嘻嘻,我賭一百兩他絕對不會還手噠?!?/br> “嘿,肖明你小子越來越雞賊了,居然敢坑小爺的銀子,我非好好收拾你不可?!壁w同錚轉身幾個健躍就逮住了正要逃跑的肖明,兩手用力,只將一張清秀的瓜子臉扯成了滑稽的大餅臉,笑得好不得意。 趙秉安瞧著這兩個活寶也是無可奈何了,他原還怕肖明的性子太過沉悶自卑,想著放在趙同錚身邊熏陶一下,哪成想矯枉過正,差點培養出來一個小話癆。 “好了,都老老實實的坐下吧,天天這么鬧你們也不嫌累?!?/br> “那是別人家的家事,怎能拿來作賭打趣,不成體統?!?/br> 趙同錚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腦勺,他本性好動,不似趙秉峻那般沉靜,所以常常是大禍不闖小錯不斷,好在跟著阿兄,有人指點教導,這毛病也改善了不少。只是最近府中的氣氛實在是太壓抑了,他猛地碰見一件有趣的事難免就失了些分寸。 “好了,我沒有怪你們的意思,只是,可惜了那嚴君啟……” 屋里的三人不懂,他們是本地人,自然對這科應試學子的資料略知一二,這嚴君啟是咸亨十五年甘于府的廩生,甘于府在河北境內實力中上,那嚴君啟既能在府試中取得那么好的成績,那純按比例來算,他這次上榜的機會應該不小啊。 “子不越父,縱使糊卷之時他名次超前,可最終定榜都要清查家世,只要其父沒中,那他就要被除名,空出的名額由副榜第一遞補。所以我才說他可惜了,而且只要其父不罷考,恐怕他往后幾十年都出不了頭?!壁w秉安搖搖頭,那嚴君啟通達實務,心堅志強,若不是有這么一個拖后腿的老子,以他表露的才華來看,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啊,那,那說不定他那老子踩了狗屎運,恰巧考中了呢?” 趙同錚說完這話也被自己給蠢到了,要是天天醉生夢死胡侃亂扯也能中舉人,那他說不定也能考一個。 “就算破天荒中了又如何,你剛才沒聽見外面那罵聲嗎,一句不孝子,早就把他的前程給絕了?!?/br> “那還真是可憐……”趙同錚長這么大,見多了坑爹的紈绔,倒是頭一回見這么坑兒子的爹,一時間對那嚴君啟的同情真是無限度的拔高。 思來想去,他在下人耳邊指著樓下嘀咕了幾句,吩咐不要泄露了自家身份后便隨手拋了一塊二十兩的銀子。做完這一切他心里舒服多了,轉頭看見阿兄洞悉一切的眼神之后卻又覺得有些羞臊。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同錚何恥之有。好了,今日在外頭逛得時間也夠久了,咱們該回府了?!?/br> 趙秉安出來晃蕩就是為了疏解心情,此刻瞧著族弟一副赤子心腸,胸口憋著的一股悶氣也消散了很多。 稻門趙氏的慘案他知道不能怪趙佑,只是不可避免的會遷怒,也怪他太自以為是,總覺得所有人都該按自己的安排行事,殊不知眾人畏懼的只是他身后的權勢而已。 趙秉安曾經在心里暗罵過守備府那些分家狐假虎威,但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與趙汝亭那些人沒什么不同,不是自己握在手里的權勢就不能算自己的依仗,他這段時間被祖父牽著鼻子走,不知不覺間將自己和永安侯府綁在了一起,恐怕等他回京之時,和長房有的掰扯。 到底姜是老的辣,祖父潛移默化的就將永安侯府的責任栓在他身上,他還背得不亦樂乎,要不是五叔這次隔空一巴掌把他抽醒了,恐怕他遲早得陷入府內權勢之爭,趙秉安就不懂了,老爺子謀劃那么多到底為的是什么,真讓趙秉安上位,難道他就不在意大伯父子的下場嗎? 第149章 老燕不慫 五月份眨眼就過去了,趙秉安這些日子一直閉門讀書, 避不見客, 倒是不知外面文會之風已起, 況且現在北直隸也沒什么人敢到趙府投請帖, 所以趙秉安難得閉關溫習了一段時間。 若不是京中屢次來信催促稻門歸宗之事,趙秉安說不定就沉浸在書本里,不知人間歲月了。 “本宗那邊,都安排好了嗎?” “趙通化已順利繼任稻門家主,其余四支也都,安分守己?!?/br> “安分守己?恐怕是戰戰兢兢吧……” 水榭內檀香裊裊,卻沒人再敢接這句話。沈林以為主子這些日子已經放下了, 沒想到心里還是有根刺拔不掉。 早知道就該多瞞一段時間, 等趙佑料理妥當之后再說, 那主子看著既定的結果說不定接受度會高些。其實說實話,燕長品行的株連之道連他這個常年跟黑市打交道的人都不寒而栗,同出一脈,主子看不下去也是正常。 “既然京中的意思是不大辦, 那咱們也就不多費事, 召集族老會,三日之后開祖祠,舉行歸宗大典!給我傳下話去,從今以后,稻門就是我永安侯府正正當當的分家,都是趙姓子孫, 誰敢傾軋弱小,本少必以家法族規嚴懲!” “是?!?/br> 沈林心里再惴三分,主子閉關這些日子,沒有磨平怨憤,倒是平白修煉出一股銳氣,剛才他站在主子身邊,瞧著那發號施令的架勢都有點腿軟,幾句話句句透著狠意,似乎丁點不在意其后蘊含的殺機。 肖明奉命去淘本古籍,沒想到一回來就看到沈林待在水榭門前發呆,他悄沒聲的溜過去,正準備換條道走呢,結果剛到拐角處就被人拎住了后脖領。 “放開,放開!” “嚷,大點聲嚷,擾了主子的清凈有你小子好瞧的?!?/br> “壞人,就欺負我小,你等著……” “嘟囔什么呢,有正事問你,過來?!?/br> 肖明不甘不愿的跟著沈林走向了旁邊的廊亭,手里抱著書本,嘴角撅的能掛酒瓶。 “最近主子是不是去過稻門那邊了?” “沒有!”肖明下意識的否認之后,猛然發覺自己回答太快了,肯定會讓眼前這個狐貍識出破綻,果不其然,肖明一抬頭就看見沈林得意的笑容。 “也沒什么,就是主子心里憋悶,想出去散散心,結果不知怎的就轉到了稻門街那邊?!?/br> “你們遇到什么了?” “呃……,你想知道就去查嘛,反正你手底下人那么有本事?!?/br> “胡說,那都是主子的人,再說沒有授令,那些人都只能在暗地里保護,從不會多言?!?/br> 肖明嘟嘟嘴,一臉不相信,但奈何他現在心智見識都不是沈林的對手,所以不多一會兒,還是被掏出了實情。 “守備府那幫蠢貨!他們還真敢想,侵吞稻門產業,這不是往主子傷口上撒鹽嘛,真是豬腦子!” 沈林說起這事就氣,早早的就告誡他們收斂一些,沒想到還是撞到了主子手里。也不動動腦子,那些田產店鋪無嗣,早晚要劃給宗族共有,現在急哄哄的上手搶,簡直是嫌自己嘴臉不夠難看,主子原就心中有愧,親眼看到那副情景如何能不怒! “就是,要不是佑統領在,他們說不定就帶人強搶了,你沒在那兒,不知道當時主子的臉色有多難看。就這樣,最后還是秉峻少爺和同錚少爺出面才讓那些分家族人打消念頭。悄聲告訴你,主子回來之后把那套甚為喜愛的白釉茶盞砸了個稀巴爛,嚇得我好多天都不敢說話?!?/br> 這些沈林自然都知道,但還是說不通為何主子的姿態突然轉變,僅僅為了稻門分家的遭遇嗎?可是主子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官場新丁,在蘇州,被五爺毀家滅戶的也不在少數啊。思來想去,沈林還是把一切歸結到主子長大了,見識多了,想自立自強了。再說性格強硬一點也沒壞處,至少不像以往那樣在府中吃暗虧,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大不了以后多小心幾分伺候著也就是了。 縱使心里千番盤算,沈林面上卻紋絲未動,接著忽悠了兩句就又急著往府外去了,他還有一堆攤子等著收拾呢,這歸宗大典可不是那么好辦的。 肖明沖著沈林遠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笑得像個小狐貍,他跟在趙秉安身邊日久,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些計謀,剛才一番話半真半假,竟將沈林都蒙了過去,所以他這會兒好不得意。 水榭書閣里,趙秉安不用抬頭都能感覺到剛進門之人的喜悅之情,這走路飄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專職跳大神呢。 “書放這,出門練一個時辰馬步,定定心?!?/br> 一句話直接讓肖明臉上燦爛的笑容僵住了,麻利的將書本摞好,便喪著臉朝著門口去了,臨跨門的時候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結果只看盡主子低下頭的側臉,什么表情都沒有。 一出門先四處打量了下,確保沒有看見其他人之后,肖明便當起了短腿門神。 唉,想他肖明也是主子身旁一頂一得用的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對河扎馬步,真是好丟人啊。 