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可此時此刻的這句, 卻讓呂姵想到了四個字“何德何能”。 特別是他如此全心全意待她, 她卻處處自私、小心翼翼地自我保護…… 她覺得自己為他留在這里便是做了莫大的犧牲, 可是……她真的能因著自己陪在他身邊,就任憑他如何對自己好, 都覺得理所應當嗎? 呂姵開始厭惡自己……連平日里跟他講現代的生活有多么美好, 都變成了一種昭告自己作出了奉獻的心機。她暗覺自己太渣, 借著洗腦來讓他無限的付出,這跟她的戀愛觀不同……她從來都認為雖然愛情里男人應當多疼自己的女人, 但女人也應當作出與之對等的付出與回饋。她為宇文允留下, 的確是放棄了回去重新擁抱事業和現代化生活的機會, 可對于戀人來講, 也不過是愿意在一起的基礎條件罷了。 宇文允見她怔然原處,眸中淚光閃爍的同時, 神色更是似嗔似怨、復雜至極, 潔白的貝齒咬著略顯豐厚的嬌嫩下唇低聲不語……那種隱隱透露的愧疚,令他以為她在擔心他, 便揉揉她的頭發:“沒關系,對我而言難度并不是太大,要感激陳澈的藥好,你最討厭的那種蛇, 恰好以毒攻毒, 能保得他一命,出殯那日,鄭氏會假意殉葬而死, 同他一道歸隱遠去?!?/br> “原來陳澈是這個意思……”呂姵在他懷里嘀咕了一聲,唇角隱隱上揚。 宇文允用手指撓了撓她下巴,面上雖還是漫不經心,聲音卻是冷了幾分:“嗯?你之所以趕過來是陳澈同你說的?” “他說你受高緯之命要監督賜死,所以找他要‘七步成尸’……我竟沒深想,中了他的圈套,畢竟他還說了徐之范會來,顯然□□也是徐之范配的,那么你其實無需找他要□□。呵,我之前倒是小瞧他了,這下被他耍了一遭,竟還怪不得他半分,只能怪自己心急之下太過愚蠢?!?/br> “你還是為他心急了……” 呂姵看著他唇角下沉,一副小心眼的樣子,伸手去咯吱他:“你嫉妒呀?” “只是心情不爽……剛才你心急如焚跑過來,一臉擔憂上火的模樣,我真是想弄死你,不過……”宇文允瞥她一眼,終是又勾出一點笑意,“還好你機靈,首先撇清你沒有為他的死怪我,那我便知道你還不是蠢得無藥可救,我在你心中也高過他太多太多?!?/br> “……小允子,”呂姵聞言,沉靜了會兒才低聲喚他,“我讓你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嗎?” “我的姵姵呀,”他將她使勁揉進懷里,聲音微啞,“以前從未嘗過這樣的滋味,想竭盡全力把一切都送到別人面前,還唯恐別人看不上眼。也從未如此自我嫌棄過,只覺自己一身都是缺點,沒一絲長處能得人青睞……” “我以后再不同你聊我的家鄉了……”呂姵輕而堅定地打斷他的話,“其實也沒多好,沒有你的地方,哪里也不好……宇文允,我會好好地同你在一起,死心塌地……我們白頭偕老,好不好?” 宇文允沒有說話,只用力將她抱緊,手掌扣在她的后背,像是恨不得把她嵌進自己的身子。良久,他才啞聲開口,回了個:“好?!?/br> 又許久后,才笑了聲,道:“不過你還是同我講講你家鄉的事吧,我喜歡聽?!?/br> 其實是她講起來眉飛色舞、滿是生機的樣子,真的令他愛極。 那一晚,呂姵如釋重負,將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宇文允,而宇文允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呂姵真的可以妖媚至此,仿佛一個索魂的妖精。 特別食髓知味的宇文允,真是恨不得高長恭再假死個好幾次,給他個機會多表現表現嘛。 ** 高長恭被賜死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因而下葬的日子也定的極近。高緯竭盡全力,用一場風光大葬和對他家人的厚重封賞,來掩蓋他所作的無恥之事。 出殯那日,一切都如計劃。 呂姵參加了送葬的隊伍,可她真正見到高長恭,卻又是三日之后。 他同鄭氏即將遠走山林去隱居的日子。 出殯那日,鄭氏以額頭撞向了棺槨,陳澈同樣給了她假死之藥,如今也得了解脫。但他們的孩子畢竟是帶不走了,所以額頭傷疤剛剛結痂的鄭氏拉著呂姵的手,眸光閃動,許多囑托盡在不言中。 呂姵害怕她哭,因而對鄭氏柔聲道:“jiejie放心,侄兒他畢竟身份特別,不比斛律老將軍的后代,高緯因多疑殺了兄長,雖是解了心魔,卻反而有了懊悔之意,淑妃娘娘說他近日做夢,夢到民間對他的暴行怨聲載道,他的皇位已是朝不保夕……是故他短期內是不會再對侄兒下手了。