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大隱于市,她似是不記得那些國仇家恨,只在鄉野間活的肆意快活,見遠道而來的他英俊非凡,她心生調戲之意,悠然哼完這首曲子后,道:“公子,小女子不才,會識人面相,觀公子氣色,近日正是命犯桃花?!?/br> “哦?”他略微抬眸,就撞進她的笑顏如花。 她從樹上輕盈躍下,站在他面前,抬頭沖他笑:“小女子小名便叫桃花?!?/br> 說著從身上解下一個葫蘆,遞到他面前,聲音清冽悅耳:“世人只知梨花釀好,卻不知小女私藏的桃花釀更佳……公子要不要嘗嘗?” 他接過喝了一口。 清香甘洌,入喉爽滑…… 而真正令整個江南的桃花都于瞬時綻放的,卻是她笑盈盈的一句話:“喝了我的桃花釀,可就是我的人了?!?/br> …… 從來便是他對不起她…… 對不起她如此純真又熾熱的愛戀。 是他將她親手拽回這漩渦,將她推向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以此生犯了她,卻從未給過她任何快活…… 可他分明許了她的……待深仇大恨了結這日,他必大方擁她入懷,許她一生一世再無顛簸流離…… 而他,也不用再夜夜失眠直到天明,不用再心如刀割還面色如常,不用再痛不欲生還玩弄風云…… 如今她卻要逃走了嗎? 方薄云飛身落在她面前,卻只看著她唇角的鮮血越涌越多,滑過她白皙的皮膚,她望著他笑,眼眸一如彼時清澈,笑得也是那樣天真,說出的話卻是刀鋒般殘忍:“方薄云,祝你此生壽與天齊,守著悔意孤獨終老?!?/br> 隨著最后一個字,她一個后仰,腳下一點,花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殿檐上飄然墜下…… 得知齊國禁軍全體受降,宮門大開后,呂姵纏著宇文允一同率軍進了宮中…… 正巧就撞見了此幕。 方薄云伸手去拉她卻沒有抓住,眼睜睜看著她落在落了薄薄一層雪的漢白玉磚上,在一片潔白上,濺開血梅朵朵…… 他眼前突地也變得一片血紅,仿佛她身下淌的血全入了他的眼中……他無聲地開口喚她的名字:“依依……” 高緯拖著沉重的一步步向她邁去,呂姵卻已經淚流滿面地沖了過來,想去抱尚有一絲呼吸的蕭逢憐又不敢,她慌亂地回頭喊:“陳澈!宇文允,你快去找陳澈?。?!” 隨后她怒視面前越走越近的高緯:“這下你可滿意了?”鋒利的目光再狠狠帶向尚孤立在檐頂的方薄云,“你們都滿意了?” “滿意,簡直太滿意了!朕得不到她的心,你方薄云也得不到她的人!”高緯狂笑出聲,空曠的宮廷中,驚起寒鴉無數…… 他嘶聲笑完,卻突地蹲在呂姵旁邊,迎上她滿是怒火的目光,唇角一勾,湊近她用只有兩人可聞的聲音道:“小憐不會死,朕換了她的藥,陳澈知道如何救她……但不要給方薄云說,小憐方才告訴朕,她此生最想報復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小姵,朕知你待她真心,那么接下來的日子,替朕護住她,無論如何,讓她一生都不要再入宮闈,一生都不要再遇方薄云?!?/br> 呂姵雙眸圓睜,一時竟是不知該說什么。 直到蕭逢憐忽地再嗆出一口血來,氣息絕斷,她才忽地驚醒,再不遲疑地將她從地上抱起,匆匆去尋陳澈去了。 待走到門前,她匆匆回首,只見高緯已被數把劍橫上頸間,他緩緩閉上雙眸,面上帶笑,是她從未在陰險變態的他身上看到過的無畏與慨然。 心中突生悵惘,呂姵收回視線,重新將注意力放在懷中的蕭逢憐身上,她吐出的血,染過呂姵身上的鎧甲,卻是半點生息都沒了。呂姵咬了咬牙,聲音飄搖地喚:“依依,你不能出事……你還沒看到方薄云的凄慘下場呢,你怎么能死?!?