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涼錦用發帶將霜兒的長發束起,再替她簪上一支淡紫色玫石發簪,情霜心頭微動,疑惑地抬頭看著涼錦,卻見后者臉上笑意溫存,小聲言道: “日前我路過和風,偶見這簪子做工精致秀美,便買了來,心想這發簪若戴在霜兒發上,定然相配,今日一見,哪怕霜兒已刻意易容,仍是柔美不可方物?!?/br> 涼錦眼里柔情幾乎滿溢而出,情霜垂下眸子,無奈地輕笑道: “小錦有心了?!?/br> 見情霜沒有拒絕自己贈送的發簪,涼錦心花怒放,唇角一勾: “我磨蹭許久,你想必早已餓了,我已讓小二備了早膳,這就叫他送來?!?/br> 情霜聞言,搖頭起身: “不用麻煩,我們下樓去吧?!?/br> 涼錦微微聳肩,不管在哪里用餐,只要與她的霜兒在一起,她便覺得開心。 用過早膳,涼錦再一次為情霜運功療傷,她們在阜城休整了三天,期間涼錦時刻注意著那家武器鋪的動向,一步未離開過客房。大多數的時間她都一直在為情霜療傷,但始終留了一分靈識關注著武器鋪前來來往往的行人,一晃三日,并沒有任何發現。 第四日清晨,涼錦放棄了繼續等待的想法,那隕晶日后自有紫霄宮出面去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帶霜兒去藥池,借助千年寒潭之力,逼出火毒。 涼錦找客棧小二買了一大包干糧,放入儲物手環中,然后欲帶著霜兒繼續朝東北的方向去,她們最終的目的地,是一個叫斷劍峰的地方。 兩人一起下樓,走出客棧,客棧小二已經將寄放在后院的馬車牽出來,涼錦扶著情霜上了馬車,而后自己也坐在車前,準備啟程。 就在此時,一個衣衫襤褸的農夫一瘸一拐地出現在前邊不遠處,正朝著武器鋪行去,涼錦準備落下的馬鞭忽的停在空中,她眼里閃過一縷精芒,旋即又隱匿了去。她唇角一勾,馬鞭擱在旁側,轉身喚住還未走進客棧的小二,待其人轉過身,她面上露出笑容,道: “還要勞煩小哥再跑一趟,我二人方才在堂中用餐的時候好似遺漏了一個青色的玉佩在桌上,你且去幫忙看一下東西還在不在?!?/br> 那小二哥聞言,忙跑回客棧里。 情霜坐在車內,透過車簾的縫隙,斜斜瞥了涼錦一眼,這人如何會將玉佩落在客棧里,分明就是在拖延時間。她雖不知涼錦為何如此,但與這人相處久了,熟知她不會無的放矢,想必是有自己的想法,故而她也沒有將其戳穿,選擇了靜觀其變。 涼錦盤坐在馬車前,將車門處懸掛的草帽取下來戴在頭上,帽檐下壓,遮擋了她的眼睛和神情,從外看來,似乎只是在等待客棧小二回返。 但見那跛腳農夫緩慢來到武器鋪前,先是在那塊標了原礦價格的木牌前駐足片刻,不知是在思索什么,他皺眉搖了搖頭,然后走進店內,從懷中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布包,展開來給那武器鋪掌柜看。 原本見農夫穿著,武器鋪掌柜便很是不喜,面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惡之色。待那農夫小心翼翼地將布包內的東西展示給他看,那掌柜看清布包內東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很不客氣地擺了擺手: “你拿個破石頭來這里做什么!快些走!快些走!別耽誤我做生意!” 農夫還欲說些什么,但掌柜已然不耐煩地轉身去接待別的客商,那農夫面色沮喪,重新將柜臺上的東西包好,悻悻地走出武器鋪。 他剛步下臺階,恰逢一輛馬車呼嘯而過,擦著他的面門過去,嚇得他慌忙后退,腳跟絆在石階上,摔落于地,再順著石階滾下來。 店門前來來往往的客商皆不欲相助,盡都從兩側退開,袖手旁觀。 那農夫被揚長而去的馬車卷了一臉塵土,他狼狽地掙扎著站起來,但手肘膝蓋等許多地方都被磕破,處處滲著血,但他卻仿佛沒有知覺,只垂著頭,駝著背,一步一瘸地朝城外走,比來時更加落魄。 涼錦眸光微微閃爍,她方才趁著煙塵彌散之際,偷偷彈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石塊在地上,借力反彈之下,打在農夫后背,在其身上留下一縷靈識印記,以便之后追蹤。 她出手隱蔽迅速,武器鋪前喧囂嘈雜,這一幕平平常常,并不稀奇,少有修士注目,便未被人發現。 待那農夫走遠了,客棧小二這才匆匆趕來,急得面紅耳赤,一臉惶恐,戰戰兢兢地告訴涼錦他沒有找到那塊玉佩。 涼錦原本就沒有將什么東西落在客棧里,他當然找不到,涼錦早有準備,臉上露出遺憾的神情,無奈地搖了搖頭,緊抿著唇,眉間隱現沮喪。 客棧小二見她許久不說話,以為她動了怒氣,在客棧里丟了東西,就算不是他的錯,但只要涼錦怪罪,他少不得要被掌柜數落一頓,扣下半個月的工錢。 正當此時,情霜的聲音忽的從車內傳來: “方才你上車時好似有什么東西磕落,你且看看東西是否落在了馬車底下?” 