過段時日找了機會,再讓侄兒遠遁江湖,這期間,你們切莫聯系他……” 鄭氏接連點頭:“我省得輕重,meimei對我和夫君有救命之恩,我們定不會作出任何傻事再拖累meimei。萬望meimei保重自身,來日還有相聚之時?!?/br> 淚水終究是自她眸中滑落,高長恭扶住她,對她說:“是時候走了?!?/br> 鄭氏頷首,由得高長恭扶她上了馬車。 而高長恭卻沒有上車打馬而去,他只是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神色堅定的呂姵,許久,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今日變了天,黑云壓城,風聲烈烈,眼見春末夏初的第一場暴雨近在眼前。這離城五十里外的山林中,也是狂風呼嘯,吹動著樹枝左右搖晃,也拂過他的廣袖長衫。呂姵望著面前清瘦了許許多多的蘭陵王,率先緩緩開口:“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郡……兄長煩請多多保重身體。余毒未清,還得按時服藥為好……” 聽宇文允說,雖然歷此一劫,算是死里逃生,可毒畢竟是毒,對他的身體的損傷極大,他或許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像以往那樣英勇地橫刀跨馬,縱橫天下了。 這樣的高長恭,對宇文允完全沒有任何威脅,而且畢竟名義上的他死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成為一員敢戴著面具單刀直入,不顧生死殺進敵營的猛將了。 面柔心壯,呂姵看著他那瘦了之后越發立體的容顏,心內低嘆,也許這樣活著,也并非他想要的結局。因而她不愿再問他是否后悔了。 也許,讓他活下去,從一開始就是她自己的執念。 對想要彌補這位有赫赫戰功的美男子,不能戰死沙場,卻死于權利紛爭的遺憾的執念。 他仿佛看懂了她未說出口的彷徨,伸出手,撫了撫她在狂風中被吹亂的額發,低聲道:“其實能活下去,我真的很開心。你說得對,天下之大,山河之美,我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去領略。小姵,謝謝你?!?/br> 呂姵瞳仁微縮,心中震動,而他微微一笑,好看的似畫中謫仙,他的清高,他的堅持,他的過去,終于也隨著大風,一起而逝,被埋藏在了蘭陵郡王的墳中。 高長恭多看了她半瞬,便轉身朝向馬車,可腳步卻又停住,低聲道了句:“你騎著馬,毫不顧忌規矩大笑的時候,最美?!?/br> 這句話,他說的很輕,被呼嘯的大風打碎,吹入呂姵耳際的只言片語,卻已足夠她愕然。 她仿佛聽到了心口的一聲嘆息,也感受到了原主的遺憾與圓滿。 原主久久沒有出來干涉她的情緒了,可如今…… 呂姵唇角彎出一點輕松暢快的笑意來,看著蘭陵王坐上馬車,遠遠離去,直到消失在天地間,她才回首,走向不遠處。沈辰在馬上望著天色,見她終于過來,便是松了口氣:“師姐,變天了,我們快回去吧?!?/br> 呂姵頷首,與沈辰一道打馬而去。 是呀,離歷史的節點越來越近,終將是要變天了。 這一年的夏日,蕭逢憐出了事。 高緯懷疑蕭逢憐與方薄云來往有異,因此刻意,讓蕭逢憐半赤|裸著身子躺上了朝堂,成了件展品,讓眾大臣圍而觀之,甚至出價高者,可以直接動手。 這是歷史上著名的笑話。 也是典故——玉|體|橫陳的由來。 呂姵以往看到這個故事,只嘲高緯這位昏君,竟然讓大臣玩弄自己的寵妃,簡直是個瘋子。 可如今,她同蕭逢憐情同姐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既是心痛,又是惡心,沖出房門,扶著柱子便是對著廊下一陣狂吐。 第43章 風波又起 宇文允擔憂至極地過來拍她的背, 將她攬進懷里喂她喝水, 見她稍微平息了一些, 才試圖轉移她注意力般逗弄著問她:“你是不是……” 呂姵搖了搖頭:“還沒到日子……”她的確已經停了近兩個月的藥,但即使是妊娠反應也沒道理來的那么快。 宇文允稍稍皺眉, 對文娘說:“去給杏林堂遞牌子, 讓陳澈盡快來一趟?!?/br> 見文娘退下后, 他又低聲哄她:“這兩日先別進宮,淑妃鬧了絕食, 一切人都不見, 你等到差不多再去給她個臺階下, 也免得破壞了她的計劃?!?/br> 呂姵咬著嘴唇抬頭看宇文允, 神色苦楚地道:“雖然這一切的確是她的謀劃,但她并沒有你們想的那樣堅強, 她……” “我知道, 姵姵心疼了不是?”宇文允捏了捏她鼻尖,“你也平穩下情緒, 得空了我送你進宮?!?/br> 呂姵環緊他的腰,他的熏香終是令她稍微平靜了些:“高緯怎么這么變態……我們趕緊把他弄死好不好?” 