/br> 正好陳澈被宇文允尋來,遠遠的打馬進宮,目光一捕捉到呂姵二人,便匆匆迎上,翻身下馬,執住蕭逢憐的手腕,把過脈后,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捏開蕭逢憐的嘴,給她喂了進去,而后看一眼四周站立的周國兵甲以及方薄云的同盟軍,壓低聲音道:“先走,這里不是敘事的地方?!?/br> 呂姵頷首,壓住內心的疑惑,對宇文允說:“你繼續留在宮里,我先同陳澈尋地方醫治?!?/br> 宇文允揉了揉她的頭發:“注意安全?!?/br> “你也是?!眳螉硨⒁呀浫珶o意識的蕭逢憐托上馬,自己再一躍而上,與陳澈對視一眼,打馬出了宮。 他們去了善王處。 善王高玉陽同高長恭一樣,是高緯堂兄,生得也是芝蘭玉樹、溫雅清俊,唯獨天生跛足,是故一直是個閑王,如此倒也好,朝堂如何波動,他自安然如山。何況他性子怪異孤僻,輕易不與人打交道,整個齊國怕也沒幾人知道最大的商行玉芝堂的隱名老板是他,齊國首富也是這個整日閉門不出的怪王爺。 而之所以選擇善王,一是因為善王雖是個皇族,可一向對自己家族的荒唐事厭惡至極,與高長恭不同的是,他從來沒想過要報效國家、忠于家族,所以對待他們這群敵國叛臣也沒有多少惡意;第二便是善王妃江素梅同蕭逢憐交好,而她同時,便是陳澈愛慕的死去活來之人。 呂姵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江素梅拒絕陳澈的理由就是她貪錢,所以要嫁給齊國首富,而陳澈當了真,就拼了命的斂財。 陳澈在路上也同呂姵解釋清楚了整件事。 原來高緯早已洞悉蕭逢憐欲讓齊國國破的目的,而他心知自己怎么也得不到蕭逢憐的心了,干脆以本已衰敗的江山和他也已殘破不堪的身心為聘,成全了她。但同時高緯發現蕭逢憐欲要在國破之日自盡,他直接去找了陳澈,道明了自己早已洞悉一切,又言明自己目的,請陳澈幫他。陳澈覺得事不關己,又怕有詐,不愿攬事上身,便直截了當地拒絕了,甚至干脆再不入宮。高緯無奈,只得通過善王這道關系,找到了江素梅,讓她想法阻攔此事。江素梅心急之下,就矮下姿態求了陳澈,陳澈對蕭逢憐的□□動了手腳,造出假死風波,順著高緯的心愿,助她徹底歸隱。 呂姵聽了前因后果,突然發現高緯沒有那么可恨了…… 雖然他惡貫滿盈,可至少對蕭逢憐,他是傾盡天下來疼惜與成全。 善王府的房間早已備好,江素梅直接將他們迎了進去,吩咐侍從幫他們抓藥煎藥。 眼看著陳澈在針灸,呂姵同江素梅都遠遠守在房門口。呂姵看著眼前算不得標準美人卻依舊眉眼盈盈的江素梅,對她道:“你同王爺打算……” “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說完這話,江素梅眼尖地瞥見陳澈行針的手微微一顫,便拉著呂姵直接退出房來,關上門,對她道:“依依的替身也替她尋好了,待會兒等她被救過來,我們就帶著她一起歸隱。我估計會重cao媒人舊業,被夫君養了這么些年,也該我去養夫君了?!?/br> 呂姵知她在打趣,高玉陽攢下的財富,縱是如今匆匆關閉,也幾世也花不光了。但看到江素梅的自信與堅定,她卻是心中安穩,微微一笑:“那依依就拜托給你了?!?/br> “這有什么關系,我同她可是老相識了,那會兒我做媒,她賣酒,都是市井中人,倒皆是快活?!?/br> 江素梅性格爽直,生得四肢修長,說話脆生生的,真是一點也不像出生江南的女子。她見到呂姵唇邊向往的笑,便不由伸手去拉起呂姵的手,寬撫道:“戰爭終是結束了,你們也是熬了過來,盼得了好日子。江湖朝堂有什么區別?只要心在一起,便是神仙眷侶?!?/br> 呂姵不再多言,笑著點了點頭。 可畢竟還是有著重重心事。 高緯應當不會被立即處死,而在他死前,她總還是要去再見他一面。 