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可沒想到,這一放假,謝豫就不來了。 想到這老太太搖頭道:“這孩子自尊心太強了,是好事,也是壞事?!?/br> 顧冉贊同老師的說法,她說:“老師,要不明天周日下午夜里不上課,我去找找他談談?” 老太太想了會,點頭說:“也行,他在班上似乎也就跟你這個同桌關系好一點,你們同齡人去勸勸,開導開導,沒準他會聽?!?/br> ※ 于是,這個周日,顧冉就去找謝豫了。 原本是她一個人去,可周楚楚聞訊而來,也跟著她一起去找——嗯,繼顧冉搬到謝豫旁邊后,周楚楚為了支持顧冉,也跟著搬到了謝豫的后一排位置。當年的樂隊三人組,在這樣特殊的環境下,團聚在了一起。 尋找謝豫的一路,顧冉與周楚楚先是去了謝豫的家里,謝豫不在,謝母也不知道兒子去了哪,她只說兒子前幾天從學?;貋砭蛯⒆约宏P在房里悶悶不樂,偶爾會出去走走,她猜兒子是在學校受了委屈,又不好問,兒子要去外面走,她就放他去。 得,在謝豫家找不到線索,顧冉只能跟周楚楚去各種地方找。 去他可能會去的市圖書館,沒有。 去暑假時一起遛狗的地方,沒有。 去陽光最好,最適合看書的廣場長椅旁,也沒有。 …… 一下午的時間,兩人幾乎把半個城市都找了個遍。 天色漸漸陰暗下來,一下午過了,夕陽西下,黃昏來臨,接著月亮又爬上了樹梢,夜晚攜著寒風與露意到來。 兩人氣喘吁吁地停在了某商業中心,一無所獲的兩人面面相覷,都有些沮喪。周楚楚叫了兩瓶飲料,拉著顧冉坐在奶茶店,算是喘一口氣。 兩人都休息了一會。 周楚楚喝著果汁,看顧冉滿頭大汗,忽然問:“老大,你記不記得旅游節后,你氣呼呼的說跟魔頭斷絕關系,還發毒誓說你再找他你就是烏龜王八蛋,老鱉兒子腳魚孫!現在你怎么又食言?” 顧冉:“……” 的確是她發的誓,是在他們吵架后的第一天,她最最氣憤時,拉著周楚楚狠狠吐槽,然后發出了這樣毒誓。 不過她淡定的擺手,“誒,好漢不提當年勇,過去的事就別提了?!?/br> 又道:“再說了,這話就是說說而已,還能當真啊,想當年,我爸跟我媽談戀愛的時候,吵架時還不總是發毒誓,我爸還說過,他再不戒煙,以后就生兒子沒□□,生女兒一身□□的話呢!可他壓根沒戒成啊,但你現在看我,不好好地,也沒有一身□□嘛!” “……”周楚楚一口飲料差點嗆了。 過一會周楚楚又問:“老大,你為什么要這么幫他呢,其實他之前對你說的話,也挺傷你的啊?!?/br> 顧冉默了會,似乎是恍惚,片刻后卻說起了另一個事,“楚楚,你記不記得,以前也有人問我為什么要跟你一起玩?” 周楚楚一愣。 顧冉笑著喝飲料,想起了多年前的事,過去啊,在她還認識周楚楚之初,他就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小時候他母親用錯誤的方式教導他,將他養大,漸漸地他就真的變成了不正常的孩子,男孩子的性別,女孩子的性格,男樣女氣,不倫不類,后來了上學,還有同學看著早熟的□□書籍,笑他是個基佬。 放在2017年的世界,基佬這個詞可以稱為gay里gay氣,2017年的社會相對更包容,有人甚至覺得gay里gay氣的男孩子有種特別的味道,可放在2000年、甚至90年的社會,那簡直是個變態,社會中的異族,不談別的,即便在班里,就那么小小的一個團體,都容不下他,男生們笑他是個基佬,娘們,嘲笑他,不跟他玩,女兒們覺得他是個不正常的男生,也譏諷他,排擠他…… 所以在感情上,除了家庭以外,周楚楚沒有自己的圈子,唯一有的,也就是顧冉。 可他也一直不能理解,為什么這么多人都歧視自己,只有顧冉從來都沒有,很久之前甚至還有人用他來攻擊顧冉,笑她跟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做朋友,他以為顧冉會難堪,甚至會跟他劃清界限,然而顧冉沖上去,揮起拳頭就跟人打架。 那一年顧冉十三,讀初一,看著是個女孩子,脾氣爆如炮仗,全班有名,將對方那個嘲笑他的男生打在地上嗷嗷叫。 從此,再沒人敢在顧冉面前說他的不是。而他,就這樣跟著顧冉一起到了現在。 到現在他都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值得顧冉陪伴且捍衛。 今天顧冉問了起來,周楚楚搖頭,“我也不知道,你為什么肯跟這樣的我做朋友?!?/br> 顧冉笑著再問:“那你還記不記得,六歲的時候?!?