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她對茍局長這個人了解不深,但井溶跟他不是頭一回打交道,就算稱不上朋友,但關系也比一般人親近些,對對方的為人處世也有些了解,知道秘書說的即便有水分,可也能有七八成真話。 見井溶若有所思,秘書又趁熱打鐵說:“井大師,您二位是有大本事的人,茍局也聽您的,您可得勸勸。不說別的,嫂子為這事兒跟他吵了不是一回兩回了,這日子還長著呢,以后都這樣還得了?” 顧陌城就覺得這家人面對的還真是絕大部分普通家庭都會面對的問題,就饒有興致的問:“那你們局長不幫襯他夫人的娘家嗎?” “怎么不幫?”秘書想也不想就說,“不過嫂子娘家人挺實在的,略受了點兒什么好處就記掛著,逢年過節一定要來看看。這回也是因為住的太遠,那邊兩位老人體格也不大好了才沒能第一時間過來,估計過兩天一定要到的。您說說,給這樣的人幫忙是個什么滋味,給李洋那種貨色幫忙又是個什么滋味?人跟人真是不一樣?!?/br> 他一邊說,還一邊唏噓。 顧陌城聽著也是挺驚訝,沒想到茍局長看著風風光光的,私下也有一攤子爛事兒,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也別說誰。 幾個人說著話,倒也不覺得難熬,不知不覺就出了市區。 這年頭不光活著難,死了也不容易,墓地價格年年飛漲,好位置一塊難求,眼見著就跟炒房一樣了,普通老百姓簡直死不起。 不前幾年還流行過一句話嗎?“哪怕就是為了省錢,也得好好活著!” 如今不讓隨便亂挖亂埋,市內寸土寸金,基本上都往外頭去了。 望燕臺本身就是一國首都,依山傍水,地理位置優越,而在它外圍的許多高端墓地更是好上加好。不過相應的,那價格自然也是漲上加漲。 進入郊區之后,視野里的綠色就驟然多起來,合著遠處綿延的群山,倒也有幾分心曠神怡。 秘書就順勢介紹了情況,說了幾塊現下比較火的墓園,“據說都挺好,但細微的位置肯定也有差別,還得勞您多費心?!?/br> 本來他們是自己來的,可走了沒幾步之后,竟然就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個銷售商,特別熱情的往他們手上賽冊子,一邊塞還一邊熟練地介紹,又夸他們有眼光,這邊性價比特別高如何如何的。 井溶不覺好笑,隨便翻看了一下就開始搖頭,隨手把冊子遞給茍局長的秘書了。 那銷售員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緊跟在后面問:“是個家里長輩來看的吧?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很少有像您這么有孝心的了,您有什么特殊要求沒有?我給您推薦也行?!?/br> “別胡說!”秘書立即斥責道,“這是我們局長特意請來的風水大師?!?/br> 局長?什么局長?望燕臺這種臥虎藏龍的地方,去內城區隨便喊一嗓子估計就能有十個八個局長一起回頭,所以那銷售員有敬,卻沒多少畏,不退反進。 “哎呦那是我眼拙,”他們這些人常年混跡在推銷前線,嘴皮子和反應能力都是一等一的,“也是,這事兒確實馬虎不得,不過您既然來了我們這兒,那就是走對了!您瞧瞧,您瞧瞧,這依山傍水的,絕對是望燕臺獨一份兒?!?/br> 井溶點點頭,確實不錯。 在華國這種凡事都講求風水的地方,尤其是墓園這種特殊用途的場所,在施工之前肯定都找懂行的看過了,就算不是上佳,也肯定不會犯忌諱。 見井溶點頭,銷售員更熱情了,嘴皮子上下一碰就連珠炮似的說起來:“您可真懂行!果然是行家,我們這可熱門,多少達官顯貴都往這來呢,現在……” 有人跟著雖然聒噪,但確實能夠了解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信息,井溶只把他的話當背景音,偶爾想問什么了就直接開口問,轉了十來分鐘后,那銷售員果然也就不說了。 