這都到六月天了,趙秉安也不會真讓一個小孩子在烈日下暴曬一個時辰,只是最近看這小子玩的有點瘋,得讓他收斂收斂。 轉筆臨完一帖《蘭亭序》,馬上就到用午膳的時辰了。 “執我的拜帖往順天府去,邀請燕府尹過府相敘,交代膳房,精心準備著?!?/br> 肖明愣了一下,趕緊應了是??v使他剛剛還熱的迷迷糊糊,這幾句話聽下來立馬就清醒了。謹慎著退出水榭,隨后撒腿就往趙佑和蔣達那邊趕。 書閣里趙秉安氣定神閑的又換了一張宣紙,意隨心動寫下了燕長品這個名字。不可否認,這是個酷吏,卻也是最好用的一把刀,熟諳刑律,擅揣人心,官場上循規蹈矩,雖然某些方面死板了些,但比起方子厚之流絕對算得上“老實”了。 他的外祖蔣正楷現如今已快到古稀之年,雖然身子還算硬朗,但面對刑部如山似海的公務也已漸漸力不從心,幾位舅舅但求無過,想讓他們接班卻是癡心妄想。 不說應對那些錯綜復雜的大案,單就如何與穆家一系周旋,他們就應付不來。 而燕長品卻是個合適的人選,資歷足夠立場明了,腦子也不算糊涂,除了人品這一條絕對是趙秉安現下手里最合適的人選。 要想成大業,用對人是第一要領。 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不管趙秉安心底對燕長品的觀感如何,只要他能頂事,那就應該推他上位。 為帝為皇者尚要為朝堂政局妥協,趙秉安也不得不對自己的實際情況低頭。 重新鋪上一張新紙,靜默片刻,揮筆而下。 “喜之則多事,惡之則生怨,故去喜去惡,虛心以為道舍?!保ㄋ詰搶⒂H近和厭惡等情緒一并拋棄,才能成功的使用權謀之術) 這些天煎熬的不止趙秉安一個,燕長品也是度日如年吶。當初他一開始就提議過將稻門趙氏連坐滅族,是那位小公子一力阻止了,后來也不知道永安侯府內出了什么變故,那留兒街的大統領直接對他下了暗殺令,他從這個案子一開始就和趙家人綁在了一起,大佬要殺人,他們除了擼袖子上還能怎么辦。 燕長品現在只后悔當初沒趕到趙府去問個究竟,幾刻鐘的腳程,他當時若勤快一些也不會失了新靠山的歡心。 不管那留兒街大統領身后站著誰,他看不見摸不著的,哪有眼前小公子來的實在,而且他瞧著這回不僅是失了好不容易攀上的親近,恐怕還讓那位生了厭惡,將來等他入朝,那日子可就好過了,呔,說不定他連這回京的機遇都保不住了。 唉,想他老燕在北直隸怎么說也是兢兢業業干了十多多年,怎么臨了踩這么一腳狗屎。 “大人,大人,快,快去前堂,趙府來人了!” “又是稻門那幫沒臉王八?他們還真是蹬鼻子上臉了,也不掂量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不久前還跪在本府面前舔鞋底,現在一朝攀上永安侯府就猖狂起來了,他們真以為老爺我治不了幾個泥腿子嗎,真是氣煞我也! 師爺呢!班頭呢!都給本府吆喝出來,罵不走就給老爺我亂棍打出去,反正也沒什么指望了,老爺我不受這窩囊氣了!” 抬腳從臥榻上蹦起,燕長品cao起書桌上一個和田鎮紙就往府衙前堂沖過去了,他現在覺得自己前程肯定不大好了,在鐵定被貶黜之前還不如放飛自我一把。 該出手時就出手,咱老燕不是慫人! 第150章 相親 “哪個,是哪個!”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蔣達倒是辨出了那位順天府尹的音色, 但這一腔怒氣的火嗆味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他今天可是來報喜的啊。 師爺正在前堂待客, 一聽府臺這語氣就知道要壞事,也不知去報信的糊涂奴才都瞎傳了什么,這會兒竟讓府臺如此失儀。作為心腹,他可是知道自家大人有多盼著收到留兒街的信兒,千萬可別在這關口搞砸了。 “大人,大人唉……,喜事, 是喜事?!?/br> 師爺也是機靈人, 須臾間便有了應對, 左手按住想起身的大總管,右手高揚對著門口大聲吶喊,臉上浮夸的表情嚇得蔣達的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 刺啦,兩腿猛地一個急停, 燕長品前半身差點撲出去。 剛才那是自家師爺的聲音他沒聽錯?那還能有什么喜事, 難不成是稻門那幫家伙來負荊請罪了,哼,算他們還有點眼力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