周國滅了齊國,自是大喜,宇文邕很快便開始論功行賞,楊堅同宇文允皆獲重賞,難分伯仲。但楊堅本就實力雄厚,這些封賞對他而言屬錦上添花;而宇文允在周國本來一無所有,得了這次的封賞,卻是青云直上,引人矚目。而攻打周國這段時間,他在前鋒軍中親自披甲上陣,刀光劍影中出生入死,也是攢了一定的威望,作為后起之秀,倒是迅速在朝中有了不少擁躉,一時也是風頭無兩。 朝中得志,回到府中,卻依舊是時不時黏著呂姵耍無賴。 方薄云因為那天的刺激,雙目失明,再也看不見了。如今他統領著三萬士兵,退守青州以外。那是他先祖封地,而后被高氏一族所侵占,方薄云父母叔伯皆被屠殺,故土成為齊國附庸,還得時不時向齊國進貢,他忍辱負重跟在高緯身邊潛藏多年,為的便是復仇,也為了族人的自由。 如今他愿望終究達成,只是沒了心頭所愛。他依舊同宇文允保持書信聯絡,只是文字內容盡皆篆刻,他問宇文允想不想當皇帝,他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他只要蕭逢憐的故土西梁作為交換條件。 呂姵看著宇文允燒竹簡,疑惑地問:“他兵力不弱,雖是瞎了,短短幾個月間也將他自己的舊地打理的生氣蓬勃,不過是舊時西梁小小地方,如今兩座城池而已,卻為何要你配合?” “因為他此時不敢妄動,如今皇叔父暫且放過他,沒有一并收復,一來為著他在攻齊一戰中與我們是同盟,不好戰成之后立即違背同盟情意,卻不代表皇叔父真的無心……方薄云若是此時妄動,且不是給了周國一個滅他的理由?是故他來挑動我的野心?!?/br> “那你被挑動了嗎?”呂姵看著他帶笑的側顏,目光一瞬不敢眨。 宇文允回眸,對上她星子般燦爛的目光,唇角一動:“姵姵,你想做皇后嗎?” 她在他那樣的笑意里,忽地就穩了心神,無論他做什么決定,無論會是天崩地裂還是海水倒流,她都無所畏懼。所以她笑得極甜:“做皇后威風嗎?” “那自然是威風的,”宇文允站起身,走到她身邊,將她攬進自己懷里,后來干脆抱著她橫在自己腿上,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朵,“如今整個北方已然統一,你且想想是如何大的版圖,而這里生活的所有人都奉你為國母,你擁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br> “至高無上,”呂姵歪了歪腦袋,“比你還高嗎?” 宇文允回答的一本正經,只眸間噙著一點散漫笑意:“自然了,你知道我一向把你當主子?!?/br> “那你會納妃嗎?” “不納可能有些難,”宇文允嘆息一聲,“少納一些,做做樣子吧?!?/br> “那我生不出嫡子怎么辦?” “她們生的你看上哪個抱哪個?!?/br> “你還敢跟她們生兒子???” “不然光養著是不是有些虧……” “宇文允,”呂姵冷冷“哼”了一聲,“我覺得你不適合做皇帝,你都是一國之主了,咋地還這么摳門呢?就不能大氣一點?” “唔……姵姵說的甚有道理?!庇钗脑事袷自谒i邊,悶悶地笑了,“那就不做了吧。讓皇叔父做,反正他做的也蠻好的?!?/br> 如此認真嚴肅的話題,被這樣戲謔地帶過,呂姵覺得有些不妥,所以稍稍皺眉,握住他手,認真看入他眼眸道:“你什么模樣我都喜歡,以前的深藏不露也好,戰場上的殺伐決斷也好,如今的意氣風發也好……小允子,我雖然是你妻子,很希望你遷就我,但我更希望你做任何決定,都能順從你自己的心意。我記得你的抱負,你為了它付出太多太多,我不愿成為拖累?!?/br> “姵姵,你不是拖累,”宇文允用手指輕按她眉間皺褶,“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我是真的覺得皇叔父這個皇帝做的不錯……還是那句話,他雖對不起我,卻沒有對不起這個國家和我們家族,那我何必反他?