/br> “六歲?” “嗯,那會咱倆不是家住在一起嘛,上同一個社區幼兒園,同一個班,有天我在家里跟爸媽鬧脾氣,沒吃早飯就去了幼兒園,你看到了,把你兜里的小蛋糕都給了我?!?/br> 周楚楚搖頭,他真不記得了。 顧冉道:“但是我記得啊,因為那會我真的很餓,我看著你的蛋糕,可能那也是你的早餐,但你見到我眼巴巴看著,就給了我,然后我幾口下去!哇!吃光了!所以那天你是挨著餓的,我以為你會哭,但你什么也沒說,還問我好不好吃,后來經常給我帶?!?/br> 周楚楚愣了,即便費力地往事龐大而瑣碎里搜索,然而事情太遠了,真不太記得。但他仍是笑著說:“就這么點事,你就記到了現在?” “是啊?!鳖櫲礁?,“我這人就這樣啊,別人對我好,哪怕是一點點,我都會記得?!?/br> 頓了頓,她又說:“所以我對魔頭也是這樣,他除開脾氣臭點,性格古怪點,其實還對我挺好的,人對我好難道我不對他好嗎?那良心豈不是被哈士奇吃了!” 這個比喻讓兩人笑成了一團。 過了會顧冉收了笑,慢慢地又說:“還有一個原因吧?!?/br> 她看著天上的月亮,揚起唇角淡淡的笑。這一刻的她,褪去了十七八歲高中生的模樣,往常學校里同學打打鬧鬧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做回孩子,畢竟成人的世界太累,可現在,面對重要的問題,她的心回到了二十八歲,站在成年人的角度,理智、清晰又堅定。 “這個世界上,性格與出身一樣,是每個人都不能選擇的事。與你如此,與謝豫也是一樣,每個人性格的百分之七十都是由生長環境塑造的,你的性格跟你mama有關,謝豫的性格跟他家里有關,他偏執、孤僻、敏感、某些方面極度驕傲,某些方面又極度自卑,這是性格缺陷,但不是你們的錯,而是成長環境造成……所以,沒有任何人能怪你們,畢竟每個人都只是自己,我們沒有嘗過他人的生長經歷,感同身受都做不到,又憑什么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對別人指手畫腳呢?何況,謝豫出身在那樣的環境,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換了你我他,誰都未必能比他更好?!?/br> 顧冉說到這,停了停,又是一笑,“再說了,人是群居動物,不管是謝豫還是這世上的其他人,只要是人,都渴望感情,即便性格再有缺陷,再不好,再各種毛病,都不想被世界拋棄?!?/br> “謝豫那天的感覺,可能就是被世界拋棄了?!?/br> “你知道嗎?人在這個情況,最是危險,不夸張的講,好比命運不斷地打擊,終于將人推到了最邊緣,這時如果沒有人拉他一把,他很可能就會走歪——憤世嫉俗啊,仇恨社會啊,很多心理扭曲的人就是這么來的?!?/br> “也許謝豫不會,他是個目標夠堅定,也夠倔強堅韌的人,不會輕易動搖,但他也定會難過,而我,不想他難過?!?/br> “因為我最難過的時候,是他拉了我一把,現在,輪我拉他?!?/br> ※ 周楚楚是在半小時后離開的。 原本他還想陪著顧冉繼續找,可是夜越來越深,顧冉怕周楚楚家里擔心他,硬生生將他趕了回去,被趕走的周楚楚一臉不情不愿。 周楚楚走后,顧冉坐在商業中心廣場的長凳上,隨便買了點東西吃,糾結著要不要繼續找。 其實她也累了,腳好痛??纯瓷虉龅膾扃?,快九點了,還是別讓父母擔心,回家吧。 背起包,她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可路過某商場,當她看到某個廣告牌,上面一副房地產的宣傳圖,那精美宣傳圖上不僅有高樓建筑,還有潺潺溪流跟蔥蔥綠樹。 那一瞬,顧冉猛地頓了腳。 她猜到他可能在哪了! 第30章 擁抱 二十多分鐘后, 顧冉氣喘吁吁趕到了江壩。 江壩上沒什么燈,天很黑, 顧冉冒著夜風, 往江壩下的基地走。 已是冬天,那暑夏厚厚的草地早就枯萎,變成了枯黃的草梗,又長又韌,稍不留神就絆人的腳,顧冉不小心摔了一跤。 忍著痛起來,顧冉繼續往前走,江畔生長著稀疏的樹林,穿過這片小樹林再走幾百米就到以前的花木基地了。 想著謝豫在那, 她幾乎是小跑去的, 然而等到基地一看, 一愣。 那里烏黑又空洞, 謝豫根本不在,風穿過當年他們一起做的柵欄,蕭瑟無比。 有失落彌漫而來,她轉身朝回走。 