還說什么呀?這口干舌燥的,人家半點兒沒波動,感情是把自己當移動的信息咨詢處了。 今天天氣不錯,又剛過了中秋,還零零星星有些人來拜祭。 墓地實在是很微妙的存在。 在華國傳統文化中,它總是給人一種陰森可怖的印象,讓人避之不及??砂蠢碚f,長眠于地下的卻都是我們的親人朋友,不過是換了一種存在形式,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分別,這么想來,卻又沒什么可怕的。 而且這種地方一般都會有一種很特殊的氣場,似乎比世上任何一種場所都要安靜、空曠一些,顧陌城只是這么跟著走了一陣子,不知不覺就沉靜下來,什么外界的是是非非和喧擾紛雜都好像遠去了。 井溶選了墓地的最高處,細細看了一回之后又掏出羅盤,那個銷售有些好奇,就偷偷點著腳尖看,結果就見玻璃罩子里一根小針滴溜溜的轉,不由得十分驚訝。 剛才只是覺得這人太年輕,估計沒什么本事,可這會兒看來,至少架勢還挺足的。 銷售員常年干這個,也遇到過不少看風水的,長期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懂點兒,就順口問道:“您貴姓?在哪家協會呀?恕我眼拙,倒是覺得有些面生,是才入會的吧?” 井溶和顧陌城都在第一時間抓住了一個關鍵詞:協會。 兩人習慣性的對視一眼,可從對方眼中看到的都只是茫然。 什么協會? 銷售員也看出來了,十分驚訝的問,“您不是風水協會的?” 這倒是稀罕了,井溶還真好奇了,“勞煩您細說說?!?/br> 打從這人來了之后就沒這么真心主動的問過問題,銷售員忍了大半天終于等到了機會,當下滔滔不絕的介紹起來。 “現在大家想混的好可不就得抱團嗎?當廚子的有廚師協會,玩兒車的有汽車協會,那些耍筆桿子的不也有作協?像您這樣看風水的,自然也有風水協會。我們這兒也算望燕臺上數的墓地了,來的都是講究人,所以也經常有風水師跟著來,他們就都是風水協會的,我這才以為您也是?!?/br> “干嘛非得加協會?”顧陌城有些想不通,“自己單干不挺好的嗎?” “美女這就不懂了吧?”銷售員就笑了,“等你踏上社會就知道了,現實就這樣,到哪兒不得走關系、攀門路?說句不好聽的,就是高速路熱門休息區上廁所,有熟人還能省排隊呢!就我們這些做公墓的,也有!加協會,一為鍍金,什么會長啊副會長的,再不濟會員,聽著也有面兒不是?好歹不是禿頭。二么,嘿嘿,相互提攜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故聽過吧?差不多就那個意思?!?/br> 顧陌城越聽這話就越覺得別扭,抬腳踢了一塊小石子,“怎么好像都不干正事兒呢?” “話不好這么說,”銷售員現在看上去可比剛才推銷的時候真誠多了,“偶爾還是可以湊在一起搞個培訓什么的,提升一下整體能力。到底人多力量大,都發展好了也能彼此得益,萬一外面有個什么也不至于孤立無援,好處還是多的?!?/br> 顧陌城越發郁悶了,反正聽來聽去,最大的目的都不是為了提升能力! 能做銷售的都是人精,看她這樣模樣,不用問都能猜個差不離,銷售員就笑了,“這就是生活啊,人活著不就是為這些嗎?功名利祿的。就算死了也放不下呢?!?/br> 顧陌城覺得他說的有點偏頗,可畢竟個人有個人的活法,就連她自己不也心心念念的想著賺錢嗎,好像也沒什么資格說別人。 正想著,銷售員又帶他們走了幾步,指著前頭兩塊特別出眾的墓碑道:“看見前面那兩塊了嗎?歐洲進口的大理石,專門定制的,頂上是等比例縮小的法國盧浮宮!您說他們為什么?其實真要說起來,人沒了,還能知道什么?不過是做給活人看的,說白了,就是個面子,您說是不是?” 一番話說的大家都笑了,茍局長的秘書就說:“您倒是實在,這么說就不怕影響生意嗎?” “嗨,都說買的不如賣的精,”銷售員笑道,“可現在掙錢不容易,誰也不是傻子,再說了,我們干這行的更得講良心了,糊弄著顧客傾家蕩產的事兒可不能干?!?