宇文允失笑:“好?!?/br> 呂姵心急火燎的,一日下來只用了些清粥,到得晚間, 她同宇文允正在書房中就著燭火交流新近所讀的書的心得, 陳澈來了,行禮之后抬眸看一眼呂姵,見她坦然地沖他伸出了手, 便垂下目光,為她診脈。 這一診脈,便是眉心緊蹙,沉聲讓呂姵換了另一只手來診,呂姵見他神色凝重,也是心跳如擂鼓,生怕自己出了什么大問題,不由一個哆嗦,還好宇文允站在她身后,及時將她靠近自己懷里,并先問陳澈:“如何了?” 陳澈收回手,抬頭看向呂姵,思忖了一瞬,才緩緩道:“呂夫人可還有之前服用的藥丸留下?” 呂姵聞言,臉色愈發蒼白,顫著聲音道:“可是那藥丸出了問題?!?/br> “現下尚不知曉,在下需先行看過?!?/br> 呂姵觀他面色,知可能問題嚴重,也幸好她還剩了幾丸藥沒有丟掉,便喚文娘進來,吩咐她去尋自己在宇文允房中所藏的避子藥了。 待文娘走后,宇文允才沉聲問:“究竟出了何事?姵姵身體有何大礙?” 陳澈起身,先向宇文允行了一禮后才道:“呂夫人今天的嘔吐并無大礙,只是因為情緒上受了猛烈刺激,外加脾胃有些許失調所致,可是……”他抬眸,看向呂姵,一向平靜的神色里也染了一絲黯然的同情,“呂夫人婦科一脈損傷甚重,以后恐怕再也無法生育了?!?/br> 呂姵心中一沉,如霎時從萬丈懸崖高空跌落,無止境的失重感令她眼眶猛地一紅,睫毛顫抖一下便落下淚來……唇邊卻是自諷至極的笑意,像在嘲諷自己從前的小心翼翼,也在嘲諷自己的故作聰明。 如今……卻成了報應。 她淚水滑落,沿著脖子落在了宇文允扶在他頸側的手上,他如被燙了一樣,這才回過神來,扳過她,想用手指將她的眼淚一點點擦盡。呂姵卻躲了開來。 宇文允一怔,隨后唇邊勻出些寬撫笑意,開口方知聲音喑?。骸皧硦?,無妨的……我不在乎?!?/br> 呂姵聽到他說這句話,才掩住嘴失聲痛哭出來,她揮開宇文允的手,跑出了書房,跌坐在水榭邊一聲又一聲重重喘氣……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這個時代的男人,不重子嗣嗎?怎么可能? 如果是她自作自受,憑什么要連累他也絕后…… 那她有何臉面還一直拖累他? 宇文允跟出來,又復要來抱她,她打開他的手,不住地掙扎,卻抗不過他的力氣,他低低地在她耳邊嘆息:“姵姵,真的沒事……我這個出身,也不想著要什么子孫綿延的……” “可是你的抱負呢!”呂姵吼他,又去推他的雙臂,“你明明不止要這樣的現狀的!宇文允,你別娶我了……我壓根就不配?!?/br> 昨天宇文允才跟她說,他的皇叔父已經同意了讓他立她為王妃,近日就會有旨意傳過來,玉牒上也已經加上了她的名字。 他還同她聊起這府中其他女人該如何安置,說養著費錢,干脆各自給一筆錢散了便是。 她還笑著說要開個再就業技能培訓班,給她們安排好營生,就是培訓費有點貴。 他笑著說她是jian商,趁火打劫,還不如他把錢全部拿給她賺得了。 她說他的錢本來就是她的,但那些給出去的錢,再收回來,畢竟也意義不同,還刺激了gdp。 接下來她又耐心地給他講了什么是gdp。 他還說她以后要背個“悍妻”的名號委屈了她。 …… 他給了她即使是現代男人也可能給不了的平等與專一。 她如此滿心歡喜地去做他唯一的妻子…… 可眼下…… 現實卻給了她狠狠一記耳光。 “姵姵!”宇文允見她神情中的彷徨與慌張,知道她又心生退意,忙疾聲喚她,再看著她眼睛道:“不許你這樣自暴自棄!你是上天送給我的珍寶,你永遠都得記得。不能生育又如何?縱使我以后有了非凡成就,從別人那里過繼一個孩子過來也就是了??扇魶]有你……我寧愿就此腌臜一生,匆匆了結……” 呂姵大驚,趕緊掩住他的嘴,不準他再繼續說下去,心內雖是對他的坦蕩包容感動而震撼,卻越發稱得她那些不可見光的防備那樣的骯臟。他壓根不知道內情,若真是因為她服藥導致的……她如何對得起他的厚愛?她還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眼見文娘持著藥瓶從水榭那端而來,呂姵低眸:“宇文允,你真傻,只知擔心我的身體、我的心情,你怎么都不問剛剛陳澈所問的藥丸是什么?” 她看著宇文允眉心微蹙,手依然掩在他唇上,自己唇邊卻刻意彎出了諷刺又刻毒的笑,她杏眼生出嫵媚的波,直直蕩進他眼睛,輕聲道:“我之前一直在服用避子的藥丸。宇文允,我待你……不值得你待我這樣好?!?/br> 宇文允瞇眼,將那些錯愕、震驚、失望和悲傷全部藏進了色如點漆的瞳仁。 最后也只剩了涼薄的自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