大概是來時興沖沖,一心想著去找那家伙,沒想別的事, 現在返途中, 她才真正留意了四周……空無一人的夜, 冷風呼嘯, 樹影在身側搖動,影影綽綽,風刮過樹枝嗚嗚的響……饒是她是活了二十八歲的人,都不免有些害怕。 待離開了小樹林,到了江壩之上,有了燈光還有不時晃過的行人,感覺才好一些。 江堤下去再往前,是城市一個偏僻的地方,一大塊地空著,不知是不是要開發樓盤,到處都挖成一片,還引水做了小湖泊,只是因為工程沒做完,場景看起來有些凌亂。 顧冉無心吐槽這凌亂,她找了一天一無所獲,又累又疲又冷,現在只想回家。 可就在她轉身要走之時,眼神忽然凝住。 那垂柳之下,正立著一個身影,幽暗之中背對著她,可不就是謝豫。 顧冉眼中爆出亮光。找了一天,終于看到要找的人,她連走到發痛的腳都顧不得了,奔了過去,“魔頭!魔頭!” 謝豫就在那垂柳之后,身型微微一怔,大概是聽出了是顧冉的聲音,他沒有回頭,只冷冷道:“站住?!?/br> 顧冉大喊:“是我呀,顧冉??!你的前同桌!” 垂柳下的聲音冷硬中夾著嘲諷,“別過來,我可是個乙肝病毒攜帶者?!?/br> “那又怎樣,我管你是什么!你都快累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今天我找了你一下午一晚上!從市圖書館、人民廣場、商業街、崇明路春熙路那何路……又去了花木基地再走到這,走了不下十幾公里!腳都要斷了!” 顧冉覺得將自己的行走路線描繪出來,一定夠能生動形象地體現今天的奔波,讓這家伙該換個態度,結果那邊又是冷冷一笑,“誰要你來找了!” 顧冉:“……” 這王八蛋,為他折騰了一天他竟然半點都不領情,要是不念著自己是來勸導人的,她都想踹他。 強壓住不爽,顧冉放緩語氣說:“謝豫,你不要總這么尖銳。我知道,那天的事你受了傷害,心里難受,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別像個刺猬一樣,因為受傷,就把渾身的刺時時刻刻都豎起來,你這樣只會刺傷想靠近你的人。而且你有沒有想過,戒備他人的同時,你也會將自己封閉起來,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不然我該怎樣?”他輕笑著,“坦然面對這世界的踐踏嗎?” “呵,我不覺得封閉起來有什么不好,因為這世界本來就很殘酷……我爸沒的時候,我求爺爺求奶奶,所有人見死不救,我們孤兒寡母這么多年,沒有一個人肯拉一把,我媽做小生意賺錢養家糊口的時候,城管將她當流浪狗一般驅趕,這十幾年我怎么努力,我都活在周圍的白眼歧視里,就哪怕我只是一個沒有危害的乙肝病毒攜帶者,仍要被所有人不公平地拋棄……這些年,我受過的一切,難道還要命運予我以痛,我回命運之歌?” “我沒那么高尚,我只能記著這一切,拼命往上爬,直到爬到很高的位置,來與這命運抗衡……” 顧冉張張唇,道:“如果都只是這樣的生活,一直沉浸在這種心態之中,難道不會很痛苦嗎?” “痛苦?痛苦算什么……不僅痛苦,孤獨、艱難、都不算什么呀,我不在乎,就像我不需要愛,不需要溫暖。因為這世上沒有人值得我信任,感情這種東西太不靠譜,你越在乎什么,你就要失去什么,不想失望,那從最開始就別奢望?!?/br> 這一番話接踵而來,將一個少年這些年的心酸道盡,顧冉心中發酸,卻是說:“不是的,你就是怕,你怕受傷害,所以你干脆都不要,別人的好心壞心,你統統拒絕在外面?!?/br> “我為什么要!好心,呵,誰會有好心,你么?這世上還真有人好心腸的對我?” 他眼神直逼著她,眸里滿是嘲諷,顧冉忍不住道:“是!起碼我對你從沒有想過傷害!” “那又怎樣!”隨著她的嚷嚷,謝豫跟著提高了嗓門,“難道你不知道!我最厭惡的人就是你!” 只這一句,周圍一靜,顧冉的表情頓住。 像了忍了太久的心里話終于爆發,那個一貫隱忍又寡言的少年,今晚說了有史以來最多的話,他終于轉過了身,看著她,更大聲,亦更尖銳的說:“沒錯,我厭惡你的聲音,厭惡你的笑,厭惡你假惺惺的關心……”他的情緒越發激動,“更厭惡每次我最狼狽的時候你都在場!厭惡你看到我的情緒看到我的難過!” 顧冉怔住,而謝豫已經冷笑出聲,“聽明白了嗎?我厭惡你到極點,一眼都不想再看!” 寒風還在呼號,沉靜的夜色里,顧冉抬起來頭,“謝豫,你知不知道你的這些話很傷人?” 回答的是更干脆更決斷的話,“傷人那你就走??!現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