那客棧小二聽聞此言,仿佛抓到一縷希望,慌不迭地俯身去看車下是否有涼錦遺落的玉佩,涼錦心里一笑,霜兒可真是懂她的心思,將她的小動作無一遺漏都看了去,不問她為何如此,卻也愿意陪著她演著一場戲。 涼錦心里笑開了花,面上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忙跟著去看車底。 只見一枚橢圓形的青色玉佩落在車底,表面蒙了一層灰,其上纏繞的紅色流蘇也被塵土沾染。小二如蒙大赦,驚喜萬狀地將玉佩撿起來,用自己的衣袖擦了又擦,反復確認玉佩的確沒有破損,這才長松一口氣,喜悅地將玉佩雙手遞還給涼錦: “這玉佩可就是客官落下的那枚?” 涼錦臉現驚喜,忙將玉佩接了過來,見其的確無有損壞,便將此物收起,臉上露出一絲歉疚,從袖口取出兩枚元晶,遞給客棧小二: “卻是給小哥惹了麻煩,在下過意不去,還請小哥收下元晶,便當來回跑腿的酬勞?!?/br> 眾目睽睽之下,那小二哪敢接,他拼命搖著腦袋,急道: “客官不需如此,東西找到了就好,小的可沒幫什么忙,這元晶小的斷然不能接!” 涼錦灑然一笑,直將兩枚元晶塞進小二手里,然后抄起馬鞭,一鞭落下,拉車的馬嘶鳴聲起,馬車應聲而動,很快便跑遠,只留下漫漫煙塵。 客棧小二手里抓著兩枚元晶,下意識地追了兩步,但見那馬車飛快遠去,拐過路口,徹底追不上了,他愣怔地看著路上兩道清晰的車轍,咽了一口唾沫。見客棧外邊有不少人看到自己手里拿著元晶,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回了客棧,不等掌柜找他,他主動遞上一枚元晶。 掌柜臉上見笑,只道好生做事,莫惹來客不快,就轉身走了。 涼錦趕著馬車飛快出了阜城東側城門,馬車走上城外官道之后,速度就漸漸慢了下來。 某時,馬車在路邊停下,旁側有一個小攤,正販賣些蔬果,涼錦跳下馬車,在小攤上挑揀了些新鮮的果子。 過了一會兒,先前曾見過一次的農夫這時才一瘸一拐地從她身后走過,涼錦付了錢,恰好于此時轉身,“不慎”與垂頭喪氣的農夫撞在一起,她驚呼一聲,裝了鮮果的布包掉在地上,果子嘩啦落了一地。 那農夫頗為驚慌,但見那些落地的果子有大半都被摔爛,無法再食用了。 他當即紅了眼,手足無措,若涼錦要叫他賠償,他可真是拿不出錢,只能以命來抵了。 第126章 跟蹤 那農夫見涼錦手中一包鮮果嘩啦摔了一地,大半都被摔爛, 整個人懵了許久, 等他回過神來, 當即紅了眼睛,臉色慘白如紙。 不等涼錦說什么, 他突然腿腳一軟, 膝蓋猛地磕在地上,以頭搶地,眼淚嘩地涌出眼眶, 沾濕了他皺紋密布, 滿是灰塵的臉頰, 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 他不停向涼錦磕頭, 嘴里喃喃有言,沙啞而倉皇: “姑娘, 行行好!吾沒有錢財可賠您這些果子,您讓吾走, 吾必記姑娘大恩!吾給你磕頭了!” 涼錦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倉皇的反應, 被武器鋪掌柜惡聲惡語地趕出店鋪的時候他沒有哭,被疾行而過的馬車驚嚇之后摔落石階他沒有哭,這一小包被摔爛的水果卻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將他的心神完全沖毀,令他徹底崩潰了。 見眼前人不??念^, 額頭砸在地上砰砰作響。 涼錦抿緊了唇, 她沒有想過要主動傷害誰, 她預料到那包水果落地,這人就不得不交出手中的東西,甚至她也計劃好了會用令此人滿意的價格收購那布包之中所包之物。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善良的人,設計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對她而言,只要她事后將其人的損失彌補,便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她卻沒想到,自己用在這淳樸的農夫身上那點小伎倆,竟會引起此人如此激烈的反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之聲,讓她忽的感覺有些愧疚。 她眼下對這農夫所造成的傷害,和前世于情霜,有何不同? 傷害已經造成,創傷已經在對方心里種下,就算事后她想要彌補,但,究竟要怎樣的彌補,才能撫平他此時受到的驚嚇和心中無法抗拒的絕望? 一切,真的可以說重頭,就重頭嗎? 涼錦看著農夫驚慌失措的模樣,卻好像透過那張蒼老的臉龐看到前世的情霜。 就算她下決心要好好彌補前世的虧欠,可霜兒曾經承受過的傷和痛,可是說撫平,便撫平的嗎? 她垂下臉,雙眸黯淡,心中有如狂風呼嘯。 她怎么能如此理所當然地認為,霜兒就算恢復記憶,也最終會原諒她。 