/br> 其實這也是這幾年銷售行業的新策略新方式。 頭些年大家都是熱情的要命,各種狂吹亂鼓,當時哄得人暈暈乎乎掏了錢,可后悔的真心不少?;仡^鬧起來,一來影響不好,二來光為了應付這些事兒也得耗費不少人力物力和財力,一個搞不好鬧上法庭可就什么都黃了。 所以現在流行的就是“設身處地”法,講究以情動人,雖然可能現場賣出去的業績不如以前好看了,但基本上肯掏錢的消費者都是真心被說服了的,心甘情愿的,很少有事后反悔的,所以整體效率上去了不說,外面風評也好,算是皆大歡喜。 看了一圈之后,銷售員就說:“我也知道您都不差錢,但我個人的意思呢,是盡可能性價比高一些,別花冤枉錢,不然上一輩的人大都儉省本分了一輩子,泉下有知也不安心不是?老人嘛,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孩子過得好好的,真心最要緊?!?/br> 幾個人就點頭,覺得這銷售還真不錯,竟然有點……想互換聯系方式! 銷售員又趁熱打鐵,“您可以慢慢看,畢竟是大事,馬虎不得,要是這邊不中意的話咱們還可以去另外兩個地方瞧瞧,我們家跟不少醫院和火葬場都有合作的,也有自己的團隊,骨灰盒啊棺材啊絕對真材實料,到時候務必給您辦的周周道道、風風光光的!” 等看完了這一家集團旗下的三塊墓地往回趕的時候,已然繁星滿天。茍局長的秘書就感慨,“那人的口才真是了不得,看著沒強行推銷,可實際上該說的一點兒沒落下,偏偏聽的人還不覺得厭煩,弄的我都想死了之后把自己埋在那兒了!” 說的井溶和顧陌城都笑了。 到醫院就將近十點了,茍局長他們還在那里守著,也包括白天那個李洋。 井溶他們一進門,李洋就各種明里暗里使眼色,井溶全程無視。 老爺子這會兒還在昏迷,全身都連著儀器,隨時都有可能停止心跳。茍局長不敢當著他的面討論這事兒,哪怕沒有意識也不成,畢竟人還活著呢,就拉著井溶他們去小客廳。 井溶就說:“倒是看了三處,明兒我再轉轉,這事兒馬虎不得,不光要看風水,還得看老爺子的生辰八字和生平,不還有老太太遷墳嗎?兩邊加起來就更麻煩了,一個鬧不好,子孫后代的發展也可能有礙?!?/br> 茍局長連連點頭,“那是,必須得謹慎?!?/br>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井溶這才問:“您神通廣大,我想跟您打聽個事兒?!?/br> 茍局長聽得直擺手,“您真是要臊我,在您面前我哪兒有這么大臉?不過就是知道點兒俗事兒,想問什么您盡管說,我一準兒連他們家祖宗八代有沒有違法犯罪記錄都查個清清楚楚!” 顧陌城噗嗤就笑了,井溶也忍俊不禁,“那倒不用,就是風水協會,您聽過嗎?” “聽過啊,”茍局長當即點頭,又問,“怎么,您想入會?” 頓了頓,又道:“怎么說呢,您真心待我,我也敬佩您的本事和為人,就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就您如今的本事和名聲,真想入會的話指定沒問題,但也是真委屈!” 顧陌城向來拿著井溶的事兒比自己還著急,連忙問為什么。 茍局長親自給幾個人倒了茶,這才說:“國內干什么都講究論資排輩,看年紀講輩分,您就放眼看看吧,不管什么官方啊民間的組織機構,但凡當頭的基本上都是那么些人。如今風水協會里上到會長、副會長,下到地區和小組的干部,最年輕的也有三十五六了,升到總部的基本上都五十開外,不到年紀很難升上去。井大師您年輕有為,短短幾年就闖出來如雷貫耳的名聲,連我都知道的,他們真沒聽說嗎?那么多草包都入會了,可為什么不肯主動招攬您?” 井溶聞弦知意,勾了勾唇角,“怕壞了規矩?!?/br> “嗨,對了!”茍局長一拍大腿道,“您想啊,您這么大的名聲,放到里面也沒幾個能打的,不給您一官半職的真說不過去??