反是引得國家不安,家族不盛?!?/br> 呂姵仔細觀他神色,見他云淡風輕,毫無掩藏,心中頓生寧靜之感,雙臂環過他,將頭靠在他胸前:“那你準備怎么處理楊堅?” “這件事我已多番提醒皇叔父,如今他也逐漸在抬高我的聲勢,與楊堅抗衡,”宇文允徐徐嘆了一聲,“也是為此,我沒辦法立刻帶你離開。姵姵,再等等我可好?最多一年,我們就去過你想要的生活?!?/br> 呂姵重重地點頭,又笑:“我想要的生活,無非也就是同你朝朝暮暮,相伴到老罷了?!?/br> “我知道,”宇文允抬起她下巴,笑著說完,將唇輕輕印在她的唇上,“我亦如是?!?/br> 第48章 結局(中) ** 轉眼又是秋去冬來, 再熬了些冰凍三尺的日子, 就是年節下。 過完年再復上朝, 宇文允帶回了一個消息,稱宇文邕決定三月開伐突厥, 而在此之前, 將先處死高緯。 呂姵聞言愣了一會兒, 倒是他先笑了:“你是不是想去送他最后一程?” “嗯……”她又多思索了會兒,才鄭重應了聲。 “我會替你安排?!庇钗脑侍秩嗔巳嗨^發, 沒再多問一句。 一個月后, 宇文允送呂姵去了城郊的一處莊子。這莊子不小, 也不破敗, 但是從門口開始便是守衛重重。今年天氣熱的早,不過三月, 便已烈日高升, 莊子里的植物本就不多,都給曬得蔫蔫的沒了精神, 更顯枯索。侍衛頭子待宇文允十足的阿諛,始終彎著腰領在前面兩步,不時回過頭一臉諂媚的笑。待走到一處院外,這侍衛點頭哈腰道:“王爺, 王妃, 便是此處了?!?/br> 宇文允松開牽著呂姵的手,對她指了指院內:“去吧,我在此處候你?!?/br> 呂姵抿唇點了點頭, 她心情沒來由的沉悶,是故不愿多語,但剛往里走了十來步,身后卻突然傳來宇文允的呼喚:“姵姵?!?/br> 呂姵回頭,卻正好見著他緊蹙的眉頭松開的一剎,他凝眸看她,不過瞬息后又用手示意她繼續往前走。 呂姵想起方才一路牽手走過來,他手心漸漸浸出的濡濕,對他勾出個俏皮的笑容,無聲用嘴型對他道:“安心?!?/br> 宇文允唇邊笑意一動,點了點頭。 她回首,也是加快了步伐,只是到上了鎖的門前時,方閉眼深吸了口氣,門一打開,她邁步進去,一抬頭便正正對上高緯探究的視線,他旁邊立著的絕世佳人眼神更充滿好奇,直到高緯低聲笑出來,那女子依舊難掩打量神色。呂姵只覺她美艷的眉眼異常熟悉,后來突地想到了蕭逢憐,這才明白,當是江素梅她尋的替身。 “看來朕命不久矣,宇文允才會放你來看朕?!备呔暿忠粨],那女子便放下了手中正硯著的墨,微微福身,退后了許多步,轉身進入了內室。 呂姵不置可否走到書桌邊,見他畫的,不是蕭逢憐又是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女子仿佛從畫像上活了過來,正盈盈笑著望向她,對她道:“姵姵,今兒你又帶來了什么好曲子?” 呂姵心內暗嘆,高緯本是不長畫藝,卻能將蕭逢憐畫的如此活靈活現、躍然紙上,必然是花了全幅的心思,每日念著吧。 見她看的入神,高緯又低聲笑了:“她可安好?” 眼見高緯如今形銷骨立,一身粗布素服,眉眼間的陰鷙盡皆放下,倒是顯得他容姿出塵了起來,比以往不知順眼了多少……呂姵一肚子諷刺的話到了嘴邊就成了:“阿梅捎了信來,說是一切都好,什么都不記得了,倒是記得自己會釀酒,是故把酒坊給重新開了起來,之前侍候她的老奴也尋了回來,?!?/br> 他聽了默然半晌,才徐聲道:“本就該如此,陳澈的醫術,倒是真的好?!?/br> 呂姵挑眉:“是你讓陳澈給她下失憶的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