原諒二字,真是世間最惡毒的字眼。 它是一顆殘破的心滿載的累累傷痕,和其上滿布的淋漓鮮血。 她咬緊牙關,強行壓下心中突然涌起的痛苦和惶恐,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事已至此,總要想辦法解決,她再繼續沉默下去,只會對眼前之人造成更加沉重的打擊。 涼錦深吸一口氣,原本她的確是想借著摔落的水果來訛詐農夫,讓他不得不拿出布包作為抵押,臨到此時,她卻忽的該換了主意。 她顯出疑惑的神情,俯身扶住農夫雙肩,阻止他再以頭撞地: “老伯這是作何!你且莫急,東西我不叫你賠,你莫再磕頭了!” 那農夫聽聞涼錦此言,頓時愣住,惶惑而驚恐地抬起頭,瞪著一雙灰蒙蒙的眼睛,眼里血絲密布,臉上淚痕清晰。他微張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見涼錦扶著他的雙肩,他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地詢問: “真的可以不用賠嗎?” 涼錦口中呼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寬慰道: “不用賠,莫再憂心,老伯這般,可是有甚難處?” 聽涼錦再次說出不需要他賠的話語,那農夫整個癱坐在地,仿佛劫后余生。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心有余悸地站起身,用腌臜的袖口抹了兩下臉上的淚水,咽了一口唾沫,垂著頭開口: “吾家中老母日前剛走,還未下葬,吾沒本事,一輩子也沒攢下幾個錢,置辦喪葬之事把錢花的七七八八,吾妻又得了怪病,幾服藥下來,屋里已經揭不開鍋,吾有一家傳奇石,是吾曾祖父早年從斷劍山撿來的,吾家中再苦,也沒舍得把那奇石拿出去賣了” “吾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帶著奇石來阜城,豈料這阜城中竟無人識得此石,吾受盡白眼,還是沒將奇石賣出去,姑娘若叫我賠償,我是真的拿不出錢來,唯有一條性命,卻還要留著回去照看吾妻,姑娘是個好人,好人必然有好報的!” 涼錦聞言,心中卻是浮現一抹苦笑,她設計將這人逼迫到這般田地,他竟還言她是個好人。她無奈一嘆,又問: “老伯這么大年紀了,為何無人贍養?” 涼錦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這農夫眼眶再一次紅了,他瞪著眼,強忍著沒讓淚水落下來: “吾原本有個兒子,五年前入山打獵時被狼叼了去,此后吾家中就只得吾妻與吾母,今吾母也去了,吾若籌不得藥錢,吾妻怕也拖不了多久……” 話音落下,淚水已經在他眼眶中打轉,一雙灰暗的眼睛里,滿布著絕望、痛苦和迷惘。 涼錦沉默下來,若她一開始就知道眼前之人經歷了多少磨難,必不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來取得自己所需,但如果二字,本就虛妄,所有的如果,都對應了另一個截然相反的事實。 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在凌云宗外宗聽劍莊時,陳渝曾對她說,人心太狠,終究不好。 她原認為自己心狠,不過是有仇必報,算不得什么。此刻,她才猛的頓悟,她的心狠,非是對敵人狠辣,而是對旁人漠不關心,行事總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這樣的處世之道,與前世并無什么兩樣。 涼錦垂眸,無聲地嘆息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遞給農夫: “老伯莫要心憂,相逢便是有緣,我這里有些元晶,你且拿去抓藥?!?/br> 對于那塊隕晶,她已經不做肖想,就算她不出手,也終究會落入紫霄宮,她何苦這般斤斤計較。 那農夫聽聞此言,驚詫地瞪大雙眼,見涼錦掏出錢袋,朝他遞來,他眼里閃過一瞬的驚喜,但旋即便消散了去,他拼命搖著頭,將錢袋推開: “不可,這錢吾斷不能收,吾摔了你的果子,你不叫吾賠,吾已是得了天大的恩惠,你且將錢拿回去收好!” 他說完,彎腰去撿地上還算完好的果子,重新包好,又再朝涼錦鞠躬行禮: “他日若有機會,吾定還報今日之恩?!?/br> 說完,將僅剩的幾個果子遞給涼錦,涼錦接過,見農夫欲走,忽而出聲喚道: “老伯且等一等!” 言罷,她又返身回了蔬果小攤,再買了一包鮮果與先前那些包在一起,然后再將包了鮮果的布包遞給等在一旁的農夫: “你既不愿收我的元晶,便將這些果子拿去,權當我一點心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