汕∏【褪且驗槟麣膺罅?,偏又年輕,給的職位低了說不過去,您不樂意;給的太高了,就是會長也夠做了,可他們又不樂意,所以干脆裝聾作啞,沒人推薦,他們也就樂得裝不知道的?!?/br> 顧陌城聽得目瞪口呆,覺得他說的這些話跟今天在墓地里聽銷售員說的大同小異,都這么血淋淋赤裸裸的現實。 見兩個人都不說話了,茍局長又道:“其實在我看來,到了如今您這地位,入不入根本沒什么分別,反而是單干的好,省的那么多條條框框的約束,他們借您的光不說,凈給您拖后腿了?!?/br> 頓了下才很奇怪的問:“話說回來,您今兒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井溶就把今天在墓地里聽銷售員說的話又簡單復述了一遍,茍局長聽罷,半晌沒言語,然后才點點頭,“倒是個人才?!?/br> 趁茍局長想什么入了神,顧陌城趕緊偷偷地碰了碰井溶,趴在他耳邊小聲問道:“今天那個李洋的事兒,咱們要不要跟他講?” 這種事就算有秘書在場,可到底不如自己親口說來的痛快,萬一他誤以為他們不說是真想跟李洋同流合污不就麻煩了嗎? 她靠的這樣近,呼吸間噴出的熱氣都落到井溶脖頸,沒扎住的幾縷碎發也軟軟戳在他臉上,小貓崽兒一樣,熱熱的,癢癢的,好像讓他的心也跟著柔和起來。 顧陌城等了半天等不到回聲,然后就發現井溶竟直勾勾的盯著自己,不由得有點小害羞,還有點小雀躍,“師兄,你看我干嗎?” 井溶輕笑一聲,反手抓住她的指尖,輕輕捏了捏,大大方方的說:“你好看?!?/br> “哎喲,真好?!蹦穷^茍局長忽然來了句,又笑瞇瞇的看著他們,一邊呷著茶水一邊感慨,“年輕真好啊,我現在上了年紀,就喜歡看年輕人親親熱熱歡歡喜喜的,覺得自己也跟著年輕了似的。不怕二位笑話,想當年我在你們這個年紀,那也是遠近聞名的風流才子?!?/br> 顧陌城和井溶當即笑作一團,紛紛點頭道:“現在也是風流才子,聽說您的書法和圍棋都相當不錯?!?/br> “現在不行嘍,”茍局長擺擺手,十分滄桑的樣子,又自嘲一笑,“關鍵是心老了。什么圍棋書法的,也不是我真喜歡,還不是為了迎合該伺候的人?算了,不說這個了,不說了?!?/br> 井溶點點頭表示理解,又原原本本的把今天李洋的事兒說了,茍局長聽后勃然大怒,看樣子他還真是不知道。 “好啊好啊,真是行??!老子為他們家也算是cao碎了心,什么時候求過什么回報嗎?他們現在就是這么回報我的!打我的主意不算,竟然還敢動到我爸頭上,真是給臉不要臉!” 他也真是氣狠了,不然絕對不可能在井溶跟前自稱老子。 “真是讓您見笑了,”茍局長也顧不上品了,直接端起茶碗就喝,“這事兒鬧得,都把人丟到您眼前去了?!?/br> 這種事情不好勸,更不好謙虛,所以井溶和顧陌城就只是微笑。 三個人岔開話題說了一會兒,都要走了,茍局長這才一拍腦袋,“瞧我這幾天亂的,差點把大事給忘了,正好顧大師也在,這事兒還得求到您頭上去?!?/br> 有買賣! 顧陌城就覺得自己頭頂上那座無形的金錢雷達嗖的運轉起來,當即美滋滋的坐了回去,“有話您盡管說?!?/br> 井溶忍笑,結果就被自家小師妹瞪了一眼。 我這兒辦正事兒呢,師兄你嚴肅點成不成? 井溶干咳一聲,覺得自家小師妹真的非常社會了,他完全惹不起,于是趕緊正襟危坐起來。 茍局長有個老上司,本來就是個易胖體質,上了年紀之后也不大愛動彈,所以很不意外的追趕流行得了三高,然后前年就中風了。 不過當時發現的及時,很快就救回來了,也沒留下什么特別明顯的后遺癥。 人都愛好了傷疤忘了疼,這事兒過去之后,老上司也確實重視了一段時間,很頑強的出去跟一群同年齡段的大爺大媽慢跑、打拳,反正跳廣場舞就甭指望了。 結果前段時間特別熱,誰也沒往這方面想,他竟然又出現了中風的跡象! 一群人都嚇壞了,問過醫生之后才知道,原來中風并不是只有天冷的時候才會出現,特別炎熱的夏季也是個高發期。 而且最要命的是,他之前就中過風,后期又疏于保養,體質也一般,醫生說這次的情況比較麻煩,很有可能留下后遺癥,而且整體恢復的也會特別緩慢。